《不寻常的分娩》作者:[美] 达蒙·夫奈特(2 / 2)

“好,我自己想说的是……我怎么把领带系在脖子上?”他把领带解十开,扔到一个灯罩上。“我实在想说的是……”

“你能肯定你自己头脑很清醒吗?”

“问得有道理。你给我开了个玩笑。嘻嘻,嘻嘻。我要问的是,你有无证据说明他的思想是有创见的,严密的,或者他是按本能的反应动作?你是否……”

“我懂你的意思。你停一会……我不知道。”

“我想知道的是他是醒着呢还是在睡觉?他是梦见我们吗?”

“我已经对你说了,我不知道!”

“要是他在睡觉,他醒了以后会干什么呢?”

莫娜脱十下她身上的便袍,小心叠好,敏捷地钻进被子。

“你也来睡吧。”她说。

勒南刚脱掉一只袜子,又有了个新想法。

“他知道你想什么,他是否也能知道其他人的思想?”

勒南显得害怕的样子:“他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他没试过,不知是否因为他没有这种能力。我想他对此并不感兴趣。”

勒南将另一只袜子褪十下一半停下来,用不满的语调说:“他漠不关心的问题之一,就是我能不能找到工作。”

“不能这样说。他觉得这事很滑稽。当时我真想钻到地底下去。当格埃太太跌倒在地的时候,我曾经拼命想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勒南,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他转过身来,看着她说:“这样吧,愁眉苦脸没什么用,得想个办法解脱目前的困境!真的。”

“我也希望这样。”

勒南蹑手蹑脚,爬上十床十,躺在她旁边。

“现在你感觉怎么样?”

“哎……”莫娜试着坐起来,没成功。她用胳膊肘撑在十床十上,抬起身十子,愤怒地说:“啊!你走开!”

勒南在黑暗里瞪大眼睛望着她。

“怎么哪?……”

她重新叫起来:‘勒南,快起来。很好,很好。勒南,你动作快点,快!”

勒南急急忙忙钻出被子,在地上站着,神色紧张,满身鸡皮疙瘩,不停地打哆嗦。

“怎么哪?”

“你得到沙发十床十上去睡,毯子在底下……”

“到沙发十床十上?你发疯了?”

“这不是我愿意的,”他用微弱的声音说,“对不起,你别吵了。一定得这样作。”

“为什么?”

“我们不能睡在同一张十床十上,”她呻十吟着,“他说,这样……哎,不卫生!”

勒南的合同没有延长,他到一家旅游饭店去当服务员。这种工作比给未来的公民传授三门基础科学的基本知识更能赚钱,但是勒南在这方面毫无才能,他勉强干了三天,随后失业了一个半星期,最后凭他学了四年物理的学历,在一家电器商店里谋到一个售货员的差使。

他的老板是个快活、好斗的人,他向勒南打包票,说无线电和电视这一行前途无量,并坚信核实验是恶劣气候的根源。

莫娜怀孕已经八个月了,她每天步行到郡图书馆去借书,把借的书放在儿童车里推回家。小莱奥似乎同时在钻研生物学、天体物理学、骨相学、工业化学、海洋法、经济管理、瑜珈、结晶学、玄学和现代文学。

他完全主宰莫娜的生活,并继续对自己的饮食制度进行试验。有一个星期,她只吃核桃和水果,外加蒸馏水;第二个星期,她吃土豆烤牛排、蒲公英作的和一种新出售的饮料。

盛夏到了,幸好勒南的同事住在附近的不多。有一天,勒南在街上碰见贝里医生。贝里大吃一惊,战战兢兢飞也似地朝另一个方向跑掉了。

那件鬼事情预计在7月29日前后发生。勒南坚持用一支又粗又黑的铅笔把挂在墙上的月历逐日划掉,他想,作一个超天才人物的父亲,充其量不过是不大自在罢了。毫无疑问,莱奥到十五岁时——除非他在此之前被暗杀掉,将是统治世界的独十裁者。但是,在莱奥从目前这个堡垒里走出来之前,一切都还是可以忍受的。

有一天,勒南回到家里,看见莫娜泪眼汪汪,正在那里打字,旁边放着半寸厚的一叠文稿。

莫婉说:“没什么,我只是有点累。他午饭后就开始干这个了,你瞧瞧。”

勒南将那叠稿拿起翻过来,读着:

嗡嗡叫。磨练

创世主。

昨日悠悠神话:

双目无暇,投掷着。

凝视,翻转。

一滴泪,抓住包裹。

大杂烩啤酒的受苦人

下面为什么……是呀!

让衬裤自己去放风。

头三页全是这类玩意。第四页上是一首极好的仿波特拉克体的十四行诗,大骂现政十府和勒南所在的那个政十十党十十。

第五页是用西里尔字母手书的,还有几个几何图形作插图。勒南把稿放下,神情恍惚眼瞪瞪地望着莫娜。

“别放下,读下去。把剩下的读完。”她说。

第六和第七页上蹩脚地写着海涅诗句,第八、第九以及余下的象是一部历史冒险小说的头几章。

小说的主人公是西律斯大公,他那袒胸露肩的女儿莉雷(这个名字勒南还从来没听说过),和一位名叫桑特的希腊——米堤亚独臂冒险家。还有那些朝臣、间谍、魔鬼,当火头军的十奴十隶、神的使者、强盗、麻疯佬、传教士和数不清的打手。

“他已经确定自己出生后的职业了。”莫解说。

莱奥对那些繁琐事不屑一顾,所以在小说写了八十页之后,由莫娜自己想了个书名和作者的笔名:《佩尔斯波利的处十女》莱奥·莱纳著,并将稿子寄给一名纽约的文学著作出版经纪人。一个星期以后,就收到回倍。经纪人对小说表示颇感兴趣,要求把故事下文的提纲寄去。

莫娜在回信中答复说,这事无法照办。为了显示自己非常超脱,是个深邃莫测的艺术家,她将莱奥在这段时间里通过她写的另外三十页小说稿随信寄去。

过了两周,经纪人那里一点消息也没有。但到第三周,她吃惊地收到一份仿皮封面,印刷十精十美的文件,连目录在内共三十二页,包含的条款比一般的租约多两倍.

这文件是一个出版合同。另外,还随合同寄来九百美元。

勒南将拖把靠墙放好,小心翼翼地直起腰来,感到全身肌肉酸痛。他心想,一年到头女人们怎么能做到天天打扫屋子?

太十陽十已经落山,天气稍微变凉了点。但是,虽然勒南干活时只穿着一条衬裤,一双拖鞋,他还是热得象洗蒸汽浴时穿着大衣一样。

莫娜那部新的电动打字机的哒哒声停止了,而代替它的是较轻微的嘈杂声。勒南走进客厅,坐下来,靠着安乐椅的扶手。莫娜穿着一件花短褂,由于出汗脸上亮晶晶的。他点着一支烟。

“进展得怎么样?”他问道,希望有个答复。因为这样的问题不是每次都得到答复的。

她切断电动打字机的电源,面有倦容。

“第289页。桑特把亚历山大杀死了。”

“我早料到会这样的。加勒土和齐格西亚怎么样?”

“不知道,”她皱皱眉头,“我猜不出下文如何。你知道谁在花园里强十奸十了玛丽阿纳?”

“不知道,是谁?”

“加勒士。”

“别开玩笑了!”

“真的,”她指着那叠打字稿说,“你自己看吧!”

“但加勒士当时到里笛买蓝宝石去了,他还没有回来呢。”

“我知道,我知道。他确实不在。那是齐格西亚装了个假鼻子,把十胡十子染了颜色装扮成的。依照莱奥的安排,故事是完全合乎逻辑的。齐格西亚偷十听了加勒士同三个蒙古人的谈话;当时,加勒士觉得有人在帘后偷十听,但仅此而已,只是当他们听见莉雪突然叫起来,才一齐转过身来……”

“是这样。但是,老天爷,这一点把什么都搞乱了。如果加勒士没到过里笛,他就不可能和擦洗西律士的盔甲这事发生任何关系。而齐格西亚也不可能干这件事,因为……”

“这的确叫人摸不着头脑。我知道他留着一手,准备用来解决所有这些矛盾,但我不知道是哪一手……”

勒南忖量着:“我不懂。这只可能是加勒土或者齐格西亚或者菲罗梅纳,虽然后者似不大会干这件事。但是,老天爷,如果齐格西亚一直知道蓝宝石的事,那就把菲罗梅纳绝对排斥在外了。除非……不,不。找还忘了在庙里发生的那件事。哼!你真相信莱奥知道他自己在干什么吗?”

“这一点我可以肯定。近来,我做到能知道他在想什么,即使他不对我说也罢。我的意思是,知道他总的想法,比如说他在为某件事发愁,或者正在发脾气。他打埋伏的那一手一定很妙,但他不愿告诉我。我们要等待,只能如此。”

“我也这么想,”勒南咕噜着,站起身来。“你要不要我去看看还有没有咖啡?”

“好。”

勒南走进厨房,用点火器点着了煤气炉,朝摆在水槽里还没洗刷的食具瞧了一眼,又走出来了。打从开始写小说以来,莱奥对莫娜的饮食制度不大关心了,因此她能够随心历欲饮用咖啡,这是小小的享受。

莫娜身十子往后仰着,闭着双眼,显得十分疲倦。

“钱用得怎么样了?”她问道,一动也不动。

“不大妙。只剩下二十一块钱了。”

她抬起头,睁大了眼睛:“这不可能!勒南,怎么九百块钱这么快就花光了?”

“买个打字饥,还有莱奥要的口述录音机;我们付钱后半小时,他又不要了。我想,我们俩人自己花的不到五十元。还有房租,食品杂物,只出不进,当然花得快。”

她叹了口气:“我原以为不会花得这么快的。”

“我也是。要是过几天他写不完这本小说的话,我就要去找活干了。”

“啊!那样就难办了。我怎么能又料理家务,又替莱奥写东西?”

“我知道,但是……”

“好吧。这样能行当然很好。要是不行……他的小说应该收尾了,”突然,她捻熄香烟,重新坐好,双手放到打字键上,“他还要酝酿一下。你再去看看咖啡,好不好?我累得要死。”

勒南倒了两杯咖啡,端到厅里。莫娜还是坐在打字机前等着,脸上流露出一种正在形成的奇怪表情。

突然,打字机的滑架朝一边跳去,嗡嗡响了片刻,好象在专心思考似的,发出一声闷响,让纸往上升了两格,随后完全停下来了。莫娜的眼睛睁得又大又圆。

“怎么回事?”勒南问。

他从她肩后看过去,纸上打的最后一行是:

莫娜的双手卷缩成两只无力的拳头。过了一会,她切断了打字机的电源。

“什么?”勒南说,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待续,这是什么意思?”

“他说他对写小说感到厌烦了,”莫娜说,“他本人已经知道故事的结局,因此,从艺术上说,小说是完整的了。不管别人怎么想,那都无关紧要,”她停了一会,“但是,他说上面讲的这些都还不是真正的原因。”

“是吗?”

“他提出了两点。一点是,在没有肯定他能够完全支配这本书的稿费之前,他不愿意把这本书写完。”

“是的,”勒南极力压住自己的怒火说,“这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是他自己写的书,要是他希望得到保证……”

“你还没听见第二点呢。”

“好。我听着。”

“他想教训我们,让我们永远不要忘记,谁是这个家庭的头头。”

“勒南,我累得要死,”那天晚上莫娜诉着苦,一副叫人怪可怜的样子。

“我们再商量一下。应该有个解决的办法。他仍然不同你讲话吗?”

“已经二十分钟没有动静了。我想他在睡觉。”

“喂,如果他一意孤行……”

“我想,我们应该有这样的思想准备。”

勒南长嘘了一声:“是的,我也这么想。我不懂,为什么我们不自己动手来写最后一章呢?一共才几页。”

“你试试看。”

“我不行。你以前写过东西,而且写得蛮不错的。要是你觉得材料很齐备的话……如果你认为不行,我们就花钱请别人写。比如找个职业作家。这种事情司空见惯。史密斯·多尔纳的最近那本小说就是……”

“那不是史密斯·多尔纳,而且也不是一部小说。”她以教训的口吻说。

“反正那本书销路不错。作家开个头,别人去续完。”

“可没人去续完《艾尔文·德罗的秘密》那本书。”

“啊!真他十妈十的!”

“勒南,这是办不到的,真的。你听我讲完……如果我们找一个人将莱奥写的最后一部分改写一下……”

“对,对!这正是我要说的……”

“……即使这样,可能还是不行。要从头到尾改写。那样,故事就不同了。我们睡觉去吧!”

“莫加,你记得吗,我们担心过会物极必反。”

“嗯?”

“物极必反。我们怕小家伙变成一个傻头傻脑的挖土工。”

“哎,啊!”

他转过身,看见莫娜站了起来,一只手放在肚皮上,另一只放在背后,好象在练十习十行大礼似的。

“你怎么啦?”他问.

“腰痛。”

“很厉害吗?”

“不……”

“肚子也痛吗?”

她皱着眉头。

“别说蠢话。我看是子十宫收缩。瞧,开始了。”

“子十宫……你不是说腰吗?”

“你不知道先从那里开始痛起吗?”

阵痛的间隔是二十分钟,但出租汽车还没到。莫娜收拾了一个手提箱,一切准备停当。

为了给莫娜提供一个榜样,勒南竭力保持镇静。他慢吞吞地走到挂历前,满不在乎地看着,然后转过身来。

“勒南,我知道今天才7月15日。”她不耐烦地说。

“哎!我没提这事啊!”

“你讲过七次了。你坐下。烦死了。”

勒南坐在桌边,叉着双臂,接着又站起来,跑到窗口往外看。他过一阵又破回来,在桌子四周转悠着,从桌上拿起一个墨水瓶,看看盖子是否拧紧了。他碰翻了纸篓,小心把它扶正,然后坐下来,似乎在说:Jesuisici,Jeresteici。(法文“既在斯,安于斯”)

“不必担心,”他坚定地说,“女人生孩子,这事天天都有。”

“那倒是真的。”

“为什么?”他自己激动地反问道。

莫娜勉强笑着,然后微微颤栗了一下,朝挂钟看了看。

“十八分钟。宫缩间隔缩短了。”

看见莫娜似乎宽心些了,勒南取了支香烟叼在嘴里,只试了两次就点燃了。

“莱奥怎么样?”

“甭提了。他感到……”她想了想说,“恐惧。他自觉有点反常,他不喜欢这个。我想他大概没有完全醒过来。奇怪……”

“这样更好些……”勒南说。

“我也这么想,但是……”

“你听我说,”勒南继续讲道,一边激动地走到莫娜坐的安乐椅边,“我们也不必过分抱怨,是吧?当然,有时我们很狼狈,但是……你知道……”

“我明白。”

“行!事情一完,一切都会好起来。我才不管他是什么天才,只要他一出生……你懂我的意思吗?他之所以能制十服我们,是因为他能够整我们,而我们对他无可奈何。如果他有一个成年人的脑袋,他就得象一个成年人那样为人,这事再清楚不过了……”

莫娜犹豫不决地说:“你不能把他关进堆柴的房子里去。从生理上说,他同别的婴儿一样,我们应该照顾他。”

“同意,但照顾的方式很多。如果他听话,我们可以念书给他听,诸如此类。”

“是的,但是我还想过别的事。你是否记得你曾说道:‘如果他在睡觉,在作梦,醒了怎么办?’”

“记得。”

“这使我想起另一件事,也可以说是另一回事。你是否知道胎儿在子十宫里只得到婴儿出生后所呼吸氧气的一半?”

勒南沉思了一下。

“我把这点忘了。是的,其他胎儿做不到,而莱奥能干的许多事情之一就在这方面。”

“他能全部利用得到的能量。我想让你明白的是,他作到这一点并非因为得到比正常量更多的氧气,对不对?我还想说的是,他是一个非凡的人,而不是我。他出生后一定能够更有效地利用氧气。但是,如果真是这样,当他得到多一倍以上的氧气时,会发生什么情况呢?”

莫娜躺在按生台上,有人已经给她进行了准备和消毒。她在接生台的手术灯的反光镜里看见了自己:她的形象跟其余的东西一样,清晰而明亮。她不知道自己在那里呆了多久——大概是由于麻醉的原故,越来越疲倦了。

“用力,”医生亲切地说;她感到一阵剧痛,不得不吸了一大口冰凉的笑气。

当旁人把麻醉口罩拿开以后,莫娜说:“我在用力。”但医生正忙着,没听见她讲什么。

现在,她始同莱奥联系上了。你感觉怎么样?他的答复含含糊糊(由于麻醉的缘故?)。其实,她无须等待他答话。她对他想说什么知道得很清楚。黑暗,屏息用力,烦躁,满腔的怨气……还有别的。是犹豫还是恐惧?

“再用两、三次力就行了。用力。”医生说。

莱奥的感觉是恐惧,现在对此不容置疑了。他决心应付一切不测……

“大夫,他不愿意出生!”莫娜叫道。

“以前也有人这么说过,不是吗?集中力量,再用一次力!”

叫他他停停下,太……危险,停停下,我,我怕怕,停下。

“你讲什么,莱奥?什么?”

“再用力!”医生说,无动于衷。

象一个溺水者在没顶之前最后发出的呼唤,一个微弱的声音叫道:你快点,我讨厌,你对他说保十温十箱十分之一的氧气十分之九的惰十性十气体,快点,快点,快点。

“保十温十箱,”她喘着气,“他要一个保十温十箱才能……活,是不是?”

“这孩子不用。这是一个正常、健康的孩子。”医生答道。

蠢驴医生,我要保十温十箱十分之—的氧气,十分之一,十分之一,快点,不然……

突然,莫娜停止用力:莱奥诞生了。

医生抓住他那红色、皱缩和纤小的脚踵。但是,还听得见一个十分虚弱,好象从搬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死家伙,太迟了。

然后,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傲慢:现在,你们永远不会知道谁杀死莱奥·西律斯了。

医生在小屁十股上用力拍了拍。在一阵扭曲中,婴儿“哇”的一声,他那皱缩和敌意的面孔舒展开了。然而,这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新生婴儿所发出的愤怒的呼喊。

如同一束沉没在无边无际的大洋底下的光芒,莱奥消失了。

莫娜有气无力地抬起头,说:“你们替十我给他一个保十温十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