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下!”奥列格一边飞快地从科罗廖夫身旁跑过,一边大声吼道,“这是总设计师的命令!停下!”
先前那个卫兵吹了一声口哨,囚犯们立刻变成了一群似乎多少年都没有走过路或是动过的一直站在路边承受风吹雨打的人,即便死了也不会倒下。
科罗廖夫喘着气,靠在阿克肖诺夫的肩上。
“老总,请别这样。您还想再发几回心脏十病啊?安静下来吧。”
奥列格双手叉腰,低着头瞪着眼看着那些卫兵,他是想吓唬他们。“你们队里有个叫瓦西里的人吗?”
卫兵无动于衷地耸了耸肩。“我们怎么会知道呢,同志?”
奥列格开始在队列前踱着步,时不时地叫着那个名字。科罗廖夫摇了摇头。这个幸运的人显然没有同政治犯打过十交十道——当然他自己除外。
“来,咱们跟着奥列格,”科罗廖夫对阿克肖诺夫说。“慢点儿,注意——慢点儿。”
“我就是那么打算的。”阿克肖诺夫说。
科罗廖夫现在想不起自己从车窗望见的脸是在队伍的后面,前面,还是中间,(要么是在云里?一丛杂草中?)所以他在走过那些囚犯时,盯着每个人的脸看。到现在为止没有一线希望,没有任何迹象,没有瓦西里。但是当他往前走时,另外一个更加可怕的认识明晰起来。这些人都一个模样。呆滞的目光,长长的十胡十须,苦难的疤痕—一长得和亲兄弟一样。有谁能够区分得出他们谁是谁呢?
科罗廖夫在队伍前面停了下来,虚弱地冲着面前的卫兵微笑着,又回头沿着队列看了看。
“对不起,”科罗廖夫说,“你们都能理解吗?我真的很抱歉。我的朋友们,我想我要歇一会儿。”
在阿克肖诺夫和奥列格的帮助下,他低下十身十子,坐在杂草丛生的沟边,像星星的引擎一样疲劳①。
【①白天时看不见星光,好像是在亮了一晚上后,星星的“引擎”已经疲倦,无法发出足够的光亮。】
“走吧,”奥列格嚷道,于是在哨声中,这个让人悲痛的队伍又战栗着动了起来。卫兵在经过时看着科罗廖夫。他听见他们开始嘟囔这些科学家们变得多么古怪,成天价满脑子全是外层空间。科罗廖夫大笑起来,接着就被那天最剧烈的咳嗽攫住了。
“我去取车。”奥列格说。
咳嗽平息后,科罗廖夫用眼睛瞟了一眼身旁的阿克肖诺夫。“你的老总身十体太差,”他说,“你想调走吗?
“当然,老总,把我送到月球上去吧。那个瓦西里是谁?”
科罗廖夫摇摇头,把大衣紧了紧。“一个我在很多年前认识的人。在劳改营里。”
“科累马劳改营。”
“是的。他在吃饭时倒下,给拖走了。我得到了他的一片面包,享用了它。可能我是为此内疚,我不知道。我猜他已经死了。我想他是死了。对,我肯定他死了。”
“他死去了,您活下来了。这没什么好内疚的,老总。您一直都在想着瓦西里吗?”
科罗廖夫笑了。“同志,在这二十年里,我一次都没想到过瓦西里,直到几分钟之前在车里才想起他。然后就想起了那一切。就像彗星一样,离开得太久了,大家都忘了,是不是?然而它一直在那里,在自己的轨道上,绕着圈,现在又回来了。就像咱们这儿的奥列格一样可靠。是的,谢谢你,奥列格。不,不要走开,我们马上就完。阿克肖诺夫。”
“什么,老总?”
“听我说。今晚我去莫斯科,回医院去。我希望一周后回来,或许要两周。卫生部长给我安排了一个手术,是痔疮手术。我下面出问题了。”
“严重吗?”
“严重。那是我的屁十股,对吧?是的,我的屁十股可不是开玩笑的。别打岔了。你还有齐奥尔科夫斯基写的《用喷气装置——”
“——探索宇宙空间》,有,老总,您知道我有的。”
“我离开期问,我要你把它重读一遍。仔细读每一个字。研究每一幅图。就当是你第一次读它,就当没有卫星,没有加加林,没有太空行走,没有宇航员。看看你会有什么想法。我呢,我会做同样的事。因为我最近老得太快了,阿克肖诺夫,而且恐怕把你也带老了。但我回来的时候,我们就来谈谈我们展望的新的奇迹,我们就又会重新品味天空,又会大为惊异了。”
九、莫斯科,1966年1月14日
卫生部长靠在消毒室隔壁的墙上,享受最后一支香烟。在光线已暗淡下来的走廊里靠近电梯的地方,挤着一群即将给他充当助手的医生和护十士。他们在窃窃私语。有一两个人朝他这边望过来,又回避着他的目光。
毫无疑问,他们是害怕在祖国最受人尊敬的内科医生眼皮底下工作,因此正相互打气呢。他们不知道病人的姓名,但他们清楚自己不会为了给一个普普通通的官员做手术而在下班后让人急匆匆地送到这儿来的。他们知道勃列H涅夫主席亲自等候着手术的结果,这是卫生部长在简短的情况介绍会上告诉他们的。
现在他注视着他们,微笑着,宽容地摇着头,喷着烟圈。虽然这些辛勤工作的男十女并没有意识到,可他已经下定决心要宽厚地对待他们。他们会特别紧张,这是情理之中的,他在写报告时会照顾到他们。他是国家的公仆,是的,但他也是人,能够理解、甚至原谅别人的弱点。他为自己的这一品质而自豪,这是他最令人钦佩又最实质的特点之一。他最后吸了一口,把烟头在自己的咖啡杯里碾碎,满足地叹了口气。太糟了,云斯顿香烟这么难找……
医生和护十士们现在一个个迟疑地走向他,小个子雷梅克医生走在前面。卫生部长曾经是1965年五一大阅兵时在检阅台上的高官中个子第三高的人。他一面往前跨了一步,一面挺十直身十子,高高在上地朝他们微笑着。“大家都准备好去消毒了吧,同志们?现在我们的病人应该已经准备好了。”
雷梅克医生清了清他细细的喉咙,嗓音听上去就像一个患气喘病的儿童吹喇叭吹出来的声音。“部长同志,我和我的同事们……怀着对您应有的崇敬,先生……我们想建议……建议,基于此事的重要十性十,我们建议您,或者说,也就是,我们,采取进一步的预防措施……”
“我在等你告诉我,雷梅克医生。”部长低声说。他的眼睛在医生说这段开场白时眯了起来。
雷梅克神色绝望地转身朝着其他人。
一名护十士走上前来说道:“部长同志,我们要求维什涅夫斯基医生加入到手术队伍中来。”
“维什涅夫斯基,”部长重复道。他应该猜到的。其他人不安地站在那儿。那名护十士(他一下子想不起她的名字了,回头他会查出来的)还在用挑战的目光看着他,“可是年轻的维什涅夫斯基会对这个手术做出什么贡献呢?”
现在大家都打开了话匣子。
“他做过好几十次这样的手术。”
“他的技术完美无瑕,部长同志,您该看看他是怎么做手术的。”
“这几年他没有像您那样的……公务缠身,部长同志。”是雷梅克,那个讨厌鬼。
“而且这名病人的安康既然对革命利益来说那么重要,理应由全院所有的最好的医生一起来为他手术。”
卫生部长笑了,抬起了一只手。“我感谢你们大家的忠告。我已经充分听取了你们的意见,而且会记在心里。我不能详细说明为什么不把维什涅夫斯基医生召来——因为你们知道,我办公桌上经手的许多材料都是保密的一旦是只说这一点就够了,那就是,必须考虑到安全因素。而且,在我看来,不管年轻的维什涅夫斯基的医术多么引人注目,毕竟他刚刚吃完晚饭,可能会受些影响。再次感谢大家的关心。你们先请……同志们。”
人们像一队劳改犯一样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了消毒室。每个人都回避着卫生部长的咄咄十逼十人的目光,只有那个护十士例外。她的目光不仅含十着轻蔑,还有鄙夷。卫生部长竭力忍住怒火,深吸了一口气。他推开门,身后的转门一次次地响着。
维什涅夫斯基医生和他的音乐评论家朋友像往常一样最后离开,开着玩笑走出剧院时,警笛声越来越大了。
“不,不,你会比我先去的,我的朋友。”乐评家说道,“月球上会先需要外科医生,再过很久才会需要十交十响乐,至于评论家嘛?要是知道好歹的话,我们这些评论家们就都会待在下面,这里可供批评的东西要多得多。”
维什涅夫斯基大笑起来,在朋友的背上拍了拍。“说得好,说得好,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音乐家,作家,每个类别的艺术家都应该是第一批上月球的人。谁能更好地把月球的奇观转述给我们呢?这个工作绝不能等摄像机去做,这点我是很肯定的。想到这个我的脑袋就发晕。”
“我们有客人来了。”乐评家突然严肃起来。
轰鸣着驶上环形车道的是四辆警用摩托,警笛鸣响着。车子一个急转弯,在巨大的台阶下面的灰色泥浆中停了下来。
“是维什涅夫斯基医生吗?”一位警官叫道。
“是的。”他说。朋友的手把他的肩膀抓得生疼,可他却心怀感激。
“手术室急需您去,医生同志。我们是来护送您的。”
乐评家如释重负,一屁十股坐了下去,维什涅夫斯基则呼出一口浊气。
“谢谢你们,同志们。”他说,“我现在就去。”
他在手臂上抹肥皂时,可怜的雷梅克快得有点结巴地通过内部通信联络系统向他简要地介绍了情况。维什涅夫斯基没有把时间十浪十费在东问西问上,时间十浪十费得已经够多了。可是他不明白:肠癌怎么居然给错当成了痔疮?为什么他们不把手术停下来,找人帮忙,用上更多设备,而是好几个小时在他身十体里瞎鼓捣?雷梅克唠唠叨叨地讲起手术台上那个可怜的人对国家是如何如何重要,于是维什涅夫斯基明白了。
“是部长。”他咆哮着说。
维什涅夫斯基冲进手术室时,那个该死的笨蛋连头都不敢抬,其他的人却都转过头看着他。他跑向手术台的脚步变成了小跑,又变成了走,一边注视着卫生部长和其他人。部长一边忙活,一边小声抱怨着,其他人则已经垂下了鲜血染红的双手。
维什涅夫斯基看了看病人,闭上眼睛,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绪,这才重新睁开眼睛。他走上前去,一把扯下口罩。
“我不给死人做手术。”他说。
独自一人待在外面,维什涅夫斯基很高兴天气很冷。他抬起头,想道,啊月亮,你知道什么是杀戮,骄傲,还有愚蠢吗?我们还是原来在哪儿就待在哪儿好。
十、拜克努尔发射场,1966年2月
开始,阿克肖诺夫假装没听到敲门声。他想那只能又是尚达林,带着刚刚打出来的命令。尚达林喜欢亲自送达他的备忘录,这样他就可以看着那些部门负责人读,揣测他们的反应,为他们清楚理解了他的意愿而感到满意。在第一份备忘录送达之前阿克肖诺夫就清楚了他的意思。至少从老总下葬的那天下午,当尚达林坐着勃列日涅夫的专车离开克里姆林宫时,就清楚了。
老总的用“老七号”将运输燃料的飞船送达轨道的计划已经被弃之不用了。对于尚达林来说(而且大概对于勃列日涅夫来说也是如此),这一设计不够引人注目,不够具有决定十性十意义。取而代之的,尚达林本人的庞大的“质子号”,设计功能可以携带上亿吨级当量的的弹头,将于1967年10月把宇航员们送入环绕月球的轨道。尚达林所钟十爱十的“质子号”的后裔G-I,目前尚处于理论阶段,会在次年将重新设计过的“联盟号”宇宙飞船送上月球。至于老总那太过细致的计划——每次测试新的“联盟号”的一项十性十能,循序渐进的系列试飞——尚达林一笔勾销了其中的大部分,这样一来,这艘完全翻新的飞船将能够在一年——或不到一年后进入轨道。
阿克肖诺夫刚一意识到老总的继任者的计划有多么凶险时,他惊呆了,甚至忘记了发怒。他反而笑了起来。阿克肖诺夫轻声笑着把卷宗丢到会议桌上,纸页像花十瓣一样从文件夹里飘出来。他说,“这不可能。”
文件夹在尚达林面前停了下来。尚达林坐在长长的桌子的一头,他错误地以为那是老总的座位。(老总开会时都是踱来踱去,从不坐下来,其他人坐在哪儿,或者坐不坐,他从未在意过。)
“不可能?”尚达林鼻子里哼了一声,“十胡十说八道。你难道忘了,同志?人造卫星是不可能的。载人宇宙飞船进入轨道是不可能的。多年以来我们都在做不可能的事,阿克肖诺夫同志。现在我们要做得更快,效率更高,就这么回事。”
阿克肖诺夫从钱包中取出一张一月十六日《真理报》的剪报。已经有两张这样的剪报由于一遍遍地被翻开,阅读又合上而在他的手中成了碎片;好在《真理报》并不难找,即使是在拜克努尔。“您读过这篇在老总去世时讴歌他的文章吧,尚达林同志?“
“我当然读过。你每三天就冲我扬扬它,我怎么会不读呢?”
“据我所知,”阿克肖诺夫接着说道,“这是老总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报纸上。想想吧。在二十年,不,三十年的时间里,他都是苏联太空计划的指导天才——甚至在政十府知道有这么一个太空计划之前就是了。可是有多少苏联人知道他的名字?有多少每天都在他身边工作的追随者知道他的名字?有多少把生命安全十交十付给他的宇航员知道他的名字?老总在乎这个了吗?他在意自己默默无闻了吗?”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阿克肖诺夫?今天你没事干,我可还有工作要做呢。”
“我没什么意思,尚达林同志。你才是表达意思的人一一很清楚,一点儿也不含糊的意思。没有,我只是在想,你的目的到底是将人送上月球,还是让你的名字十十臀十十上《真理报》的头版,而你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会牺牲掉多少个我们这样的无名之辈。”
尚达林站在那儿,微笑着,收拾起他的文件,慢慢地从桌子那头走了过来。他拍了拍阿克肖诺夫的肩膀,朝前倾过身十子,直到两人的鼻子都碰在一起,他以一种十温十暖的父亲般的嗓音说:“不是很多年以前,我指挥了一次效率高得多的行动,在那次行动中我槍毙了好几个傲慢无理的下级。”
“真奇怪,你怎么没有抓住机会槍杀老总呢,”阿克肖诺夫回答道,“既然他一直知道你是个暴君,是个傻瓜。我很惊讶你还不够强大,没能把他埋在监狱的雪里,而只凭你的力量带领我们进入太空。”
因此现在,阿克肖诺夫不想开这扇门。他靠在背部特别凹陷的沙发椅上读着剪报,随他敲去。咚,咚!可这敲门声听来不像尚达林不耐烦的扣击,也不像克格勃的人傻瓜似的猛烈敲打。这敲门声十温十柔又持续,好像敲门人会站在小屋门廊上,一直站到最后审判日,坚信他的门不会白敲似的。阿克肖诺夫咆哮着向一堆脏衣服踢过去(现在洗衣服还有什么用?)忽地打开门。
一个女人站在那里。
这是个体型宽大,矮胖,长得很好看的约五十岁的女人,已经有些灰白的头发在脑后梳了个少女式的大辫子。大大的鼻子,深陷的棕色眼睛。她怀里抱着个很大的用胶布封口的薄纸板盒子。在她身后,在车道的尽头,奥列格立正着站在车旁。
阿克肖诺夫吃惊得眨巴着眼睛,瞧着这两个人。
“是阿克肖诺夫同志吧?很抱歉这么晚来打搅您,可是我今天晚上必须回莫斯科。我是尼娜·伊万诺夫娜·科罗廖夫。谢尔盖·帕夫洛维奇的妻子。老总的妻子。”
“他的妻子!”阿克肖诺夫大声叫了起来。
她弯下腰,把箱子放在门廊上他的脚边。她直起身来,微微地悲哀地笑了笑。“您用不着费劲掩饰您的惊讶,同志。我知道我丈夫在这里从没谈起过我。他说过,尽可能地把他的家庭情况保密,这样做安全得多。”
“他的家庭!”接下来太十陽十和月亮就会为统治天空打起来了。
“我敢肯定我对您的了解大大超过您对我的了解,阿克肖诺夫同志。我丈夫每次回莫斯科时都会提到您。他说过他对您比起他对任何一枚他设计的火箭都更有信心。”她朝盒子点了点头,说,“这里有一些他的私人物品。我很肯定他希望让您来保存它们。”
“私人物品。”阿克肖诺夫无力地靠在门口。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在这场谈话里是多余的。“请原谅我的失态,尼娜·伊万诺夫娜。您不想进来避避寒吗?奥列格,你也来。请进来,我给你们沏点茶——”
她摇了摇头。“对不起,可我必须走了。直升飞机等着呢。再见,阿克肖诺夫同志。谢谢您对我丈夫的帮助。”她以对于一个大块头妇女来说很不一般的优雅步态走着,在他还没回过味来之前,已经下了一半的台阶。
“等等!”他喊道。
她停了下来,但没有回头。她脸朝着上了冻的院子,颤十抖着。
“请等等,我不明白。我有那么多话要问您,有关您的家庭,有关老总——我是说,有关谢尔盖·帕夫洛维奇的。您知道,他对我,对我们那么多人有着巨大的影响,而我对他的了解又那么少。那么少。实际上几乎一无所知。我还可以告诉您一些事情。我可以告诉您他在这里是什么样,他做过什么,说过什么,宇航员们多么敬重他,您根本不知道。您应该了解所有这些情况。请进来。我们有那么多话要说——”
“我们没什么可谈的,”她脸朝着他说,“您看不出来吗?您想像不出对我来说来这里有多难吗?来看这个毁了我丈夫——也毁了我的地方。年复一年,阿克肖诺夫同志,大约每月一次,预先没有任何通知,我的电话铃会突然响起,而我会立刻拿起话筒,因为我们的公寓很小,而且我睡得很轻,然后我就会下楼去,看着我的丈夫爬出一辆满是士兵的汽车——他动作那么慢,哦,那么慢,就像一个很老很老的人——我从没见过他不是筋疲力尽的样子。他和我会坐在楼梯脚,说上一个钟头或者更久的话,直到他攒够了力气爬上楼去卧房里睡觉。第二天早上满载士兵的汽车就又会出现在那里,把他带走。回到这个地方。回到你们大伙儿这里来。您明白吗,阿克肖诺夫同志,为什么我现在不跑过去拥抱您?”她往前走了几步,来到院子里,接着说,“很多年以前,我丈夫给送到西伯利亚时,我都快疯掉了。我以为我失去他了,以为他会在监狱里度过余生。我猜对了,同志。我猜对了。”
“您丈夫是自十由的。”阿克肖诺夫说。
“您怎么想我管不着,”尼娜·伊万诺夫娜说,朝门廊上的包裹点了点头,“我已经把我能给的全给了您。现在我必须回家了。”
她走到车子前,奥列格打开车门。就在她跨进车门之前,她喊道:“尽量睡点觉,阿克肖诺夫同志。我丈夫老是担心您,因为您工作得太晚了。”
阿克肖诺夫跪在包裹旁,双手在平十滑的胶布表面摩挲着,想找一个缝口,而汽车发动了起来,载着奥列格和尼娜·伊万诺夫娜离开了。他从此再也没见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十一、拜克努尔发射场。1967年4月24日
阿克肖诺夫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不知怎的,站在控制室门口左右两边的两名士兵本来已经像一对导弹拖车一样身十体笔直、面无表情了,却能在总理进门时啪地立正。屋里每个监控人员,工程师和技术人员也都站了起来,只不过他们在这方面没受过训练,给人的印象远不如两个士兵深刻。
总理身穿一套剪裁得很好的西服,站在陪同他的一身戎装,在勋章、纽扣和肩章的映衬下很是十精十神的泽利多维奇将军身旁,显得有点不伦不类。总理向每个人点了点头,示意人们坐下。大家都舒了一口气,坐下,接着工作起来,尚达林和阿克肖诺夫例外,他们随着两位高官走到房问最里面。
阿克肖诺夫知道自己的腋窝处已经被汗水湿十透了,也知道自己一天多的时间既没洗头,也没梳头。他为自己有这些想法狠狠地骂自己。可怜的诺维科夫这会儿会是什么模样?那个为他煮比什·巴麦可的诺维科夫,那个告诉他在太空感到不舒服并不丢脸的诺维科夫,诺维科夫现在正身处地狱般的轨道,在惊恐中呕吐着、翻滚着。
“这是个巨大的荣誉,总理同志,”尚达林说道,有些过于热情地握着他的手。“您对这次行动的具有历史意义的贡献会为诺维科夫同志的表现锦上添花。”
“愿意尽我的一切力量,同志。”总理说着,轻轻地十抽十出手,他俯视着递降的一排排桌子和仪器面板;远处墙上的巨大的显示屏,脚下乱丢着的三明治盒子和茶杯,还有角落里的茶炊。他的鼻子稍稍皱了一下:阿克肖诺夫琢磨,他是闻到了汗臭味呢,还是糟得多的绝望的气息?
“请告诉我麦克风在哪里,还有目前的情况如何,”总理说,“请用我这个门外汉能理解的语言说。”
尚达林把自己的豪华座椅推出来,从阿克肖诺夫的脚趾头上压过,打手势请总理坐下。他已经把自己的工作台清理了出来,只留下一个麦克风和一座小型镀金的列宁半身像,总理把它推到一边,好打开他的公事皮包。
尚达林瞟了阿克肖诺夫一眼,后者接到这个暗示说道:“诺维科夫同志已经环绕地球飞第十八圈了。因为一块太十陽十能电池板坏了,他的飞船的电量已经很低,因此大多数自动系统无法运行,情况很危急。他已经试了半天,想手动为飞船导航以返回大气层,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成功。就是现在,我们还在通过无线电让他对飞船进行控制。”
总理已经打开了一个厚纸做的文件夹,里面装着很多张密密麻麻的打满了字的纸。阿克肖诺夫往前蹭了蹭,想从总理背后看看上面写了些什么。
“大约一小时之前,”阿克肖诺夫继续道,“诺维科夫同他的妻子通过无线电通了话。可以理解地,她非常担忧。”
总理转身朝将军看了一眼,讲稿已经拿在了手上。“是我们在走廊里遇见的那个女人吗?”
将军点点头。
“我还以为她是个女宇航员呢。”总理说。
将军看上去很不舒服,说道:“不是的,同志。”
当然,自从四年前瓦莲京娜·捷列什科娃安全回到地面上之后,其他所有正在受训的女宇航员都被送回了家。捷列什科娃本人则被安排做环球报告,她为期三天的太空生涯从此划上了句号。
“好。”总理说,“我还纳闷呢,一个受过训练的飞行员怎么会这么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将军使劲扯着自己的白十胡十子好像要说:对,对,就是嘛,“我们开始吧,同志。”
“还有一件事,总理同志。”阿克肖诺夫继续说道,“飞船的短波无线设备刚刚开始飞行不久就坏了。我们一直都在使用飞船备用的超短波无线电设备,但是因为电力供应太低,甚至那个都开始失灵了。简言之,您向宇航员传递的很大一部分信息会丢失掉,他听到的只会是静电声和杂乱无章的电文。”
总理第一次露出了笑容。“可能你对太空飞行很在行,同志,”他说,“但我对讲演很了解。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单独的句子永远都不如累加起来的整篇讲话那么重要——正如卡斯特罗同志所证实的那样,呃,将军同志?”
他和将军轻声笑着,过了一会儿,尚达林也笑了起来。阿克肖诺夫没笑。他正粗略地读着总理向雅科夫·诺维科夫致敬的讲稿,讲稿中凡是用“他”和“他的”提及宇航员的地方都用很工整很刻板的字体改成了“你”和“你的”。总理把手放在讲稿上。
“您有什么问题吗,总理同志?”尚达林问道。
“就一个问题。”总理看着阿克肖诺夫说,“诺维科夫的妻子有理由哭泣吗?”
尚达林张开嘴刚要回答,却被阿克肖诺夫抢了先。他说:“‘联盟一号’失去控制了。”
总理,将军,尚达林,都看着他。整个屋子因为他的逆耳之言而安静下来,虽然只有离他们最近的一排监控人员才有可能听得见他说了什么。
几排控制台下面,一个人十大声读出一组数字,让另一个人核对。数字很长,有很多小数位,因而他们的进展很慢。“我们再从头来一遍。”其中一个说。
“我明白了。”总理十十揉十十着眼睛说。他转身面向前方,把讲稿放正,说道,“我准备好了,同志。”
尚达林瞪着阿克肖诺夫,在总理还没有使用的台式麦克风基座上的一个开关上轻轻弹了一下,并调好了他自己的小型耳机。小耳机被认为对客人来说太复杂了。
“请打开扬声器。”尚达林说道。
放大了的静电声充斥了整个房间。阿克肖诺夫坐在自己凌十乱得让人觉得安慰的工作台前,全神贯注地盯着世界地图上一个闪着光的小点,它标示着诺维科夫的位置——好像宇航员几分钟一次的边界横越现在对他来说还有什么意义似的。
“‘联盟一号’,这里是拜克努尔。‘联盟一号’,这里是拜克努尔,听得见我说话吗,‘联盟一号’?”
静电声。
“‘联盟一号’,这里是拜克努尔。听到我的声音后请回话,‘联盟一号’。”
静电声。接着,“我在试,我在试,可是不管用。听到了吗,拜克努尔?不管用!”
静电声。
尚达林朝着飞行指挥扬了扬眉十毛十,后者说道:“我们让他再试一试自动稳定装置。”
阿克肖诺夫摇着头。一个人能用多少种不同的方式来按同一个钮呢?
“‘联盟一号’,这里是拜克努尔。我们听到你的声音了,而且我们在继续寻找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但现在有另外一个客人要介绍给你,‘联盟一号’,一个很重要的客人想和你讲话。在我旁边的是苏联的总理。明白吗,‘联盟一号’?”
静电声。接着,“总理?”
“是的,‘联盟一号’。我请你注意。下面你将昕到的是总理的声音,他要亲自向你表示敬意。”他向总理点了点头。
总理也点了点头,朝着麦克风俯下十身去,嘴巴都碰到了上面,高声喊道:“向你致敬,雅科夫·诺维科夫,我们祖国的忠诚儿子,勇敢的太空探索者,我们的战友和朋友……”
在尚达林的示意下,阿克肖诺夫和各部门负责人来到他和将军所在的房间的最里面。
“显然诺维科夫无法十操十纵飞船进入到重返大气层的最佳轨道,”尚达林说,“他所能做的最好的办法就是把飞船翻过来,使隔热屏面向地球,然后再点燃制动减速火箭。我们来讨论一下?”
大伙儿立刻讲了起来,片刻大声喧哗后又安静了下来,以免打扰总理。
“那是自十杀行为——”
“机会太小,他绝对不可能——”
“他会偏离轨道太远的,上帝知道他最后会到哪里——”
“他下来时会无法控制旋转——”
“我明白了,你们都已经考虑到了这个结果。”尚达林说,“你们还想到过其他的办法吗?或许诺维科夫应该把飞船的每个按钮再按上个一百次,直到无线电不起作用了,然后我们都回家去?”
没人回答。有几个摇着头。人人看上去都很苍白,都是一脸病容。
“阿克肖诺夫,你怎么不说话,这可不像你。你怎么说?”
“我刚刚折断了一个年轻人的脖子,太太,计算尺一拉,笔一挥,就这么简单。”
“什么?”
阿克肖诺夫的手支着额头。“我在自言自语,同志。对不起。可是尽管我很不愿意承认,我只有同意你的意见。我看不出有什么其他办法。”
“我们这是在瞎碰运气!”一个人说道。
“也许是吧,”尚达林反唇相讥,“但是轨道上所有的运气都用完了。如果这次飞行还剩下什么运气的话,诺维科夫必须在返回大气层时找到它。”
飞行指挥点燃一根香烟,扳着手指头数着。“太十陽十能电池板坏了。短波无线电坏了。稳定装置坏了。助推器坏了。假定制动减速火箭也坏了呢?还有降落伞?”
“还有弹射座椅?”将军补充道。
其余的人都盯着地面。
“将军同志,”阿克肖诺夫尽可能地柔和地说,“在‘联盟一号’上没有装弹射座椅。您自己批准的设计方案,将军同志。”
将军咒骂起来,其他人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台前。尚达林紧紧十抓住阿克肖诺夫的上臂,岁数小些的后者痛得直皱眉。
“我不会忘记你对我的支持。”尚达林说。
阿克肖诺夫使劲挣脱了。
总理从讲稿上抬起头来,在又找到地方之前有点结巴。“你的名字将会千秋万代地召唤我们伟大社会主义国家的优秀人才创造新的丰功伟绩。”
接着传来诺维科夫的声音,声音好像是一个人刚从长长的昏睡中惊醒,从扩音器中刺耳地传了出来。
“什么十胡十说八道?该死!该死!拜克努尔!拜克努尔!我是‘联盟一号’。帮帮我,拜克努尔!”
总理坐在那里,张着嘴呆住了。尚达林猛地把阿克肖诺夫推到一边,打开耳机开关。“我是拜克努尔,‘联盟一号’。请讲明白你的意思,‘联盟一号’”
“讲明白?讲明白!呸呸呸!”
静电声。
“你还不明白吗?你们必须做些什么。我不想死。听到了吗,拜克努尔?我不想死!”
又一阵很强的静电声吞没了他下面的声音,可阿克肖诺夫和房间里的其他人一样,听出了它们的节奏;在老总的葬礼上,他自己也曾经这样控制不住地哭泣过。
宇航员的绝望好像猛地十抽十走了尚达林身上的活力。他身十子向前一歪,像棵树一样倒下去,双手砰地砸在桌面上,斜趴在那里,发起呆来。
将军的手颤十抖着关上了总理的麦克风。“或许在这种情况下——”他开始说道。
“是的,当然,”总理飞快地收拾起他的讲稿和公文包。他笨手笨脚地站起来,把转椅都碰倒了。
卫兵们还在盯着扩音器,没有注意到总理被将军拉出了门外。
尚达林颓然靠在控制台上。诺维科夫还在啜泣。几十张脸望着尚达林。几个人已是满脸泪水。
阿克肖诺夫受不了了。
“说点什么!”他咬牙切齿地说,“让他放心。告诉他我们有一个计划。”
他摇着尚达林,一次,两次。接着打了他一巴掌,狠狠的清脆的一巴掌,可尚达林还是无动于衷。
“我……我不能……我不……”尚达林的声音可怖而又含糊不清。
飞行指挥叫道:“看在老天的份上,跟他说话吧!”
阿克肖诺夫大步跨到总理的麦克风前,打开开关,说道:“诺维科夫。诺维科夫。想想老总吧。”
静电声中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声音。“……什么……?”
控制室里一片死寂。
“老总,诺维科夫。老总会怎么做?”
“……老总……”
“我是阿克肖诺夫。你还记得我吗,啊?你的颠倒的工程师朋友?你驾驶着飞船把我送入轨道,诺维科夫,又把我安全地送回到地面上,而我一路都在抱怨——你做到了,诺维科夫。我们做到了。你和我还有医生,还有老总。你记得吗?”
“记得……记得,同志……我记得的。”
“听我说,诺维科夫。我们有一个计划,我相信老总会赞成这个计划的。但是首先,我想给你读一样东西。你记得我带到太空中去的那张便条吗?临发射前老总给我的那张便条?你当时说我应该等到合适的时间再读给你听。噢,我现在带着那张便条呢,诺维科夫。从那以后它一直在我的口袋里装着。现在让我把它打开……便条上是这么说的,诺维科夫。上面说的是,‘我的朋友,我对设计宇宙飞船很在行,是因为我了解宇航员们的感受。我也曾经孤独,害怕,远离家园,被寒冷包围着。很快你也会知道这是个什么滋味了。可我挺过来了,我的朋友,你也会的,我们还要继续一块儿设计出了不起的东西来。签名,老总。’你明白吗,诺维科夫?老总完全了解你的感受。”
长时间的沉默。阿克肖诺夫看着闪动的小点靠近了非洲。一名负责人把一份打印出来的材料递到他的鼻子底下轻声说:“马上就第十九圈了。这是他最后的机会——”阿克肖诺夫挥挥手让他走了。
宇航员说话了:“老总已经……死了。”
“你真的相信吗,诺维科夫?你真的哪怕是有一会儿相信过他死了吗?”
静电声,接着诺维科夫缓慢地、庄重地回答道:“不,同志。不,我不相信。”
阿克肖诺夫坐到地上时还拽着麦克风。他已经看不到地图了,只看到老总的脸,在黑暗中在加加林的门外笑着。他冲着左右两旁递给他计算结果还有纸巾的人微微笑了笑。“现在仔细听我说。下面是我们要做的……”
“联盟一号”从大气层中冲了下来,翻滚着,翻滚着,像个在山上滑雪的男孩子,滑十到半山腰时滑雪板脱落了,它的毫无用处的降落伞像根缠结的绳子似的拖在后面。
事情过去多年以后,据某个美国情报官员报告,宇航员在最后的无线电通话中说的话如下:你们导航错了,你们导航错了,你们不明白吗。
美国情报官员错了,事实上,来自宇航员的最后信息只有短短三个字:
是老总
有些听过录音的人不相信,说不是这几个字。
但是宇航员们——他们相信。
十二、拜克努尔发射场。1997年8月22日
“棒极了!”
“太好了!”
“干得好,‘和平号’!”
欢呼声、掌声、叫十声回荡在控制室里。人们拥抱,接十吻,使劲擂着彼此的后背。
一名身材娇十小的短头发妇女——是柳德米拉吗?不是,柳德米拉去布拉格度过假后,现在右耳上炫耀地戴着五六个耳环,斜着上去,就像笔记本里画的螺旋形——总之是其中一个,让笨蛋阿特科夫猛地举了起来,那个笨蛋连怎么用计算尺都不会。他们的亲十吻声甚至在一片嘈杂声中仍旧清晰可闻,接着阿特科夫把她递给了下一个,是谢列布罗夫?还是沙塔洛夫?总之是新来的里面的一个。她也吻了他,还像个孩子似的尖十叫着。
阿克肖诺夫看着,什么都没说。工程师们应该听到些好消息,应该释放一下,他觉得自己可以忍受他们的热情。就一会儿。
阿克肖诺夫独自站在房间里面最高的台阶上,双手扣在背后。他僵硬地站在那儿,头稍稍歪着。他的左手肘边就是竖十立着的“和平号”巨大的模型,它的核心舱也稍稍歪着,比正确的位置稍微偏了几度。
正式的“和平号”地面指挥中心设在莫斯科郊外,当然,是在以老总的名字命名的发射基地里。但是整个俄罗斯太空计划自从6月25日的碰撞事件①以来都处于红色警戒状态——尤其是在拜克努尔,地球的这个目前惟一一个空间站设计和建成的地方。
【①1997年6月25日,一艘补给飞船在执行人工对接程序时,与一个遥感模块相撞.造成“和平号”内舱起火,气压降低。】
屏幕上,三个机组人员——索洛维约夫、维诺格拉多夫,还有美国人迈克——俯身在他们面前的仪器上。图像有点模糊,但显然他们正在像美国宇航局的那些大猩猩那样地笑着。美国人迈克边做怪相边举起两个大拇指,好像正在受刑似的。这些表情都是为了上电视才做出来的。当然机组人员也有理由高兴。
阿克肖诺夫看看表。还有几秒钟。
“已经确定,莫斯科,”索洛维约夫说,他的声音由于静电干扰而时断时续,“所有电路都运转正常。新舱口很成功。再说一遍,很成功。所有电力都已重新恢复。”
控制室里响起了又一轮欢呼声和尖十叫十声。阿克肖诺夫嚅动着嘴唇数着。八秒。五秒。三秒。
托卢布科大步跨上台阶向他走来,头上戴着装有麦克风的耳机,冲他微笑着,她美丽的脸上那浓密的眉十毛十好像连成了一条黑黑的粗线。
他对她点点头,然后拍起了手,一下,两下,结结实实的声音。他本来要拍第三下的,但整个屋子已经安静了下来。
“先生们女士们,”他大声喊道,“请各就各位吧。”他很不屑当众讲话那一套。现在他那尖尖的发十颤的声音不放大都已经够让人难堪的了。可是他的话大家都听到了,大家急急忙忙地回到各自的位子上去。日常的嘁喳声又恢复了。聚会结束了。
有时他们忘记了,阿克肖诺夫在这里的作用纯粹是情感上的,纯粹是礼仪十性十的。有时阿克肖诺大自己也忘记了这一点。就算他只不过扬起一边的眉十毛十,他的同事们总是吓得跳起来。原因何在?他永远也弄不明白,不明白,哪怕他活到两百岁,帮着建成二十五个飘扬着世界上所有的国旗的空间站,也还是弄不明白。
“莫斯科方面想让您说两句话。”托卢布科说。
阿克肖诺夫大为惊异地拿起耳机戴上,刚刚在欢庆的时候匆匆摘下才只不过一小会儿的时间。他用询问的目光看了一眼托卢布科。她点点头,用嘴形告诉他:“接通了。”
“‘和平号’上的同志们,我是阿克肖诺夫,”他说。他看见了,当他说“同志”的时候托卢布科皱了皱眉,但他不可能把自己已为时不多的生命都花在阻止托卢布科皱眉上,是吧?“你们做得很好。你们创造了历史,同志们。”怎么他们看上去那么模糊?是他眼睛的问题,托卢布科告诉过他。这就意味着自己身十体的又一个部位正在衰竭。“我们在下面的人也必须创造我们自己的历史,如果要使这个空间站重新恢复全部功能的话。请作好准备。阿克肖诺夫通话完毕。”
这么麻烦干什么?他缺少老总那样的口才,向来缺乏。他忽然觉得很疲倦,摘掉了耳机。
托卢布科向她的助手迈尔基斯点点头,助手也点点头,开始急促地向莫斯科方面提起了建议,建议的内容都在提词板上,还不停地有人悄悄地往上面放纸。
阿克肖诺夫放下耳机,却放得离桌边太近。他飞快地伸出手去接,但是没有接住。那小小的塑料箍形物摔在地上。肩膀一阵剧痛,他又用力过度了。
托卢布科提起裙子,蹲下十身去捡起耳机,在他旁边站起身来,再一次提醒他她的个头比他还高。她碰碰他的胳膊。
“叶夫根尼?”她轻声说,“您怎么了?”
“我很好。”他说。他知道自己的话不能让人信服。他靠在一把椅子上,“我是铁打的,亲十爱十的。”他朝模型点了点头,“要垮的是‘和平号’。担心担心她吧。”
“‘和平号’电力恢复了。现在该你了。去睡觉,叶夫根尼。休息休息。明天等我们遇上麻烦的时候,再十精十神饱满地回来。”她的笑容是一个年纪大些的妇女的笑容,洞察一切,他很熟悉这种笑容,“你不在的时候我们不会把什么都修好的,我向你保证。”
她一边说,一边一手搂着他的肩膀,轻轻地把他推向出口处。阿克肖诺夫由着她。他不喜欢让人指手画脚,不管是以多么十温十和的方式,可是他却给了托卢布科很多自十由。他知道她意识到了这一点,充分利用了这个优势。那又怎么样呢?年轻人已经占优势了。
“我想最迟不过明天,佐治亚人就要来了。”他们走近门口时托卢布科接着说道,“为了迎接他们,你应该十精十神点。穿上你另外那件衬衣。”
“去他的佐治亚人。”阿克肖诺夫说。他停下脚步,托卢布科刚超过他,又赶快回来,“别跟我提佐治亚人。要不是佐治亚人非要我们出个天价才肯把自动导航系统卖给我们,莫斯科就不会让我们手动为货运飞船导航了。我们差不多把空间站撞得出了轨也就不足为奇了。”他向屏幕上的人挥了挥手,“应该让佐治亚人到上面去趟深水。”他踉跄了一下,哼道,“佐治亚人!”
托卢布科微笑着。他脸红了。
“这些你以前早听过了,”他咕哝道,“为什么不打断我?”
她捏了捏他的胳膊,“你曾经告诉过我,‘打断别人的人什么都学不到。’”
“我告诉过你很多东西,”他说,“你不必听的。”
卫兵打开门等着。他看上去吓坏了——是害怕老的这位呢,还是害怕年轻的女人,阿克肖诺夫不知道。也许他担心今年夏天自从碰撞事件以来发生在“和平号”上的所有的事件都要归咎于他。在屋子最里面的那个卫兵,就是他!是他干的!这种恐惧在苏联,或者是在叶利钦时代的俄国,都不是没来由的。
“托卢布科,”迈尔基斯叫道,“过来看看这些数据,好吗?”
“马上就去。”她喊道,“晚安,叶夫根尼’。”
他踌躇着,她推了他一把,动作那么轻柔,几乎只是心灵感应到的推动。“晚安。”她在大步走开之前又捏了捏他的胳膊。他没让自己看她的后脑勺,还有她飘动的裙裾。啊,叶夫根尼,他想,你曾经讥笑过这样的傻事。现在,你,也是个傻老头了。
他经过时,卫兵问道:“要我叫个人送您吗,先生?”
“不要。”他回答道,语气比他的本意更为严厉。
“听您的,长官。晚安,先生。”
他想说点表示友好的话,好让卫兵好受点儿,可什么都没想出来。这就是那个有个小儿子的卫兵吗,男孩脸上有块疤?作父亲的都喜欢别人打听自己孩子的事。还是另外一个卫兵有这么个儿子?噢,管他呢。反正门都已经关了,阿克肖诺夫一个人在走廊上了。
阿克肖诺夫走在已经走了那么多年的盘旋而上的斜坡上,经过了三组卫兵,五部扫描仪,他没有理会,径自朝前走去。卫兵向他敬礼,而扫描仪则嘟嘟地响着,那么他一定是与它们储存的那个严厉的阿克肖诺夫的资料相符了。至少很相符。
在各个检查点之间,他的脚步声在一个个昏暗的、空旷无人的大厅里回响着。灯光昏暗是由于要降低预算。轨道上的灯光更重要,所以在主要是用来做仓库的旧区里,五分之四的顶灯都关了。阿克肖诺夫的同事并不介意。戈尔巴乔夫离任时不是高姿态地给他们修了个带新电梯的豪华入口吗?不必再从这个偏僻的人口,这个倾斜的迷宫通过就能到达地面了。为什么不把它留给老鼠们?
可是阿克肖诺夫从不急着到达地面。他也不喜欢电梯,自从“日出一号”之行之后就不喜欢了。而且私下里他很喜欢从别人躲开的地方走过。因为人们声称他们在这下面、这旧区里有过奇怪的经历。看到过鬼影,可是转眼就不见了。还听到过古怪声音。卫兵们请求少设些检查点:加强了轮班制度(还有,这年头不用说,可以拿到更多的钱)。人人都心神不安——除了那些扫描仪,它们从未看到什么古怪的东西,还有阿克肖诺夫,他已经在这些走廊里漫步了几十年了,而且现在不打算停下来。他讨厌和扫描仪在任何事情上意见一致。
可这些天来他确实走得稍微快一些了。为了锻炼的缘故。
他走过最后一个检查点,出现在当风的广场北面,微风扑面而来。他的面前就是勃列日涅夫时代修建的样子丑陋的自助食堂。阿克肖诺夫站在地道的圆形口子上,做着深呼吸,伸展着手臂,这是每当他来到地面时的十习十惯动作。是个很愚蠢的十习十惯,在地底下也一样有那么大的地方舒展身十体。他前后摆十动着手臂,拥抱了自己三次,啪啪啪。天上云太多,没法看星星,可是夜晚很十温十暖,微风夹杂着野洋葱和新割的干草的气息,很好闻——这倒提醒了他。阿克肖诺夫皱着眉头意识到了一个问题:有多久没有发射过火箭了?过去这里常常散发着好闻的臭味。他从人行道的缝隙里扯了一把草,让草叶从指缝伸出来。广场下面的野草总也清除不掉。哪天阿克肖诺夫会在晚上来这里野营,看着野草往上长。
他走过空无一人的广场,脚步声还在回响。是他的耳朵在作怪。路的旁边是前苏联很少见到的东西——一尊新雕像。谢尔盖·科罗廖夫双手背着放在十十臀十十部,一卷蓝图夹在腋窝下,僵硬地站在那里,眼睛望着天空。阿克肖诺夫走近时又一次想道:不像老总,倒更像列宁。
他走近大理石的老总时闻到了花香。从香味还有雕像基座上黑乎乎的影子看来,花比往常要多。黎明时哈萨克人会把最枯萎的花束清理走,但留下来的足够给广场添上惟一一份色彩,惟一一份神秘。
哈萨克人只是拿走花儿,其他的都留下。从杂志上剪下来的太空照片不加修饰地装在镜框里。小孩子的塑料玩具火箭。一盒盒老总用过的那种东德钢笔的仿制品——其实他不是喜欢这种笔,只是没有选择的余地。大概每隔一个月,阿克肖诺夫会从自助食堂找一个板条箱,把这些东西收集起来,送到失物招领处去。这是件很蠢的琐事,有失他的尊严,他完全可以让哈萨克人来做,或是让发射场随便哪个人来做。可阿克肖诺夫从没跟拜克努尔的任何人提起过这个——不管它是什么——这个圣十地。他也从没打算提起。甚至不想问到底是谁不断地把东西堆在这儿的。有个玩具空间站,他知道,他已经至少运走三次了。
也从来没有人主动提出过要帮助他。
阿克肖诺夫走过雕像时,看到了地上的一个新的影子。那是什么——他停住脚,目瞪口呆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个影子站起来,阿克肖诺夫叫了起来。是一个人,正匆匆忙忙地站起身来。
“对不起,先生,”那人说的是哈萨克语,“我没想到会吓着您。对不起。”
那人已经一边拍着身上的尘土,一边小跑着走开了。可能他往后看了一下,但接着就消失在黑暗的广场上了。
阿克肖诺夫呼着气,希望自己的心跳慢下来,一面盯着雕像的基座。那人留下了什么表达敬意的纪念品了吗?阿克肖诺夫非常肯定自己打断了什么。
那人真的是跪着,匍匐在人行道上,脸朝着雕像吗?他用的真是穆斯林祈祷的姿势吗?
阿克肖诺夫急急穿过人行道,朝毫无特色的赫鲁晓夫街区自己的住所走去。在门口的台阶上,他摸索着自己的钥匙。
阿克肖诺夫读到过,在巴黎,悲伤的游人把代表他们感情的小东西堆放在影星和歌星的墓碑上。可以想像,在巴黎会发生这样的事。
可这里是拜克努尔,清醒严肃的拜克努尔。这里没有游人,没有青少年。那些宇航员,是的,他们是一群又迷信又孩子气的人,一直都是——听听他们从“和平号”带回来的故事吧,唉!真的。可那些工程师,那些计算机程序员,那些天文物理学家,那些官僚呢?
荒谬——把老总当成歌星一样对待!
锁打开了,可像往常一样,门又卡住了。他把门撞开。又是一阵剧痛。
谁会向一个歌星祈祷呢?
他关上门,摸索着电灯开关。以他们特有的先见之明,赫鲁晓夫时代的电工们把开关安在离门一码多远的地方,还相当高。总要摸老半天才找得着。
自助食堂的灯好找些。有一次阿克肖诺夫半夜辗转反侧睡不着,走进了黑着灯的自助食堂,轻轻一弹把开关打开,结果把一群工程师吓了一跳。他们有十五个左右,都很年轻,围着一根蜡烛坐在角落里一张桌子旁边。他们看上去很惊慌。阿克肖诺夫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他们在偷着吸毒。他很气愤,但只结结巴巴说了声对不起,又把灯关上,离开了,再也没对任何人提起。这不关他的事。他从没问过托卢布科,她从桌子上匆忙拿走藏在裙兜里的是什么东西。晃眼一看像是张照片。
阿克肖诺夫不鼓励他的同事们把他们的个人生活的细节拿出来讲。只鼓励他们谈论他们正在做的项目的细节。他们做到了这点,他很肯定。
非常肯定。
该死的灯在哪里?他的指甲抓松了墙上的灰泥。
他们向老总祈祷时,他回应了吗?
他回应了诺维科夫。
“诺维科夫。”阿克肖诺夫喃喃道。老年人有自言自语的自十由,不是吗?“是我让诺维科夫脑袋里想着老总来着!就是为了让他平静下来,使他最后的时刻不那么可怕。如果说有人帮助了他,那不是老总。是我。我。阿克肖诺夫。”
他的两手在墙上到处滑来滑去。真让人难为情。他非得叫人吗,喊出来,托卢布科,请到这儿来,帮我把灯打开?她会认为这是个诡计,一个骗她上十床十的手段。他笑起来,又开始哭了起来。他再也找不着灯了。他年纪大了,老了,可却没灯。他靠着墙滑了下去。他坐在地上,在黑暗中啜泣着。
别哭了,阿克肖诺夫。别哭了。
他闭上眼睛,双手抱肩,使劲抓住自己。他觉得抖得更厉害了。他咬住嘴唇,竭力不让自己叫出来。
他不是一个人。
这很有帮助,是根救命稻草。他的胳膊渐渐地不再颤十抖,他松开了手。他的上臂和指头酸得很。明天会很僵硬。他照着母亲很久以前教给自己的那样,用鼻子吸气,用嘴巴呼气。他没有睁开眼,但是他知道要是睁开的话……
他知道。
“啊,老总,”阿克肖诺夫说,“愿意藏在这儿就藏在这儿吧。我是绝不会膜拜你的。我对你太了解了,而且我也太十爱十你了。”
他醒了,仍然靠墙坐着。他浑身都在疼。灯是开着的,外面已经是深夜了。身旁是放电话的桌子。好,桌子够牢固。他抓牢桌子,只呻十吟了一下,把自己拽了起来。他站在那里,十十揉十十着胳膊和腿,纳闷自己怎么居然这么坐着就睡着了。他先自己回答,我老了,然后才去管别的问题。他有些费力地颤十抖着脱掉衬衣,无意中打开了制图桌上的台灯。他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设计,马上就被吸引住了,甚至一边一屁十股坐在吱嘎作响的椅子上,一边已经沉浸到了工作中。
有时,他一边工作着,一边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就像在同一个老朋友对笔记,敞开心扉——是的,甚至争论——好吧,那叉怎么样呢?他可不是个热衷迷信崇拜的人,不是下跪的哈萨克。他是一个工程师。
“问题在这儿,老总。”阿克肖诺夫轻声说,“在这儿,从燃料的能量效率输出方面来看的话,这个是最好的太十陽十能阵列的设计。这样子安装在维护舱上。在这么远的位置,多么好啊。但是还有其他的因素要考虑。比如说……”
从阿克肖诺夫手中滑十出的纸堆了一张又一张。他的椅子吱吱嘎嘎响着。他双十唇紧闭,认真工作。他整夜都在拟订着计划,直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