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近躺在路面上的人十体,只要遇难者一息尚存,就当设法抢救。但这时一束灯光照亮我的后背,我赶紧转身,黑暗中只见两盏雪亮的车灯从陡壁那边朝我瞪视。
有好几秒钟那怪物一直在望着我,我也木然兀立。接着马达响起,它显然已准备逃窜。
火舌越升越高,不仅照亮了我,也照亮了这辆双人赛车,它是墨绿色的,正是汽车杀手!我发现在车厢中,那本不该有人的地方却露出张惨白的脸蛋,长发披散。眨眼间赛车已像空气一样消失在黑幕之中。
我大梦初醒,匆忙砰地一下关上车门,把车倒转回去,轮胎再次发出尖啸——但为时已晚,我没来得及追击。
穿过山隘,我拼命向下疾驶,一直到了夕张地区。城郊的道路僻静空旷,悄无人声,也没有半点灯光。汽车杀手像融化在空气中了。
四
“您完全正确,他的确失去了理智。”我在次日进早餐,垣田时这样说。
这顿早餐吃得很迟。回到垣田农场时已接近拂晓,我睡得如死一般。早餐桌上坐着垣田和真理子——她也在老人这里作客。
“你们大概已听说到夜间发生的事故,”我说,“又有了新的遇难者。这次一共有三辆车,我在出事现场,他也在。我说不准他是否认出了我,但我觉得他在作弄我。这简直是头具有人类心智的野兽,被一股杀人渴望所完全控制的野兽。你说得不错,必需消灭他。”
“昨晚白白死去的又有两人。”真理子喃喃说,她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巧妙的化妆并未掩盖住她脸上的疲劳神色。
我突然冒出个想法:能把这一切全归罪于宗佐吗!也许这是由“飞虎队”引起的,他们出于盲目好胜而去追赶宗佐,结果适得其反。
“力量对比相差太远了,”我带着挑衅的口气说,“无论是经验,或者汽车本身都无法较量。作为一名优秀的赛车手,宗佐已经无与伦比,再加上世上最完善的汽车,当汽车和赛车手合二为一时,还有谁能胜过他呢?结局早被注定,这只能用兽十性十的谋杀来形容它。”
真理子的眼中进发出怒火,我的话显然触及了她心中的隐痛,但这只是在刹那间。当我朝她注视时,她重新恢复了平静。
“还有一件事,的确有人在暗中帮助他。”我继续说。
垣田焦急地接口问:
“您凭什么这样肯定?”
“因为没有外人帮助,他根本无法对付。他怎么加油呢?就算他能弄到汽油,但要把汽油灌进油箱,他自己是不行的,肯定有同谋在配合他。警察方面只是这样在怀疑,而我对这一点则完全肯定。”
“肯定?”真理子像回声一样重复说,她的嘴唇重新流露冰冷的十陰十影,“您是想说已看见他的同谋了吗?”
我直迎着她的目光,设法猜透其中的含义。我恨不得直截了当说:“不错,我的确看见那人了,我清楚地见到某人的嘴脸。”但结果我还是忍住并干涩地说:“同谋肯定存在,我只消顺藤摸瓜就能找到证据。”
“那好吧,”垣田总结说,“一切就都拜托您了,需要什么尽管提出来。”
“目前什么也不需要,只需要时间。”我说。
五十分钟后,我在后院马厩旁找到真理子,她正准备去溜马,这是她的十爱十好。一件斜纹布的上装配上高统马靴,使真理子看上去楚楚动人。有些女十性十越是淡装素服就越是风姿绰约,真理子也属于这种人。当她在马鞍上看见我时,没好气地抖抖头发,生硬地问:
“您有什么话要补充吗?”
“我想和您单独谈谈,”我说,“想问两件事。您可能会认为我的问题十分唐突,但还是请回答,昨天夜间您在哪里?”
“夜间?当然是在自己十床十上罗,不过我没有睡好觉。”
她的眼睛挑衅地望着我,很快又说:
“好!我对您说真话,昨夜我的确没在家过夜。我睡不着——所以就乘上汽车整夜在路上奔驰,这样说您该满意了吧?”真理子有辆涡轮发动机的赛车,比我的车稍小一些。
我点点头。这几句话向我揭示了真理子的十性十格:她既没作正面答复,也不退却,更不说谎。
“还有第二个问题。请告诉我,您依然十爱十着他吗?我指的是垣田宗佐。”
她的脸顿时凝如石像,望着我的神态就好像是第一次见到我。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横隔在我们之间。
“我已经说过了……垣田宗佐并没死。他存在着,只不过是他的心被关在汽车之中,但还是活的。他那颗纯洁无暇的心灵永远只属于我。既然他没有死,为什么我不能十爱十他?”
“纯洁无暇的……不错,在以前是这样的。但现在……他已彻底变了,只有仇恨和歹毒才活在那里面,他的所作所为已配不上您。您曾经说过我应当帮助他,那么您的意思是指什么?是让我使他得到永恒的平静,还是要帮助他一直干到底?”
“您瞎了眼吗?”真理子几乎在嘶叫,“难道您没看见我有多痛苦?”她的假面具已经卸下,狂怒使她脸部变形。真理子忘乎所以地挥舞马鞭,一面收紧缰绳,尽力勒住急不可耐盼求驰骋的骏马。
“我还没有说完,我决定去制止他,哪怕不惜一切代价,因为我才是宗佐所仇恨的对象。我想在他成为电脑以后,绝望的心情才促使他去摧毁一切遇上他的汽车,但他主要目标还是人,人们的惨死使他获得快十感。这完全是一种毫无意义的谋杀,所以我决不逃走,我向他发出挑战!”
我睨视真理子那张流满泪水的脸。
“请您把这些话转告他。只要您能遇上他的同谋,就说我提出:要光明正大地和宗佐干上一场,可以举行赛车。”
“我一定转告!”真理子叫嚷着,她用马刺狠狠地刺了下坐骑,那马人立起来,风驰电掣般跑远了。我的目光伴随这一人一马远去,然后转身回去,我要和老垣田说件事,现在迫切需要一样东西。
五
我在耐心等待。现在这已是我的主要工作——等待。汽车隐藏在庄园入口外的树丛里,从大门出去的人无一能避开我的视线。
从那次和汽车杀手见面后已过去整整三天,他一直销声匿迹。可能燃料也已用完,正躲在什么秘密场所,要等他的同谋去添加汽油。
我在农庄里装模作样地兜了好几遍,这仅仅是为了转移视线。一旦从大门出去后,我立即转移到这里,熄掉车灯,等着,等着。
这已是第三个夜晚,我有些失望,是不是我判断错了?我用右手十十揉十十摸麻木的双肩,左手设法掏烟。香烟刚刚点着,还没来得及十抽十上一口,突然间……
在仪表盘的屏幕上,一个至今按兵不动的光点突然苏醒过来。这是台能追踪无线电波的装置,被调谐在指定的短波波段上,在十公里之内完全能紧盯住目标。这就是我央求老垣田所办的那件事。
我曾悄悄把微型发射机放在庄园内的某辆汽车上,就是真理子那辆白色超级赛车。现在屏幕上的光点活动了,说明真理子深夜准备出击,去什么地方?肯定去找汽车杀手,找垣田宗佐!谁是宗佐的同谋已昭然若揭。
白色汽车缓缓向大门驶来,车门打开后,月光映照出一个柔十弱的身影。她紧裹皮上装,把门打开又把车开到庄园之外,转身重新关上大门。
过了几分钟我才追踪而去,我不怕失掉真理子,因为仪器在无误地捕捉信号,闪烁的光点不断指示出她行驶的位置。
真理子匆匆赶往北方,沿着237号公路向清水市方向而去。她仿佛像离弦之箭在荒无人烟的路上飞驰,速度指针有时高达一百。
我始终保持着三公里的距离,正好使前方看不见我的灯光。很快她就会在某处弯进山区,把我引到垣田宗佐的藏身之地。
我对速度的恐惧心理早已消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事是如何发生的。现在我只有一个感觉——那就是责任感,虽说是盲目的父十爱十使汽车杀手来到人间,但悲剧的元凶还是我,是我而不是别人,才使这个怪物诞生并在北海道十胡十作非为。只有消灭他,我才能赎罪。
我全神贯注看着光点,根本没去注意周围。只记得当时后视镜中突然出现大批耀眼欲花的车灯,起码不少于十辆汽车。他们力图超过我,横十冲十直十撞,把路面挤得满满。马达的轰鸣令人心烦意乱,而他们却似乎非常欣赏这一切,我发现这又是“飞虎队”们在疾驶,他们陶醉在高速的喜悦之中。
我犹疑不决,不知道他们想干什么。我可以甩下他们,那只消开足马力就行,但这批白痴肯定会发疯般地来追我:而我又没时间奉陪……也就是秒把钟的迟疑,领头的那辆车便绕过了我。现在我已被他们完全包围,后面还在不断闪起“让路”的信号。
我就地停车,并没急于闪到一边,但他们也都停下并从汽车里走出。一共是十人,穿着一色的赛车服,白底衬着特殊的标志。我发现他们个个身强力壮,都是“飞虎队”的成员。
一个青年走近我的车子,他像是个首领,不耐烦地用手指敲敲车窗。于是我降下玻璃,他肆无忌惮地把头伸了进来,我闻到一股印度大麻的甜味。
“我们听说……”他傲慢地从齿缝中说。
“您有何贵干?”我不解地问。
“……有个人正去追捕某人,这我们倒不反对,谁都有权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但这里有个问题,”我望着他那塌陷的双颊,心头冒出一阵寒意,“追捕对象是我们的猎物,我们也在追捕他。他已造成我们许多弟兄重伤,有些甚至死去。所以我们绝不允许把他转让给别人,这意思你懂吗?”
“原来如此,”我想,“走漏风声了。庄园里一定有人多嘴多舌,这下麻烦可多了。”
“我与此事没有任何关系。”我冷冷说。
“别十胡十扯!你的外貌我们知道得很清楚,再说在这种时刻你总不会是来兜风的吧?”
我紧十咬下唇,企图出手飞快落下玻璃,但他比我更快。冰凉的东西已顶十住我的喉部,那是把猎刀。
“别犯傻,把发动机关上,立即出来!”
我只好俯首听命,要保全自己已别无选择,那青年狞笑着把刀藏回内十衣口袋,嘲弄地说了声“多有得罪……”,我后脑勺上就遭到火十辣辣的一击,眼前金星直冒,两十腿发软,不由自主地跌倒在地上。
刺骨的寒风又让我醒来,那伙青年人早已无影无踪,我也不知躺在这里已有多久。我一瘸一拐地挪向汽车,瘫在座位上。钥匙倒还挂在点火装置上面,于是我发动车子,打开追踪装置寻找目标。但屏幕上的光点早已消失,真理子已越出我能接收到信号的范围。
六
我头痛欲裂,意识模糊,但汽车还在疾驰。我必须赶上他们!只要真理子给了宗佐燃料,血液就会在凶手的血管里流动,他就能活动自如,还肯定会和“飞虎队”遭遇。我不准备把他让给别人,汽车杀手只是我的!而且“飞虎队”绝不是宗佐的对手,结局肯定是他们车毁人亡。我深信这一点,业余十爱十好者岂能妄想和专业赛车手一争高低?
我沿着河岸急驰,驶往山口。如果在那里找不到他们,就再沿日高外面的山路驶向夕张,汽车杀手一定隐蔽在这一带。
这时更深夜浓,山路蜿蜒起伏。车灯照亮着荒僻的崎岖山路,左拐右旋,万籁俱寂,阒无一人。
我常在思索,为什么他会失去理智?职业赛车手通常总能在生死之间保持平衡,这一点宗佐应该能够做到。在丧失肉十体以后,他的遗愿已得到满足——和喜十爱十的汽车融为一体,但却好景不常。为什么?也许活蹦乱跳的人根本无法生活在冰凉的金属里?……
……前方出现灯光,一闪而逝。这里的三岔口道路险恶,左面是山崖,右面是大张着嘴的无底深渊,二百米前车灯照亮了一道山坡。弯道后一辆速度极快的汽车突然掠过,它的外轮已滑十到悬崖之外,但瞬间又恢复了平衡!我极少看见如此高超的驾驶技术,仅仅来得及看见那是辆双座赛车,墨绿色的……就是他!这不可能弄错,汽车杀手的外型已永远镌刻在我的脑海之中。
我机械地刹住了车,这时我再次看到弯道后亮光增强,从山坡下接连驶上好几辆汽车,像是一群在追逐猎物的狗。看来“飞虎队”已找到了不共戴天的仇敌,正在追击。
我不明白为什么宗佐要躲避,是为了耍弄他们吗?我的手指自动伸向油液喷槍……它能射十出含有大量油液的塑料软囊,以压缩空气从散热器旁的洞十口中发出。打中目标后“炮弹”炸裂,油液立即流满路面,我已经领教过它的厉害,佩服老垣田这位实用主义者的手段。喷槍发射时我的车身有些震动,而前方的汽车灯光马上被尘雾所遮蔽,“飞虎队”的汽车只能在原地转动,就像是几头妄图抓住自己尾巴的猎狗,接二连三地朝山坡后面倒滑十下去。
我无法顾及他们,“飞虎队”的命运已不再使我发生兴趣。我得抓紧追赶,发力猛十冲,全速尾随宗佐。
岔路口在窗外倏然掠过,道路又开始下伸。在一阵盘山绕岭以后,我最终瞧见了他——在前面约五百米的地方。我的车灯划破黑夜,那辆墨绿色的汽车开始减速,示意让我十靠近。
我紧跟在他后面,稍稍偏右,他则奔驰在反道上。我加大油门和他齐头并进,当我把目光投向左侧时,他的赛车黑影就像是只在地上飞爬的蜘蛛。垣田宗佐的心脏正在赛车的控制系统中跳动……我猛然发现他并非一个人!车子里我居然又看见某人的侧影。
那张脸现在转了过来,是真理子!她皓齿微露,脸上显出怡然自得的快乐,如十醉如痴。我明白她正在享受最大的愉悦,还有什么能和把自己十交十付给十爱十人的幸福感相比呢?
宗佐时时发出热烈的鸣笛声,他在向我致意!他真诚地为我们相会而高兴……羞愧的热血涌上我的面颊,难道我弄错了?我怎么能错认他在仇恨我?
但是我受良心的谴责并不太久,一阵剧烈的震动——宗佐在向我车身左侧猛烈撞击!我抓住方向盘拼命设法稳住,汽车杀手已开始他的屠十杀行动!
又是一次新的疯狂攻击!一次比一次更为残酷无情。右面是黑黝黝的深涧绝壁,他似乎在报仇泄恨,变得凶悍暴戾,竭力想把我推下千仞深崖。我们就如两头发疯的野兽,沉浸在血腥搏斗之中,各自施展出浑身解数猛烈对撞,寻找对方所暴露的最小破绽。
轮胎的尖啸使我鼓膜疼痛难忍,震耳的冲撞声嗵嗵不绝。山风呼啸,每次陡然转弯时窗外黑尘滚滚,一晃而过。
我们两人的力量对比和机遇几乎是相等的,然而这种疯狂的追逐决不可能无限维持下去。当我意识到这点时,命运已把我十逼十上千钧一发的生死关头。
在持续激烈的冲撞以后,我的汽车意外地失掉控制,往道旁的混凝土短墙直冲过去。我竭尽全力设法刹车,拼命把方向盘往左打,结果还是一头扎进短墙并被卡住,钢铁的车身像薄纸一样发生皱摺,前轮甚至悬在了陡如斧削的峭壁之外。
我猛拉车门,但它纹丝不动,可能在撞击时变了形。这时宗佐已奔驰超前,正转身返回准备再次攻击,而我却半点动弹不得,只好眼睁睁地干望着。
现在要把我送下地狱,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他只消在车后轻轻一碰就完十事了……
他的一只车灯没亮。大概在搏斗中被打碎,剩下的那只狠毒独眼使我目眩神摇。我紧闭双眼等待末日的来临,但却迟迟未来,相反只听见一阵猛烈的撞墙声和骇人的刹车声。
我张开眼睛,看见宗佐的汽车正腾空而起朝万丈深壑轰然飞去,差点没有撞上我。在它掠过的片刻,我瞧见真理子正往后倾,她面部十抽十搐,惊愕骇绝,欲呼无声。
我不知道他的车子为何突然失去控制?也许是撞墙时我车上的全部油液都洒在了路面上,使他从这滑十溜溜的路面上直冲出去。在飞驰中这是无法避免的,任何应急的刹车都来不及发挥作用,于是他——不,是他们就代替十我下了地狱。
峡谷中巨雷声久久回荡……回声消失后,死一般的静寂笼罩大地,静谧异常。我被皮带紧紧束住,像绑在十字架上一样,连气都透不过来,我能活到救援的人到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