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脸色不太好,”浩置迟迟疑疑地说,“也许,你应该去医院再检查,治疗。”
“滚他十妈十的医院,”丢安的声音很十逼十人,但却听不出什么恶狠狠的劲儿,他已经没有力气争辩了,“如果丢安要死,也要死在这儿。看着大海,十抽十烟,喝酒,听音乐,和朋友聊天,而不会死在牵满电线,堆满瓶罐的病十床十上。除了止止痛,那些医生不能再做任何事情,我自己可以照顾好自己。”他咧嘴一笑,瘦骨嶙峋,简直像戴了僵十十尸十十的面罩。他拿起烟和一瓶未开的酒,若无其事地把那酒瓶抛给浩置,又弯下腰从椅子下面再拿出一瓶。
“不要担心老丢安啦,”他说着噗的一声打开瓶盖,深深地灌了几大口,“你怎么样,伙计?”
浩置深深地吸了口气:“冲十浪十”
丢安扬了扬眉头:“冲十浪十,嗯,在超现实世界?”
“当然。”
“嗨,很好,我过去对你太严厉了,伙计。我早该听从警告,不要到真正的海洋里去冲十浪十,而应到他十妈十的这种电脑控制的超现实世界那儿,这样我可能还多活几天……”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他的烟从他手上掉了下去,浩置将它捡起来,放回到丢安手中。丢安的手指冰凉,好像人已经死了似的。
“我认识了位女孩。”浩置说。
“很好,我喜欢女孩子。她年轻漂亮吧?”
“当然,她是模拟出来的。”
“也好。唔?”
“你知道,这是骗人的。”
“我知道,电脑老耍这种把戏。我劝你……”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在那儿你还能活下去,永远地活下去。摆脱你的身十体,变成纯粹的十精十神,数字化了的十精十神个体,进入超现实世界的一个长生不老的数据幽灵。丢安。”
丢安狠狠地吸了口烟,顿了顿,才让它从鼻孔中喷十出来。他仔细地思考了很长时间。
“对一个人来说,这就不仅是数字化的问题,”他终于说话了,“人要吃喝拉撒,要呼吸、十抽十烟、放屁、打架……总不能把所有这些缩成薄薄硬盘上的几条指令吧。这完全是扯蛋,浩置,这是个不可能实现的梦想。”
“不,不,我亲眼看到了,”浩置坚持道,身十子在折叠椅上挪了挪,眼中满是虔诚与热忱,“大田王国就有数据幽灵,不是随意迷失的灵魂,而是真正的人自愿放弃肉十体,变成纯粹数字化的人。丢安,我就认识一个,一个守卫在大田王国入口的大田卫兵。你知道他对我们说什么吗,丢安?他说,这儿有一切!一切,丢安,你可以在超现实世界中打架、放屁、作十爱十……哦,丢安,你简直不敢相信,上面也有真正的女人,丢安,是真的,我已经领略到了。”
丢安看看浩置,那两只曾经勾走多少女孩魂魄的湛蓝湛蓝的双眼,这会儿已经十分暗淡:“你准备去那儿吗,浩置?”
“我不知道,我还没有仔细考虑过。”
“不要骗我,浩置,我敢说你一直在考虑它。你想永远生活在那儿,和你的女朋友呆在一起,冲十浪十,我说得对吗?”
浩置勾着头,看着酒瓶口,他想起了他最后一次面对真正的海十浪十,那空心十浪十,骤然间他被抛出的那个大空心十浪十。它在那儿等着他。
“对,对,你说得对。”
丢安拉下墨镜,转脸看着大海。烟熄了,他又用打火机点燃,一脸冷酷:“告诉我,浩置,人在超现实世界会死吗?我是说,真的死去。你知道的,永不复生,出局了。”
“不,丢安,数据幽灵是不死的,只要有电,他们就永远存在。”
“那么,我不能和你一起去,只有死,才能使我们活。”
烟已经烧成烟蒂,丢安把它扔出十陽十台,它掉进几千英尺下的海洋里。
“你不知道你将失去什么。”他对浩置说,咧开干枯的嘴唇笑了笑,“让我死吧,死亡是人生的最高境界。咳,伙计,你是知道我的,即使病毒不吞噬我的生命,总有一天我也要扎到海啸中去见上帝。”
浩置发现自己在林荫道上散步,他喝醉了,有点头重脚轻。他不记得跟丢安道过别了,他甚至觉得发生的事情都是在很久远的上一次。
他穿过林荫道时两眼模糊,头昏眼花地撞到一个个行人。浩置不断地道歉,鞠躬,手里紧紧攥着和丢安一起喝过的最后一瓶酒。两个若无其事、懒洋洋靠在广场对面大理石柱上的市政警卫已开始注意到他的举动了,叽咕了几句,手伸向吊在腰间的警棍上。公共场合酗酒是非法的,他们完全可以逮捕浩置。
浩置要找个藏身的地方,他四处看看,看见一群穿着一模一样的长袍,披着长发的僧人在林荫道上,一共七人,分不清是男是女,排着整齐的队伍,快步向他走来。他们的头巾遮住了脸,每个人的手里都抓着装满杂货的大袋子。
大田人!
在头脑稍清醒的刹那间,浩置凭直觉意识到这一点。他从未见过他的大田朋友本人,只是在康弘的坚持下通过声纳聊过天,用电子邮件写过信。只是他吃不佳康弘是不是在这七个披头巾的人中间。
浩置跌跌撞撞地向那不可捉莫的大田王国走去,那是唯一的保护十性十王国。看起来林荫路上的其他人都在朝与他相反的方向走,人潮直把他往后推。他道腻了歉,鞠厌了躬,开始把人推出林荫道。市政警卫正注意他的一举一动,朝他走过来。
浩置一走进大田人,他就想怎样才能引起康弘的注意。哪位是他的朋友?被酒弄得晕晕糊糊的感觉又上来了,他突然想到可以大声叫康弘的名字。
大田人像一队听到不相同命令的笨拙士兵,全都停下来,站在前面的一个人颤十动了一下,抬超了头。浩置在那个人转身走开之前,一眼看到了他的眼睛、颧骨和鬓角边吊着的黑色眼罩。大田人又加快了他们的步子,继续走起来。
“康弘!康弘!是我,浩置。”他大声喊着,跟着大田人跑起来。他们的步子出人意料地快,他不得不跑步才能跟上去。他还知道那两位市政警卫正挤过后面的人群追来,极力要抓住他。
“我必须跟你说,康弘,”浩置跑得气喘吁吁,“你是唯一可以帮助我的人,我要你帮忙。”
“如果你想成为大田人,”康弘不耐烦地回答,“有很多办法的。谢谢你有此兴趣,浩置,好,现在走开。”
大田人因为康弘和浩置说话正变得十騷十动不安,他们边走边窃窃私语,叽叽咕咕。他们的叽咕声刺激着康弘的耳朵,浩置却不放弃。
“不仅是大田人,康弘,那还远远不够。我想变成数据幽灵。”
人群又突然停了下来。康弘转过身,深深地向他的同伴鞠个躬,然后抓住浩置的手,带着他离开那群大田人,走出广场,来到喷泉下一个安静的地方。
“这种状态很不好,浩置。”康弘微微抬起他的头,浩置看到了他坚毅的嘴角,薄薄的嘴唇,还有那奇怪的眼罩和赛十马师身上的那种黑色皮带。
“我看重你,用声纳同你谈话,你却这样侮辱我,当着我的弟兄们羞辱我。”他微微倾着身十子,嗅着,“你喝醉了?”
“对不起,康弘,”浩置说,“我想知道我怎样才能实现我的愿望。你是唯一可能帮助我的,朋友。”
康弘不说话,垂着头,脸上的表情一点儿也看不清。
“带我开始新的生活吧,康弘。”浩置央求道。
浩置肩膀上被人重重地一拍,拍得他后退几步。他转过身去,看见两个身穿浅蓝色警卫制十服的大胖子,像堵肉墙似的。年长的那位用警棍拍拍浩置的肩膀,咧嘴笑笑,他要是一不小心摁动了警棍把手上的按钮,就会打得浩置晕死一个星期。有人因为被捕后经不起这种警棍的电击而死于心脏衰竭。
“你喝醉了吧,小伙子?”年长的警卫继续把警棍靠在浩置身上,姿势随便却明显地具有威胁感。
“没有,先生。”浩置回答。他低头看看手中的酒瓶,绝望地想,公共场合喝酒,犯罪率在上升,要是亚历克斯在这儿,他就知道该说什么和做什么。
“你在十騷十扰那些人吗?”年轻一点的警卫问,他梳得油光发亮的头发打了个髻,显然从相扑运动退下来还不久,看起来比老警卫更严肃。
“这儿是非武力区,”年老的警卫说着上下挥舞他的警棍,警棍很重,每次落到浩置肩上,他都觉得一阵剧痛,“人们来这儿购物,聊天,他们不喜欢被醉鬼们打扰。否则,他们就不会经常来这儿,不会把钱花在这儿了。”
“他们也不喜欢看别人的头被警棍敲。”浩置小心翼翼地说。
两位警卫十交十换了一下眼神。
“要是我们想那样做的话,”年轻一点的警卫说,“我们会把你带到别的地方去。”
浩置点头。当然。
“开路吧。”两个警卫尽量装得严肃些。相扑运动员都是些人所共知的酒鬼,只是不在公共场合喝酒罢了。
浩置转身走开了,在那几分钟,他觉得像在拘留所呆了一个晚上似的。酒和电警棍留下的感觉很不好,这在超现实世界永远不可能发生。
他四处看看,找康弘,但康弘早已走了。
浩置从购物区的一家药店出来,迅速服了一把清醒药片。他坐在一挂巨大的装饰风铃下,等药片效力发作,清醒清醒头脑。他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多么愚蠢,差一点就被抓起来了。他愚弄了自己,也愚弄了康弘。如果他的朋友再也不和他说话,不寄电子邮件,他一点也不会觉得奇怪。
他是怎么回事?是真的很想成为一个数据幽灵?不是刚刚喝了丢安的酒,信了他的那些话?不,他一直都是认真的,认真得使自己在公共场合像个白痴,还可能毁了一个朋友的信任。那真可怕。他需要和路易斯聊聊天。
他知道他的内心正和一种非理十性十的念头作斗争,只有路易斯才能说服他。
“路易斯死了。”那个市政警卫干巴巴地说。浩置盯着他,眨了眨眼睛,以为听错了。
“你说什么?”
“他死了,他昨天晚上在医院去世了。”
浩置不相信地搔了搔头。路易斯死了?旁边市政工人正在清理路易斯的房间,用力把一箱箱书抬出门外。
“他怎么死的?”
“我猜他用一把特别锋利的小刀割伤了自己,抢救前就已经流血过多而死。事情看起来有点像意外事故,但你永远也说不清这种事情。我可以问问你和死者是什么关系吗?”
浩置的喉咙哽得很厉害,看着工人们一点一点地把路易斯珍藏的图书搬走,好像他们正在肢解他体十温十尚存的十十尸十十体似的。
“我是他的朋友。”
警卫查了一下记录本:“他好像在娓川和大十陆上都没有直系亲属,他的私人财产将上十交十市政当局保管。如果你愿意要,可以提出申请。必须在七天内提出,否则,这些财产依法处置。这老人除了一堆堆旧书,好像也没有什么。”
躺到十床十上哭泣了一个小时后,浩置才起身去看家政电脑每隔15分钟催促一次的电子邮件。他给自己倒了杯浓浓的咖啡,坐到最近的一个荧屏前,敲动键盘。安全十温十暖的潜水箱从隔壁房间靠过来,这是逃避一切创伤的好去处。他知道,他很快就要去那儿了。
电子邮件是康弘发来的,语气愤怒夸张,全是大写字母,许许多多的感叹号,完全是大田人的德十性十。康弘咒骂浩置永远不会成为大田人,说他太情绪化,太看重肉十体,太世俗,不可能成为一个电子幽灵。然后电子邮件的语气又冷静了一些,开始解释进行数据幽灵化的程序。由于数字幽灵是非法的(它牵涉到一个与右翼恐怖分子有联系的软件公司),价格特别昂贵。数据幽灵的后代们在以后的几年内都要为他们的父母付出代价,整个过程的花费比浩置继承的巨额遗产、整套房产和潜水水箱加起来的钱还要多。像撕碎了云层的天堂,浩置的心往下一沉。
然后康弘又开始解释另一种方法,这种方法便宜得多,却危险得多。那是一种十精十心控制但仍很危险的变速装置,可以制造出数据幽灵的最初魂灵。荧屏上显示出这种装置的所有细节,浩置向前挪了挪身十子,仔细记下了全部指令和图形。浩置准备去做数据幽灵了,甚至准备进去了就再也不出来。在那儿人不会死,不用像丢安一样愤世嫉俗地消耗生命,也不会有路易斯这样快速的毫无感觉的死亡,那儿只有生活和冲十浪十。
艾西莉娅和亚历克斯手牵手走进蛛丝海滩,正是黄昏时分,夕十陽十当然非常漂亮。他们刚刚在沙丘里做过十爱十,这次同往常不一样,是亚历克斯坚持要的。岩石边细小的沙粒滑十到他们身十子下面的峭壁上。
“亚历克斯,”艾西莉娅十温十柔地说,“你把一切都告诉了我,我也必须对你绝对诚实,我有件事必须向你坦白。”
亚历克斯转头看她,他不担心,这里是超现实世界,任何不好的事都会纠正过来,不可能出什么乱子。时间像往常一样流逝,但是某种东西告诉他,关键时刻就要到了。他远远地坐直了身十子,艾西莉娅可以感觉到他坐得很远,心里很紧张。
“这是真的,亚历克斯。”
“我在听,说吧。”
浩置房间里的燃十烧装置的计时器弹了一下,它的指针指到零位。
“我是个男人。”艾西莉娅说。
燃十烧装置满满的油箱起爆了,房间的防火地板和天花板呼啸着爆出火球,只在房间里燃十烧,不危及相邻的公寓。巨大的火球突然爆发,跳跃……
“不——”亚历克斯尖十叫着,头好像要裂开似的。艾西莉娅满脸泪水,从他身边跑开了。
……面朝海湾的窗户里,飞起一具撕得粉碎的十十尸十十体和几千加仑滚十烫的电解溶液,还有一十十团十十玻璃碎片。
艾西莉娅停住脚,转过身,看见亚历克斯跪在沙滩上,垂着头,像个等待死刑的失节武士十浪十人。她知道她的坦白还不至于让他悲伤成这个样子。她走近他时,亚历克斯的身形开始褪去,变成不规则的图形。
“不要走!”艾西莉娅尖声叫起来,“不要走,亚历克斯!不要离开我。我十爱十你!”她用手抱着他,好像用力就能挽留他似的。这似乎还真有作用,亚历克斯留下了,又一次成为超现实世界中的人。他抬起头,平直的淡黄色头发垂到他的眼睛上,笑了。
“丢安是对的,”亚历克斯说,“死是最高境界。”
“哦,亚历克斯!”艾西莉娅吻他。
亚历克斯也满怀激十情地回吻她:“我没有听错你的话吧?”
“没错,我是个男人。我叫……”
他用手堵住她的嘴。
“嘘,没有关系。在这里是没有十性十别之分的,所有的人想成为男人就成为男人,想成为女人就变成女人。其余的所有东西就只是单字。”
她点点头,又吻他。
“你知道我要怎样做,对吗?”他说,“这让人不舒服,但看来却有效。”
“是,但不是现在,不是马上,是要再晚一点。”
他们又做十爱十了,在那美好的夕十陽十里。一队飞艇从他们上面飞过,在他们身上刻上激光纹身。这次的十交十欢不一样,究竟是因为艾西利娅的坦白,还是因为他刚刚死过一次?亚历克斯不清楚。
“在清理房地产行动的第四天,武装力量收复了这个老金融区的绝大部分地区。本次行动动用了装甲部队和空中支持,来摧毁一个暴利软件侵仅公司和超现实世界实验室的装备十精十良的恐怖分子集十十团十十,这个软件盗版公司和实验室专门进行《西雅图生物工程控制协议》中禁止的将人脑数字化。武装力量获得了这些实验十操十作和以娓川岛作基地的超现实世界公司的有关证据。为平息公共怒火,联合国批准没收这个公司的财产,取缔其超现实世界,让成千上万的上瘾者断绝该念头……”
消息在超现实世界私下传播得很快,那些还有血有肉有家可归的人早已走光了。超现实世界里几乎没有人了,成了一个数据幽灵出没的世界。一队队人正加快离去的步伐,不动声色地肢解着掉队者,像圣经上说的疯子一样喊叫着“判决日”,他们当中许多人当天在现实世界中通过割喉咙变成了数据幽灵。
亚历克斯独自一人坐在他的冲十浪十板上,冲十浪十板正浮在蛛丝海湾轻轻拍打海滩的水面上。他的头上,天空正在变成霓虹灯的颜色,把海也变成蓝紫色。大的海十浪十正在形成。
艾西莉娅今天早上走了(也许是十分钟以前,这里的时间观念相当模糊)。他们在海滩上泪水涟涟,依依惜别。她的真实名字是弗雷德·贝利,已结婚,有两个孩子,很十爱十自己的妻子,来自娓川三号岛,是个电脑软件推销员,超重,秃顶。亚历克斯不在意这些,他走过去吻别,她在他怀抱中化成不规则的图形,很快被联合国部队监视软件公司的工作人员推走了。
鲨鱼很快就来了,巨大的白色鲸四处捕猎数据幽灵。根据国际法,发现了数据幽灵信息就意味着宣判公司冲十浪十者的死刑,数字化杀手判第一重刑。亚历克斯心迷意乱,默默看着鲨鱼跃出十水面,飞了十多米远。
海变成了个沸腾的大漩涡,地狱般吱吱作响,想要吞掉亚历克斯,再把他吐出来。亚历克斯平躺在冲十浪十踏板上,划着水,他准备用生命去冲十刺的那道美妙的空心十浪十在等着他,那上面写着他的名字。
他在进入最后的角斗场前,望了最后一眼。那片海滨随着现实生活中的电闸被拉掉,开关被打坏,蛛丝海滩所有的灯全熄了。
冲十浪十板被掀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