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瑞·泰布罗特四十五岁,正当盛年,他全身上下没一点儿十毛十病,只是冠状动脉的某个关键部位出了问题,但那就足以致命了。
疼痛突然袭来,随即上升到让人难以忍受的顶点,在那之后又慢慢消退了。他感到呼吸渐缓,一种越来越强的平和安宁之感如潮水般从他身上席卷而过。
没有什么比剧痛之后的突然放松更令人愉快的了。摩瑞觉得身十体无比轻十盈,几乎令他眩晕,仿佛他正在天空中盘旋上升。
当他睁开双眼留意到屋里其他的人仍然乱作一十十团十十时,甚至觉得有些好笑。发病时他正在实验室里,这次心绞痛来得很突然,毫无前兆,使他的身十体颤颤巍巍地摇晃起来,只听见四周传来同事们的惊呼声,随后剧痛便淹没了他的意识。
此时,他已毫无痛苦,可其他的人还焦急地围聚在他倒地的身十体旁边——
这使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在俯瞰这一切。
“他”躺在下面,四肢摊开,面容扭曲。他却高高在上,平静地观望着。
他想:这真是奇中之奇!那些相信死后有灵的疯子居然是对的。
尽管对一位信奉无神论的物理学家来说这是一种丢人的死法,他的惊讶仍是极其十温十和的,并未使他改变目前平静的心态。
他寻思:一定会有些天使——或别的什么——来接我的。
尘世的景象渐渐隐去,黑暗逐步侵蚀了他的意识,远远的,目光最后可及的是一个光亮的形体,隐约像是人类的形状,散发着阵阵暖意。
摩瑞暗道:开什么玩笑,我居然要上天堂了。
正当他这么想的时候,那光芒却消失了,而暖意仍久久不散。即使整个宇宙只剩下他一人,那种平和安宁之感也依然如故,当然——还有那“声音”。
声音说:“这种事我已经反复干了许多次了,可我还是很高兴自己又成功了。”
摩瑞倒是想说上点什么,可他感觉不到自己是否还有口、舌或声带,他不知该怎样才能说话。尽管如此,他仍试着发出声音,哪怕是哼出来、呼出来或努力收缩某处肌肉把他要说的话吐出来。
那些词儿真的蹦出来了,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一点儿没错,那是他的声音,还有他说的那些话,别提有多清楚了。
摩瑞问:“这里是不是天堂?”
育音说:“这里不是你所知的任何地方。”
摩瑞略有些尴尬,但接下来的问题非问不可:“原谅我问一个愚蠢的问题。你是上帝吗?”
声音并没有压抑自己的感情来保持某种完美的语调,它被逗乐了:“真奇怪,总有人问我这个问题,当然,间法倒是各不相同的。我没法给出你能理解的回答,我是一我只能这么说一你十爱十怎么称呼我就怎么称呼我好了。”
摩瑞问:“那么我又是什么?一个灵魂,或者我也仅仅是一种近似人的存在?”他尽量使自己的话不带刺儿,但好像是失败了。他随即想道,如果加上“阁下”、“神圣的您”或别的什么敬语也许能冲淡原先讽刺的意味,但那种话他实在无法出口,即使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意识到有被惩罚的可能——由于他的无礼,抑或是罪过?如果他是在地狱里,这个词就再合适不过了。
声音并未被激怒:“你的存在很好解释——即使是对你也能解释。如果你乐意,大可自称为‘一个灵魂’,但事实上你是一组电磁波,组合方式完全仿照你尘世躯体中大脑的构造,就连最细微的地方都绝无二致。也就是说,你拥有一个思想、记忆、人格的容器。对于你来说,你和原来没什么两样。”
摩瑞觉得自己的存在简直不可思议:“你的意思是指我的大脑将永远存在?”
“不完全是,你身上没有什么是可以永恒的,除非我愿意令它不朽。是我构造了这一组电磁波,在你还有现世的躯体时就造出了它,然后在你死去的刹那间让它替代了你的意识。”
声音说到这里似乎很高兴,因此又多停顿了一会儿:“那种构造非常复杂而且十精十确无比,毫无疑问,我能为你那个世界里的每一个人都做相同的准备措施,但我很高兴自己没有这么干。从这种选择中我可以得到无穷的乐趣。”
“那么你只选了很少一部分人?”
“非常之少。”
“那剩下的人怎样了?”
“湮没无闻了——噢,当然,你想着有一个地狱呢。”
假如摩瑞是信那一套的人只怕倒会兴奋了,可他并非如此。他说:“我没有那样想,那仅仅是一种世俗的想法。不过,我还是很难设想自己居然能被你选中,我的道德竟高尚到如此地步?”
“道德高尚?——噢,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强迫我去适应你们那种低级思维可真够麻烦的,不,你是因为你超群的思维能力而中选的,我以亿兆分之一的比例从宇宙所有智慧种族中挑选出来的中选者们莫不如是。”
摩瑞发现自己“生前”的老十习十惯又冒了出来,他突然觉得好奇起来了:“是由你一个人单独进行挑选还是有许多像你一样的人执行这个任务?”
刹那间摩瑞感到对方的反应有点儿不耐烦,但当声音再次响起时,语调仍然一成不变:“有没有别人与你无关。这个宇宙是我的,只属于我一个人。它是我的发明,我的作品,只为我个人而存在。”
“你创造了亿兆生灵却还在我身上费时间?我有那么重要么?”
声音回答:“你根本就不重要,完全不。用你们的话说,我同时还在与其他一些入选者十交十流。”
“即使你只是一个人?”
声音又被逗乐了:“你总想设法让我落入自相矛盾的陷阶。假设你是一只阿米巴(草履虫),认为生命的形式只是单细胞的组合,而你去问一条由30亿兆个细胞构成的抹香鲸:它是‘一只’还是‘许多只’?你让抹香鲸如何向阿米巴解释呢?”
摩瑞沉着地说:“我会好好想想,也许还是能沟通的。”
“完全正确,这就是你该起的作用——你会思考。”
“思考到何时才是尽头呢?我想你已经无所不知了。”
声音说:“即使我真的无所不知,我也不能肯定自己是全知全能的。”
摩瑞说:“这话听起来带点东方皙学的思辨气息——道可道,非常道。”
声音说:“你有希望,你用反论回答我的反论一尽管我的话还算不上反论。试想,我是永存的,但那又意味着什么?那意味着我不知道自己是何时诞生的。如果我知道,那我就不是一直都存在着的。如果我不能记起自己的诞生,那么至少有一件事——我出生的秘密是我无从知晓的。
“与此同理,尽管我的所知是无限的,而可知也是无限的,但我又怎能确定这两个无限是可以等同的呢?潜在的知识的无限十性十也许无限大于我掌握中的无限十性十。举个简单的例子:假设我知道每一个确切的整数,那么我知道的数字就应该是无限的,可是我仍有一个特定的奇数无从获知。”
摩瑞说:“但所有奇数都是可以求出的。如果你把所有整数除以2,就能得到另一个包含所有奇数在内的无穷数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