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跟我讲起一个威尼斯艺术家,他花了大量时间拍摄自己的城市。通过照片,他捕捉到了威尼斯所有的十精十髓,并把它们永远锁在他那间暗室的深处。如今这个角色只能由河水来扮演了,它就像相片的显影液,把捕捉到的真正的威尼斯之美显现出来。
“我们走啊,走啊,我听着你说话的声音。那时你很十爱十说话,或者,当时的我比现在更善于倾听。你对威尼斯有着最稀奇古怪的联想。你用低低的嗓音向我描述着,一面恐惧地看着圣母玛利亚的雕像,她们站在自己的洞十口警觉地向外张望。你对我说,总有一天,哪怕剥去一层又一层的泥土,也挖不出什么石块了。整个威尼斯将溶化在海中,只留下一块乌黑丑陋的化石。到那一天,人们将永远摧毁堤坝,让大洋深处的水流雕刻出一个更加美丽的城市,谁也见不到它的模样。
“第二天,我们才回到水上旅馆。之前我们一直呆在诺瓦广场上的一个小教堂里,那里四壁空空,墙上的壁画都已褪色。你苍白的皮肤在圣器收藏室石板上的紫色十字褡的衬托下显得更白了。
“你不会感到吃惊吧?这一切全重现在我的眼前。我是不由自主向你描述它们,正如我们当时的感受一样。瞧,你脸红了。你以前不大会脸红的。假如这些事情你一丁点儿都不记得,又怎么会被它打动呢?假如我是在撒谎,你会有这种反应吗?”
她用胳膊肘撑着身十体,微微笑着,没有回答,目光迷十离而悠远,她的嘴唇似乎在说,再跟我讲讲威尼斯吧。
“之后的日子里,我们常常划着一张从市警卫队那儿偷来的橡皮筏,去废弃的宫殿里探险。我把镰刀丢进浑浊的水里,感到一种邪恶的快十感。船尾荡起的涟漪拍打着宫殿厚实的墙壁上的壁板。我们弯下腰,目光探寻着已变成水宫的典礼大厅。我们的头发从枝形水晶吊灯上拂过,这些吊灯裹在海藻和淤泥里,仿佛钟十乳十石一般屹然不动。
“有一次,宫殿的地板被我用撑船的竿子十捅十塌了,水汩十汩地流走了。房间空了,于是我们离开下沉的橡皮筏,去开隔壁大厅的门,谁知那道门像水闸一样封住了里面的水。水十浪十把我们卷过了一个又一个大水泛滥的房间。当时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狂欢节结束的时候才知道。我们身上的衣服早已脏得无法辨认了,霉迹斑斑,满是污泥,让我们看起来像是盗十十尸十十者,又像是鬼魂。滑稽剧十十团十十上演的最后一出歌舞有点儿令人十毛十骨悚然,小丑们身上不时地闪烁着钻石形状的缤纷色彩。他们一直呆在凤尾船上。
“我们的水上旅馆是最后一个抛锚的。我们和那些走十江十湖卖艺的小丑一道站在拥满人群的船桥上,看着威尼斯城再一次被夜幕笼罩。天空是紫罗兰色的,一场大暴雨正要袭来,闪电十交十错成的图案在我们头顶铺开。威尼斯像是缩进了一个湿十乎十乎的壳里,就像合起的蚌壳夹十住的珍珠。
“你用手指着卡瓦里宫殿,让我看宫殿窗口闪烁的那盏孤零零的灯笼。毫无疑问,有位威尼斯贵族选择了与这座城市一同沉入水中,就像一艘沉船的船长那样。那位动作机械的船夫把毫无表情的面孔转向那个方向,挥了挥他的硬草帽,继续划起船来。几分钟后,我们又一次登上了利多岛的土地。
“在开往罗马的火车上,我们脱十去了褴褛的节日盛装,再次换上了平常穿的制十服。我发现你是个言行谨慎、举止端庄的人,在一个小阁楼上过着类似于隐士的生活。从你的信息卡上了解到的这些事实,与我在威尼斯时对你的印象,形成了很大的反差。我很想再见到你。几周后,我们住在了一起。故事的结局是很容易想象的。”
她沉浸在故事结束后的寂静中,然后点点头,感谢他没有接下去讲他们分手的原因。对她来说,这次旅行仍然事不关己,她可以毫不费力地说服自己,他刚刚描述的那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会向另外一个方向发展。
他在她的唇边吻了一下,她猝不及防地倒在了地上。她刚把头转过来,就吃惊地看到那张她才认识的脸居然离她这么近。然而,此时此刻,这张脸占据了她全部的思想。她不再孤零零一个人坐在狭窄的石凳上了——那张石凳仿佛从刚刚逝去的过去伸向了未来。她对于过去并没有什么意识,对未来就更无法想象了。这个念头让她感到恐惧。她的嘴十抽十搐了一下,第二个吻滑十下她的脸颊,落在头发里。
“不,别这样。我不想。”
公园在他们周围落下了一大片颤十抖的树叶,它们飘然而下,落在毯子上,仿佛落在了救生筏上。
“为什么?”
“我不十爱十你。别打断我的话,听我说。我不十爱十你,也永远不能再十爱十任何人。十爱十是需要时间的,而我没有足够的时间,这你知道。不管发生什么事,到了第二天,我会忘得一干二净。”
“我不会再让你忘记我。”
第二天,他兴冲冲地跑来找她,可石凳是空的。他一直等到天黑。接下去的几天里,他都没有等到她。整整一个星期;他手里拿着本书,等着她出现,小心翼翼地空出她的位置,这样她可以坐在自己常坐的凳子上。无论是干枯的树枝发出的咔嚓声,还是某个散步者踏在砾石路上的脚步声,都会打断他的阅读。他老是跟不上故事的情节,总要回过去再看,就像他等的那个人一样。等到天黑得看不清字迹了,他合上书,再呆上几分钟,茫然地望着前方,然后离开公园。
接下来的星期一,他看见她又坐在那张凳子上了,连忙跑过去,心里松了一口气。她看着他,灰色的眼珠里只有一种礼貌而漠然的神情。他把准备好的话又咽了下去。他在她旁边坐下来,默默地看着她。她例行公事般地又从头读起了那本永远也看不完的书。
等他终于下定决心开口说话,夜幕已临近了,他们只十交十换了寥寥几句话。不过,他还是有时间问她失踪的原因,得到的答案让他露出了苦涩的微笑。她感冒了,是在什么情况下生的病,她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了。她一直在十床十上呆到康复为止。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头一个离开了。
她留在石凳上,享受着秋天暖洋洋的最后几小时,她关在房里的时间太久了。偶尔,她想到刚刚离去的那个男人,很遗憾没能多聊一会儿。他的模样挺迷人的,尽管头发乱七八糟。他长得很像她这本小说里的人物。
他花了一周的时间来接受这个事实:她忘记了他们共同度过的那一天。和过去一样,他每次都能重新和她建立亲密的关系,可这不再让他感到满足了。有几次,他硬起心肠不去公园,可很快他的脚就把他带回那张石凳,带回到她身旁。他们的故事似乎要无穷无尽地持续下去,就像最终淹没了威尼斯的那绝望的潮水。
他无计可施,绝望中,他决定让她恨他。他像个暴露狂似的在公园的小路上跟踪她,嘴角流着口水,大衣的前襟敞着。第二天,他来跟她搭话。她没事人似的对他表示欢迎。他明白了,除非她恢复了全部的记忆,恢复了记忆的功能,否则他们之间一切都是不可能的。
他把银行的存款全部提了出来,并向所有的朋友和熟人借钱。一周内他就凑齐了款子,准备实施他的计划。他一刻也没有耽误,立刻同记忆买卖商联盟约定了见面的时间。到了约定的那天上午,他出现在他们办公楼的入口处,准备购回恋人的过去。
出来时,他的脸上布满了湿十漉十漉的泪痕。她的记忆在三年前从大脑里取出之后的那个星期就被卖掉了。它们已经蒸发了,没有留下任何踪迹,存在于那位不知名的购买者的脑子里。事情过去得太久了,没人能帮助他。
两个星期后,他回到公园。在这两周里,他敲遍了所有的门,向人求助,只要是他想得到的,但得到的都是一模一样的残酷的回答。谁也帮不了他,她的记忆永远找不回来了。他把借来的钱还了,离开了这座城市,好让自己静下来想一想。
回来后,他请了一天假,公园一开门就去了。公园里细雨朦胧,给绿茵茵的草坪重新带来了生机,为无数花朵增添了光彩,花十瓣撒落一地。大树摇动着枝条,抖落仍附在上面的树叶,白桦树光滑的树干已穿上了冬装。他拉了拉大衣的领子,不让风钻进去,一面告诉自己疯了。秋天已经结束,她不会再来了。一动不动地坐在露天里的石凳上实在太冷了。
他几乎要转身离去了。春天是如此遥远,公园的景色变换得太频繁了。假如她没有出现,他也应该松口气才是,尽管这样有点懦弱。现在,他急匆匆地朝他们碰面的地方走去,焦灼地想到,也许他要问遍全城才能找到她,而且也不一定成功。
他沿着新近整过的小路向前走去,对周围的布景视而不见。路旁水池里的水干涸了,雕像冲他直做鬼脸,他也没有注意。控制公园的那位疯狂的建筑师对他的痛苦漠不关心,只顾着在植物的键盘上做着早间的钢琴指法练十习十。
石凳是空的,他的心一刹那沉了下去。但是,他突然看到她出现在一条小径上。他停下来,装作在树干上刻自己的名字,给她时间坐下来,掏出书本。然后,他在她身旁坐下,把他们会面的情景又从头演十习十了一遍。
他告诉了她一切,不厌其烦地重复着每一句话。她越听越吃惊,这个陌生人把她的事情讲得头头是道,而且莫名其妙地打动了她。她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记忆永远消失的消息。
她说:“要知道,那并不是解决办法。如果找回了记忆,我也许会一下子回到三年前,这样你还是会失去我的。现在我们生活在一起,每天早上都重新开始,不用担心其余的事情。”
“这个我也考虑过,但这是行不通的。我无法合上你的节拍。你没有过去,事实上也没有将来。你像是一个狭窄的小岛上的囚徒,没有船能靠近它的海岸线。我存在于现在,但我记得过去,也考虑未来。我有我的计划,于是我一点点地离你远去。我们不能一起白头偕老,因为你忘记了变老是怎么回事儿。我也没有勇气每天早上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你。”
她缄默了片刻,朝他挪近了一点。
“我已经下定决心了,”他轻轻地对她说,“我要把自己的记忆也卖掉一部分,那样我就和你融为一体了。”
他不容她反对,取过她放在包里的那本书,打开它,在封面上,在每一页空白的纸上,在每一章开头的地方,都写下与她的约定。他在每一页上潦草地写下鼓励的话语,在边边角角填满他的许诺。她帮他找出最能打动她的字眼,编织出一封最完美的情书。等他们把所有可写的地方全部写满,他把脸凑近她,低语道:
“看着我,仔仔细细地看。把我的容貌刻在你的脑海里。假如你忘了我长什么样,也许还会有一些模糊的印象留了下来,这样你就能记起我。”
日本金松张开它庇护的华盖。直到夜幕低垂,他俩一直紧紧地依偎着对方,宛若两片失事船只的残骸,泪水汇成的海洋将他们与周围的世界隔绝开来。
第二天一大早,他再次造访了记忆买卖商,一直等到他们的办公室开门。他毫不费力地就把自己的故事卖掉了,甚至让自己享受了一把讨价还价的乐趣。讨价时那种带着绝望的贪婪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在签字前,他把合同看了好几遍,可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一个半钟头后,他离开了那座办公楼,脑子仍木木的。他仔细地搜寻着记忆里的那个大坑,就像刚离开牙医诊所的人会用舌头试探牙齿拔掉后留下的那个空洞,以确定牙齿真的不在了。他的脑子不断回想着过去,在空缺的记忆的深渊上空盘旋着。他一动不动地站在人行道上,搞不清方向,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过往的路人同情地看着他,却没有人上前帮忙。
他朝前走了几步,在石阶上坐了下来,努力集中思绪。一种无法挽回的失落感一点点湮没了他。他挣扎着想回忆起过去,却没有成功。他混乱的大脑试图找到可以帮助他明白目前处境的信息,然而主要的线索好像都奇怪地消失了。他从各种角度审视问题,但找不到答案。也许以后他的大脑会自己把自己整理好的。
一只信封在他的口袋里探头探脑。他打开它,发现一张大面额的支票,上面的签名与他额头上的伤疤很相像。他把它放进钱包,起身上路,穿过小城狭窄的街道,机械地朝麦迪西斯公园走去。
静静的小路把他带向石凳,树木摇着光秃秃的枝条欢迎他回来。他默默地走着,脚步声在空荡荡的大脑里回响,恍若其他一些脚步的回声,而那些脚步的足迹早已消失了。
一个他从未谋面的女孩一看见他,就合上手里的书,犹犹豫豫地朝他的方向做了个打招呼的手势。可等他们的目光碰到一起时,她低下头去,唯恐自己认错了人。他头也不回地继续朝前走,穿过公园的大门走了出去。公园满怀忧伤地将他从自己的记忆中永远抹去了。
那个年轻女孩又开始看那本满是涂鸦的书,忧心忡忡地想着也许错过了这个神秘的会面。关于这次会面,她没有一点一滴的印象。她下意识地挪了挪身十子,在长凳上让出一点地方。毫无疑问,迟早会有人出现的。
①气阱(airpocket):又叫气十穴十,大气中之陷阱,飞行物进入其中,会突然下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