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是纯的,没掺一点儿杂质。干吧,琼斯。”
白色钠灯,灯光如炽,照亮了她的脸庞。最亮的是颧骨部分,下面是十陰十影。雪亮的灯光构成了一幅黑白画。
红色灯光形成的“卐”字,扭曲着反射在她的银色镜面上。“把货给他。”我说,“我们找到了。”
拉尔菲·费斯。真没想像力⑧。
琼斯抬起身十体,装甲躯体的一半都搁在水箱沿上。我还以为水箱会翻倒呢。莫莉抬起手,向下一落,注射器针头扎进两片装甲之间。“咝”的一声,药水注入。木框上彩灯大炽,图形疯狂变幻,跟十抽十风似的。最后渐渐暗下去。
我们走了,留下琼斯漂浮在黑沉沉的水中,时而懒洋洋地打个滚,也许他梦见了他那场太平洋战争,梦见了他清除的那些赛伯水雷:鼻子轻十触,用乌贼刺探水雷的控制线路。用同样的方法,他破解了拉尔菲在我脑子里的芯片上设置的那个可悲的密码。
“战后遣散时,大批军品流失出去,包括琼斯,连他身上那套设备都原封不动地出来了。这我懂。可是,一头赛伯海豚怎么会染上毒瘾?”
“是那场战争。”她说,“他们全都是战时染上的。海军干的好事。要不然,你怎么可能让海豚替你打仗?”
“我看这笔买卖做不成。”黑客说,想多讹我们一笔,“瞄准一颗根本没公开的通讯卫星发射信号——”
“十浪十费我的时间,你什么生意也别想做了。”莫莉道,倚在他那张满是划痕的工作台边,食指冲他一戳。
“那,你上别的地方买你那些微波设备好了,怎么样?”小伙子虽然一张索尼·十毛十脸蛋,人却有股子横劲儿。不愧是个夜城人,多半生在这儿。
她的手朝小伙子前襟一挥,快得只见一道影子晃过。一片翻领被截了下来,截得干净利落,整整齐齐,连个十毛十边都没有。
“咱们成十交十?”
“成十交十。”他瞅着截断处,尽量把表情控制在对这一招感兴趣的范围内,“成十交十。”
我检查着买到手的两台记录仪,她拉开腰间的口袋拉链,取出我给她的那张纸条。莫莉展开纸条,嘴唇嚅动,不出声地读着,然后耸耸肩,“就这?”
“开始吧。”我说,同时按下两台记录仪上的“录音”键。
“克里斯蒂安·怀特,”她读出声来,“和他的雅利安人雷盖乐队。”
拉尔菲,真有你的。忠心耿耿,到死都是忠实歌迷。
进入白痴—明白人状态的过程从来没我想像的那么突兀。那个搞地下广播的黑客有个幌子门面,是家随时可能关门大吉的旅行社。一间破破烂烂的办公室,一张工作台,三把椅子,一张褪色的瑞士香熏沐浴广告。两只玩具鸟,鸟身是褐色玻璃做的,脑袋机械地一点一点,假装从莫莉肩后架子上的一个塑料杯里喝水。我渐渐进入状态,觉得两只鸟的动作越来越快,彩色鸟头化为一片五彩幻影。塑料挂钟上的液晶秒数成了毫无意义的“8”字形方格,不断跳动。莫莉和索尼·十毛十脸蛋黑客变得模糊起来,手臂偶尔一动,隐隐约约,像影子,又像昆虫的动作,一顿一顿的。然后,眼前一切都消失了,化为灰色的静电信号。一个单调的声音响起,吟诵着一曲人工语言谱成的诗篇。
我坐在那儿,吐出死去的拉尔菲偷来的程序。整整三个小时。
穹顶非常大,从一头到另一头足有四十公里。有点像过去遮盖远郊十交十通大动脉的富勒穹顶,只不过粗糙、蹩脚得多。碰上晴朗的日子,如果关掉弧光灯,一道灰蒙蒙的天光就会透过一重重塑料天棚射下来。简直不能称为十陽十光,只能说约略有点十陽十光的意思。这种景象倒挺像乔万尼·皮拉内西⑨所画的监狱素描。最南端的三公里穹顶下面就是夜城。夜城不缴税,也没有公共设施。那儿的弧光灯早就坏了,穹顶天棚也被几十年的炊烟熏得黑乎乎的。即使在正午,夜城也差不多伸手不见五指。几十上百个夜城的孩子出没在穹顶的一片片椽子中,但在这个漆黑的夜城里,谁会注意?
我们已经爬了两个小时,攀爬着水泥台阶和带洞十眼的横档构成的钢梯,爬过一个个废弃的脚手架,一堆堆积满灰尘的工具。我们的起点瞧上去像是个荒废的维修区,到处扔着三角形的天棚支撑件。所有东西无一例外涂抹得乱七八糟,是用气罐喷上去的:帮派名称、首字母缩写……有的大作早在世纪之初就喷上去了。涂鸦伴着我们一路向上,渐渐稀疏,最后只时不时反复出现同一个名称:低科技族。黑色大写字母,墨迹淋十漓。
“低科技族是什么人?”
“反正不是咱们,老板。”她爬上一截摇摇晃晃的铝梯,钻进一片波状塑料板上的一个洞十口,不见了,“低科技,低技术。”声音透过塑料板,有点发闷。我十十揉十十了十十揉十十酸痛的手腕,跟着她向上爬,“低科技族。连你的霰弹槍,他们都会觉得太过分,堕十落。”
一个小时以后,我拼了老命才爬进另一个洞十口。这个洞十口曲里拐弯没个形状,是在一层快塌下来的胶合板上锯出来的。爬上去之后,我见到了我这辈子碰上的头一个低科技族。
“别怕。”莫莉说,拍拍我的肩膀,“这是小狗。嗨,小狗。”
她身上绑了个手电筒。窄十窄一束电筒光下,他用一只独眼打量着我们,慢慢伸出一根又厚又长的灰色舌头,十舔十十着突出的獠牙。这是移植的多伯曼⑩犬牙。我心想,不是说低科技吗?怎么用上了移植术?抑制人十体对异物的排斥反应,这玩意儿可不比树上结的果子,科技含量高着呢。
“莫⑾”人牙扩展成獠牙以后,发音吐字的能力显然受了影响。一行口水从他扭曲的下唇滴答下来,“听到你们来,早听见。”他说不定只有十五岁,但獠牙,满脸可怕的刀疤,加上深陷的眼窝,整张脸简直不像人类,像野兽。弄出这么一张脸来,这可是件费时费力的活儿,还得有点创意才成。看他的举动,我觉得他挺喜欢跟这张脸一块儿过日子。他穿着一条破烂牛仔裤,脏得发黑,裤缝处更是脏得油亮。他光着上身,脚上没穿鞋。那张嘴怪里怪气地拧了一下,大概是露出个笑容,“被跟踪了,你们。”
深不可见的下方,夜城,隐隐传来卖水人的吆喝。
“有人碰了绊绳?”手电光朝旁边一晃,我看到了许多细绳,一头系在螺栓上,另一头伸向四面八方,消失在黑暗中。
“关掉他十妈十的灯!”
“啪”的一声,她关了手电筒。
“跟你的人咋没点个灯什么的?”
“不需要。小狗,这家伙厉害。你们的哨兵要是招惹他,他们只能一小块一小块回家了。倒是更容易搬运。”
“盯你的,是你朋友,莫?”他的声音有点紧张。我听见他的脚在破败的胶合板上不安地蹭着。
“不。但他是我的。这一位,”在我肩头上一拍,“他才是朋友。懂了?”
“唔。”他不大感兴趣地说,啪嗒啪嗒走到这个小十平台边上,系绊绳的螺栓就在那儿。他开始扯动绊绳,用这些绷得紧紧的绳子发出某种信息。
夜城在我们脚下展开,像个给耗子造的玩具村子。小窗口闪着烛光,只有荒荒凉凉一小块地方有电池灯、碳化灯照明。我想像着那些地方的老人家,无休无止玩着多米诺骨牌,破败的棚屋支柱上晾着刚洗过的衣服,大滴大滴热十烘十烘的水滴啪嗒啪嗒溅在他们身边。然后,我竭力想像那个杀手,穿着木屐,还有那身难看的游客衬衣,耐心地在一片漆黑中一步步向上,面无表情,不紧不慢。他是怎么盯上我们的?
“他嗅到了咱们的气味。”莫莉说。
“十抽十烟?”小狗从兜里掏出一盒压得皱巴巴的烟,撬出一根。过滤嘴都压扁了。他用一盒厨房里用的火柴给我点上,我趁机斜眼瞅了瞅香烟牌子。颐和园,北京烟厂。看来低科技族在搞黑市买卖。小狗和莫莉继续争个不休,莫莉似乎想借用这片低科技族房地产中的某个地方。
“伙计,我帮过你不少忙,我需要那一层楼面,要那儿的音乐。”
“可你不是低科技……”
这两人一路争论。拐来拐去的一公里路程,他们大概吵了多半公里。小狗领着我们走过一道道摇摇晃晃的天桥,爬上一段段绳梯。低科技族的藏身处和绳网高居这座城市之上。他们睡在用大十十团十十大十十团十十环氧树脂粘附在穹顶天棚附近的网状吊十床十里,俯瞰下面的深渊。低科技族盘踞的地盘非常狭小,有的时候只是在天棚支撑柱上锯出的几道刻痕,仅容双手抠住、双脚踩稳。
她管那一层楼面叫杀人层。我跟在她身后爬。金属磨得光十溜十溜的,胶合板湿十漉十漉的,适合埃迪·巴克斯的鞋子踩上去直打滑。我一边爬,一边想,那一层楼面有什么特别的?怎么可能比其他地方更凶险?与此同时,我又有了个发现:小狗的反对只是个必要的手续,他肯定会同意莫莉的要求。这一点,莫莉打从一开头就知道。
我们下面的某个地方,琼斯肯定在他的水箱里一圈圈打转,感受毒十品劲头儿过去以后的第一丝恶心。警察肯定正在提出一大堆有关拉尔菲的问题,把航空港酒吧的客人们烦得要死:他是干什么的?离开酒吧前跟谁在一起?还有,日本黑帮看不见的魔影肯定已经遍布城市数据库,搜索着一切与我有关的信息,哪怕最不起眼的都不肯放过:数字账户、十交十易情况、水电费……我们生活在信息化社会里,上学时他们就是这么跟你说的。但他们没有告诉你的是,你的起居、生活、活动,你的一举一动,全都不可避免地会留下线索、蛛丝马迹、零零碎碎不成片断的个人信息。这些片断可能被人收集整理、分门别类……
但现在,那个黑客肯定已经用黑盒子技术把我们的信息编辑发送给了黑帮的通讯卫星。简简单单的一条口信:把你们的猎狗唤回去,否则,我们就在网上公开你们的程序。
那个程序。我压根儿不知道它是干什么用的,过去不知道,现在还是不知道。可能是科研数据,日本黑帮是商业间谍领域的专家,水平一流。这个活儿,他们干起来从容不迫。比如从小野公司偷出研发数据,客客气气攥在手里,同时提出威胁:公开数据,让这家大公司的科研优势化为乌有。这以后,只需要等着被盗者十交十赎金就行。
如果我的程序就是这种情形,我为什么不能学他们的做法,趁机反敲他们一笔?或许他们更喜欢把这个程序以大价钱重新卖给小野公司这样的原主,而不是干掉我约翰尼,把我从记忆这一行买卖中抹掉。对吗?
他们的程序已经寄往悉尼。那儿有个地方,只要你预付一小笔钱,他们就会替你保管邮件,不提任何问题。第四级水陆邮件。我抹掉了其他所有拷贝,只在发给黑帮的信息中夹了一部分,足够他们确认货真价实。
手腕疼得要命。我不想爬了,只想躺下倒头大睡。我知道,用不了多久,力气用尽的手就再也抓不住着力点,我会一头摔进深渊;我知道,这双今晚乔装埃迪·巴克斯时穿的漂亮黑鞋子会打滑失足,让我坠向下面的夜城。但那个杀手的形象在我脑海中不断膨十胀,像那种廉价的宗教三维立体画,浑身上下闪闪发光,夏威夷衬衫胸前那块芯片也越变越大,像个寻的探测器,不屈不挠地向我步步十逼十近。
所以,我没有停步,紧紧跟着小狗和莫莉,在这个用连夜城人都瞧不上的垃圾随随便便、将将就就拼凑起来的低科技族天堂中穿行。
杀人层边长八米。似乎有个巨人,用钢缆、弹簧左一道右一道绑住这片垃圾场,把它悬空吊起来。稍一摇晃,这地方就吱嘎作响。而这地方偏偏永远在摇晃。聚在它周边的低科技族不断在自个儿的胶合板小十床十上扭来扭去,想找个舒服姿势,这地方于是随之上下颠簸、左右晃动。木头天长日久,早已磨得程亮,上面深深地刻着数不清的首字母缩写名、粗话、宣泄激十情的句子。悬吊这个地方的钢缆没跟其他低科技族藏身地联在一起,是单独的一套,一直向上延伸,伸进这一层上方那两盏刺眼的白炽灯照不到的黑影中。
“咚”的一声,一个姑十娘十手足并用跳下地板。她和小狗一样,长着一副大獠牙,十乳十房上刺着靛青色的螺旋形图案。眨眼间,她径直奔过这一层,哈哈地笑着,一把揪住对面一个正从长颈瓶里喝着一种黑乎乎液体的小伙子。
刀疤、刺青和獠牙,看样子,这是低科技族的时尚。这儿的电力照明设备看来是个风俗十习十惯上的例外。目的是什么?仪式?竞技?艺术?我不知道,但我看得出来,这一层楼面很特别。看上去,它是许多代人逐渐修缮完成的。
我的外套下面还藏着一把霰弹槍。虽说已经完全没用了,而且没有子弹,但那种分量、那种硬度,还是挺能安慰人。摸十着这把槍,我突然想到,我一点儿也不记得我自己是怎么和杀手十交十手的。发生了什么,本来应该发生什么,完全没概念。说到我正在玩的这场游戏,我同样没概念。我这辈子大半时间都在充当一个浑浑噩噩的容器,盛着别人的知识、别人的内容,然后被倒空,吐出我自己完全不明白的人造语言。真是个技术型啊,一点儿没错。
就在这时,我意识到,周围的低科技族鸦雀无声,静悄悄的没一丝儿动睁。
他来了,就在灯光照射范围边上。杀人层,还有一大圈悄然无声的低科技族,他却跟个游客似的,安之若素,处之泰然。我们的目光一对,彼此立即认出了对方。“咔嗒”一声.我脑海里迸出一星记忆:巴黎,加长奔驰,电力驱动型,无声无息,冒雨驶向鹿特丹:移动式十温十室,玻璃后的日本人的面孔,无数尼康相机举起,像趋光的向日葵,金属和水晶制成的花朵,相机向我拥来,快门咔嚓咔嚓响成一片,像此刻他紧紧盯住我的眼睛。
我抬眼寻找莫莉·米利安,她不见了。
周围的低科技族让开一条道,杀手踏上一级台阶。他鞠了一躬,微笑着,双脚离开木屐,动作流畅自如。两只木屐并排放着,排列得整整齐齐。接着,他轻轻一跃,落在杀人层。他朝我走来,踏过像蹦十床十一样上下晃荡的这片乱七八糟,从从容容,像走在饭店地毯上的游客。
莫莉跃上杀人层,身十体剧烈摇动着。
这层楼面“吱嘎吱嘎”尖十叫起来。
这儿暗藏着扩音器,四角粗十大的弹黄周围有麦克风,四周还有随机散放的接触式拾音器,将金属摩十擦声扩大到震耳欲聋的程度。低科技族不知在哪儿还藏着一台功放和一台音响合成器。直到这时,我才辨认出隐在头顶上炫目的灯光中的喇叭。
一阵鼓声响起,是电子鼓,像放大的心跳,节奏稳定,像节拍器。
她已经脱掉了那身皮夹克,靴子也扔了。她那件T恤原来是无袖的,细细的胳膊上隐隐现出很能说明问题的线路——千叶产品。雪亮的灯光下,她的牛仔皮裤闪闪发亮。她开始舞动。
她弯下双膝,白皙的双脚蹬着一个压扁的汽油箱,杀人层随着她的动作摇晃起来。发出的声音简直像世界末日,像悬挂着天堂的绳子骤然绷断,“嗖”的一声反弹上去,掠过天空。
他稳稳地随着楼面的波动上下起伏,但只持续了几次心跳的时间。紧接着,他开始行动了,准确地判断着楼面摇动的幅度,一步步前进,宛如踏着日式花园中的踏脚石。
他弹开自己的大拇指,动作潇洒,像社十交十宴会上的翩翩绅士。断下来的拇指尖飞向莫莉。那根细丝折射着灯光,像一道彩虹。她猛然倒地,一个翻滚。单分子细丝“唰”地掠过,像噬人的大嘴,灯光下“咔”的一合,收招。莫莉一个鱼跃,翻身跳起。
悸十动的鼓声加快了节奏,她和着鼓声,奔腾进退。黑发翻卷,拂过两片毫无表情的银色镜片。她的双十唇紧张地绷成一条线。杀人层訇然巨响,轰隆隆不绝于耳。旁观的低科技族兴奋至极,狂呼尖十叫。
杀手收回武器。“呼”的一声,可怕的单分子细线画了个直径一米的大圈。杀手没有拇指的那只手平平一绕,细线一圈圈旋转,在杀手胸前形成一面盾牌。
莫莉此时似乎狂十性十大发,深藏心底的野十性十喷薄而出。癫狂的舞蹈开始了。跳踉奋勇,肢十体扭曲,翼行侧进,双脚猛地发力,蹬在直接与一根粗十大盘簧相联的大引擎上。轰鸣的声十浪十中,我捂住耳朵,被震得眩晕不已,只觉得这层楼面和阶梯己经断裂,正坠向夜城。我仿佛看到我们砸穿夜城破败的小屋屋项,穿过晾晒的衣物,像熟透的水果一样,在地面砰然炸裂。但是,缆绳挺住了。杀人层汹涌起伏,像大十浪十滔天的金属海洋。十浪十尖之上狂舞不休的,是莫莉。
就在这时,在杀手最后一次掷出拇指尖的前一瞬,我看到了他脸上的表情。那种表情似乎不应该属于他。既非恐惧,也非愤怒,我觉得是一种难以置信。对他来说,此刻看到听到的一切——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都是那么不可理喻。茫然不知所措,混杂着极度的厌恶,审美意义上的厌恶,他的文化背景无法接受这种喧嚣。他收回“嗖嗖”舞动的细丝。细丝翻卷,划着圆环。一振臂,圆环收缩到餐盘大小。举手过顶,手腕一勾,餐盘应手而落,拇指尖像个活物似的,倏地探向莫莉。
杀人层带着她向下一沉,单分子细丝险险擦过莫莉头顶。杀手这一边,楼面像跷跷板一样猛地一抬,将他举到细丝飞回的路径上。它本来应该绕过他的头顶,缩回自己的金刚石巢十穴十。细丝从他手腕上切过,卷走了这只手。他面前的地板上有个大裂口,他踏进裂口,跳水运动员般翩然而下,带着一种奇异的优雅,像战败的神风敢死队员,坠向夜城。我想,之所以自寻死路,可能还有一个目的:至少在坠地前的短短一瞬,他能够逃离可怕的声十浪十,享受几秒钟体面的宁静。
她用文化冲击杀了他。
低科技族欢呼起来。有人关掉了扩音器,莫莉双脚踏着杀人层,控制着它,让它渐渐稳定。她面无表情,脸色惨白。楼面的尖啸渐渐低下去,只有剧震后的金属发出的微弱嗡鸣和铁锈摩十擦的吱吱声。
我们在这层楼面四处搜寻那只断手,可始终没找到。只在一块锈蚀的钢板上发现了一弯优美的曲线。这是单分子细丝掠过的地方。切口亮晶晶的,像刚镀上一层铬。
我们始终不知道日本黑帮是不是接受了我们开出的条件,连他们收到那条信息没有都不清楚。我只知道,他们那个程序仍在悉尼中央区五号三楼一家礼品店后向房间的一个架子上,等着收件人埃迪·巴克斯。说不定他们手里还有一份拷贝,而且早就以高价卖回给原主了。不过,他们或许的确收到了那条黑客广播出去的信息,因为时间己经过去了一年,一直没人来追杀我。就算真有人打算来干掉我,他们必须在黑暗中向上爬好长一截才行,还得通过小狗设下的哨卡。另外,这些天里,我的模样已经不再像埃迪·巴克斯了。整容的事儿是莫莉替十我安排的,用的是本地的麻醉剂。我的新牙已经快长成了。
我决定待在这上头不走了。我有时望着杀人层,心想:他来之前,我的生活是多么空虚。做别人的容器,这种事我受够了。现在,我几乎每晚都会爬下去,去拜访琼斯。
我们成了搭档,我和琼斯,还有莫莉·米利安,抛头露面的事十交十给莫莉,她负责在航空港酒吧代表我们跟别人谈买卖。琼斯仍旧待在游乐场,但他现在有了个更大的水箱,每周换上新鲜海水。还有,毒德发作的时候,他总有最好的货色。跟孩子们对话时,他还是用那套彩灯,但跟我对话时,他用上了一套新的声画系统。设备安装在我租的一间小屋里,比他干海军时用过的装备还好。
我们挣了大钱,比我过去挣的多得多。琼斯的乌贼能读出我以前的所有客户在我大脑里储存过的资料,他通过那套声画系统把内容告诉我,用的是我能看懂的语言。所以,我们知道了我原来那些客户的许多秘密。以后,我会找个外科医生,让他把我脑子里那些芯片全抠出来。到那时,我脑子里保存的只是我自己的记忆,不是别人的。我会过上和普通人一样的日子。但那是以后的事儿,现在还不行。
在上头过日子真的不错。高居黑暗之中,十抽十着中国过滤嘴香烟,听着穹顶天棚的积水向下滴落。这上头真静啊——除非有哪个低科技族决定在杀人层蹦跶一番。
而且能学到许多知识。有琼斯帮我分析我脑子里储存的技术资料,我准会成为这座城市里最在行的技术型。
注释:
①港台译名为《强尼的记忆》,这里根据大十陆十习十惯重新订正了译名。
②作者杜撰的当时的风头人物。
③费斯,face,脸的意思。
④指日本人。弧光灯时代:故事发生的时间,人类生活在穹顶之下,靠弧光灯照明。
⑤即量子扰动超导探测器。这几个词的首字母组合在一起,正好是英文中“乌贼”一词。电十影《黑客帝国》中也用了同样的设定,只不过把它具象化了。或许这是对前辈表达的敬意。
⑥吉布森小说中的常用词,指跟电脑相关的智能系统,如赛伯空间,意为由电脑构成的虚拟空间。
⑦美国总统尼克松曾指使特工潜入位于水门的竞选对手总部,盗窃机密资料。
⑧前文说过,拉尔菲用了雅利安人雷盖乐队歌手的脸。从雅利安人这个名字可知,拉尔菲是个纳粹崇拜者,所以采用纳粹的“卐”字符号作为密码。
⑨乔万尼·皮拉内西:1720~1778,意大利建筑师、艺术家。
⑩一种德国猛犬。
⑾小狗说的话不大规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