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火虫之夜》作者:德理·巴利(2 / 2)

他们走进屋去,谁也懒得关门。对于荷里斯而言,客厅是个完全异类的场所,里面的每样东西他都毫无印象。黑夜也随着他们溜进屋里。

“布雷克。”荷里斯低语。语音消失在唇边,融入黑暗,不见踪影,遥远得像被追捕的野兽发出的哀嚎在月光下的山谷中回荡。

但布雷克下定决心缄口不言。

荷里斯从这两个人身边走开。一个是又高又瘦的陌生人,另一个是他的旧友——他惟一的朋友——如今也形同路人。月光将他的轮廓清晰地映在敞开的门上。

“你要干什么?”荷里斯说。

“你就是雷蒙德·荷里斯吗?”

“应该由我来问你是谁才对。谁给你权力这样闯进来?布雷克——”

瘦瘦的陌生人望着布雷克:“是这个人吗?”

“是的。”

“荷里斯先生,希望你能跟我们走一趟。”

荷里斯没有动。他站在房间中央,被四周银色的死气沉沉的液晶墙包围。

“到哪儿去?为什么?”

“请跟我们走,荷里斯先生。”

“为什么?”

“荷里斯先生,请问第一条法则是什么?”

荷里斯一瞬间仿佛又回到童年,看到年幼的他在一间寒冷明亮的教室里死记硬背那些法则,然而现在他却一个字也想不起。

瘦高个以向一个服从的孩子解释的语气轻声说:“荷里斯先生,第一条法则是民十主。也就是说任何人任何时候都有自十由选择的权利。”

“但是我并没有……”

“最近几年来你每晚都是如何度过的?”

“我……我写作。布雷克,求你……”

但布雷克悄无声息的身影挪向房间内侧,向书房靠去。

“荷里斯先生,你从事写作?”

“是的。写作——仅仅是写作。”

“那你都写些什么呢?”

“一个故事,一本小说——”

“那么在那个故事里——我是指那本小说——谁来决定该发生什么事情呢,荷里斯先生?又是谁来决定事情发生的方式呢?”

“是我。我是个作家,这些都是我该做的。”

“真是个令人满意的回答,荷里斯先生。”

荷里斯想起长期以来他从事的工作,为液晶墙中无数的音乐、演说和文字片断编索引。浩渺的网络就是由几万个这样的碎片编织而成。每年片断都似一座四通八达却没有终点的桥梁,都如一段没有目的地的旅程,都是没经任何艺术加工的碎片。一切都由他们自己选择——那些不分白天黑夜终日盯着液晶墙出神的男人、女人、孩子们,父亲、母亲们,儿子、女儿们。让他们为自己的旅途导航,根据个人的特殊癖好在千万条未积压的道路中做出抉择。第一条法则规定世上再也不应有虚构的故事。

“是的,”荷里斯低喃,“也不应有作家。”

“你有什么权力这样做?凭什么该由你来决定故事发展的方向?”

“我只是一个人私下写写,我并没有寻求读者。”

瘦高个缩了缩脑袋,从喉咙里爆发出一声尖十叫。这时门外成千上万的萤火虫开始通向屋里,荷里斯从未见过,甚至从未想像过如此多的萤火虫。它们腹部发着光,飞快地打着旋,跳着永无休止的方块舞。它们闪亮着拥向瘦高个,裹十住他向外伸着的臂膀和手,他的脸和脖子,他的软呢帽,他的浑身上下,直到最终仅剩他大张的口,在不断闪动的光亮中形成一个墨黑的真空,发泄着怪异谴责的叫喊。荷里斯又一次感到黑夜中萤火虫的光迹仿佛某种角形的象形文字,燃十烧着魔力令他不敢直视。

这时液晶墙上突然出现影像。荷里斯踉跄地倒退了几步,看见屏幕上一张又一张不断出现的他自己哀愁的面孔将整个洒满月光的房间淹没。透过桌上萤火虫罐弯曲的塑料瓶身,荷里斯看见自己将古董圆珠笔放置一边;透过窗前的网状屏,他看见愁眉苦脸的自己凝视着昏暗的书房;在一阵令人眩晕的闪光中,他看见自己站在门前,隐约现出低垂的头,随着笼罩在萤火虫中的满月的移动而变大、扭曲。各种影像如万花筒般在他眼前旋转。

荷里斯从不同萤火虫的角度一遍又一遍地目击那该死的一刻——他犯下罪行的一刻,一次又一次在四周的墙壁上看见自己身十体前倾,对着闪烁的电话光柱说:

你想看看吗?

你想看看吗?

你想看看吗?

布雷克,他想着,我如此地信任你……

一只掉队的萤火虫从荷里斯身边快速地飞过去,瘦高个被它闪烁的样子惊呆了。荷里斯一把伸出手云抓住这只发光的虫子,并把它碾碎。在一阵耀眼的闪光后,他俯身仔细研究发十抖的手掌上这只虫子一件件散落的遗体。荷里斯觉得心知识化堵在了嗓子眼,突然间象形文字的魔力,奇异的永无休止的方块舞都明晰了。摊在他手掌上的是从萤火虫散裂的胸腔里滚出的闪亮的齿轮和小零件,一只仍盯着他的单眼上突出的摄像机镜头以及连接它和残骸的亮闪闪的细电线。

瘦高尖厉的叫十声停息了,刺眼的亮晶墙也在一阵闪烁中回复成灰色,那一大群萤火虫也如来时般一只接一只有条不紊地穿过大门飞向明月夜。

然后这两个人开始向荷里斯十逼十近。瘦高个一副掠夺者的脸孔;在门廊十陰十影里的布雷克却如一个幽灵,小心地将手稿折在胸前,十温十柔而不失坚定的双手十交十叉在臂前。

“噢,不。”当他们带他穿过草地时他说。

然而他们不加理会,只对他报以冰冷的毫无生气的目光。

那夜荷里斯再次感到了空气中汽油和新擦过的钢铁的气味。当机械甲虫半透明的壳在他上方缓缓关闭时,夏夜的风轻拂着他的手稿,接着机械甲虫便悄无声息地飞驰而去。

荷里斯向车后望去,看到的却是完全一样的房子。萤火虫早已无影无踪,一切都是静止的,只有一张小纸片在月夜中翻转、飘舞,最终被一阵风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