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不得不说的故事》作者:[美] 查尔斯·科尔曼·芬莱(1 / 2)

谢开颜译

前面走廊站着一对年轻的夫妇,看上去不是罗伯特·本戈登所喜欢的那种类型。男的像是这些日子罗伯特称之为黑人或是美非混血儿的那一类,皮肤类似肉十豆蔻般深褐色,身材细长,小骨架,长着一双不太相称的娇十嫩的手。戴一副小小的圆边眼镜,紧十贴双鬓,看起来有点滑稽。身上的高尔夫衬衫领口敞开着。和他站在一起的女子,从他们手上相同的结婚戒子,罗伯特猜想应该是他的妻子。她手上那枚宝石戒子颜色十分艳丽,一头卷曲的齐肩金发,看上去是个丰满、白皙、十性十格开朗的妇人,她的皮肤由于这一两天的日晒,变得发红。

但日晒并没有把她的肤色晒黑,只是发红。这对夫妇的高兴劲显得有点过了头,令罗伯特不快。

罗伯特推开纱门,小心翼翼地迈出一小步,走下台阶,来到他们站着的走廊上。门在她身后砰地关上。脸上挂着牵强的笑容,她说,“欢迎光临沙利文住宅博物馆。”

男的半张着手,指着钉在门上白色的薄牌子问“还有时间让我们参观吗?你们半小时后就要关门了?”

“别着急,”罗伯特说,“有足够的时间,如果你们喜欢的话,参观两遍都可以。”门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好像重新为他们打开似的。

丈夫站在一旁,做手势让妻子往前走。他们对视了一眼,丈夫眼里跳动的火花映在妻子的眼中如同晴朗的夜晚伊利湖面上闪烁的星光。在男人进入大厅前,罗伯特就开始了讲解。

“沙利文大厦始建于1853年,主要建筑材料来源于岛上开采的石灰石。内战期间,它是关押同盟军官战俘营的一部分。1864年,大厦的后面部分毁于厨房的一场大火。战后,陆军上校多尼哥·沙利文,作为俄亥俄州第123名志愿者,对大厦进行了重新修复。”

这两个人边听解说,边在大厅和客厅四处闲逛,一会儿俯身对着考究的深色桌子上铺着的古色古香的花边桌垫喳喳称奇,一会儿像抚十摸婴儿娇十嫩肌肤似的抚十摸中间楼梯的木头扶手,一会儿又把身十子后仰,用凝视罗马梵蒂冈的西斯廷教堂般的眼神向上凝望着木制天花板的拱形屋顶。

罗伯特加快速度讲解道:“这地方原来是印第安人,确切地讲应该是美洲土著人的狩猎地。1832年,沙利文家族为躲避美国俄亥俄州克利夫兰城流行的霍乱而逃到这里,后来这座大厦又成为旅馆,再后来又变为失事船只的营救所,是这些历程共同写就了这座小岛的历史。”由于楼上不对外开放,罗伯特带领他们参观完楼下所有打开的房间后,时间还剩12分钟。

“你们有什么问题要问吗?”她问。这时他们笑了,这笑声让罗伯特觉得很恼火。

“那么大厦是地铁的一个车站吗?”男的问。

“是的,如果可以安全通行的话,他们会在船坞上悬挂一盏灯,那些逃亡者将被带往北边湖对岸加拿大的培雷岛。”她说着,一边用手不明确地指向前门马路对面年代久远的船库。

男的继续问道:“有没有关于这些逃亡者的故事?”

女的也插嘴,“有没什么关于幽灵的故事?”

“她喜欢听鬼故事,”男的补充道。

“没有,”罗伯特粗十鲁地回答,“这些逃亡者没有留下任何故事,也没有什么所谓的鬼故事。”她轻拍双手,把它们放在胸前。“那么,你们二位是谁?从哪来?”

男的是一名工程师,名叫威廉,女的是幼儿园老师,名叫卡罗尔·休斯。

“与兰斯顿·休斯差不多。”威廉加了一句,好像这对罗伯特很重要似的,“只是据我所知,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关联。”他们是从哥伦布过来的,是利用周末时间到这旅游,庆祝他们的结婚周年。这对年轻人看起来与其他人没有什么特别引人注目的不同之处,罗伯特几乎开始喜欢上他们了。

罗伯特接着又问:“你们怎么会到这里参观?”

“哦,我们只是路经这里,顺便过来看看。”威廉说。

罗伯特脸上勉强挤出的笑容立刻消失了,她紧皱着眉头,不耐烦地看着表,对二位表示遗憾和抱歉后,领着他们走出大厦,然后关上门。

从后门,罗伯特看着他们手拉着手沿着街道悠闲地朝市区的饭店走去,心里不禁产生疑惑:到底他们想对她隐瞒些什么?自从逃跑的十奴十隶途经石灰石岛,好像每个人都在隐瞒着什么似的。人们发现他们深陷其中,这个岛似乎成了一个让人难以逃脱的绝境和牢笼,大家纷纷逃离为掩盖些什么。甚至时间这位老人也都步履蹒跚,20世纪50年代罗伯特刚到石灰石岛时,发现整个小岛还停留在20年代。直到70年代,那里才步入50年代,时至今日,仍然弥漫着70年代的气息。

“路过,”罗伯特自言自语道,“真是一群讨厌的傻瓜。”

如果不是紧皱双眉的话,不难看出她脸上流露出的极度自责的神情。她不是个十爱十骂人的女人,至少是很少骂人。

罗伯特将车开上短短的车道,停在屋子旁边很小的车库外头。这时幽灵正在她家等着她。在沙利文大厦,虽然相继发生了同盟军官死亡,孩子流产(沙利文陆军上校战后的第二任妻子怀的),以及居住在那里的旅客自十杀这一连串的事件,但大厦内的确没有什么幽灵。但是,罗伯特在1981年同丈夫沃尔特一起建造的这座有两个卧室的大农场主的屋子里却有幽灵。他们建造这所房子时,这里并没有什么幽灵,但沃尔特的母亲去世前一两年(大约是在他们所有朋友的父母亲都过世时),罗伯特和沃尔特意识到,现在他们成了老人辈的时候,幽灵出现了。

罗伯特一打开车门,立刻被空气中夹带的一股电流击打了一下,脖子后面和手臂上的十毛十一下子竖了起来。肩膀的肌肉绷得紧紧的。为了不助长幽灵的气势,她强装着若无其事似的绕过有段时间未做修剪的紫杉丛,来到前门。她站了一会儿,摒住呼吸,什么事也没发生。这种情况经常出现,幽灵像在等待有利时机。

只有这一次前门被罗伯特锁住了,她重新把门打开。这时贝蒂·弗雷尼走了过来,她是来叫上罗伯特一起去教堂帮忙的。

走进屋子,罗伯特将围巾和上衣挂好,脱十下脚上的鞋子,换上拖鞋,为自己烤了一片面包,由于太匆忙了,面包就像没有烤过似的。等到一切收拾停当,她立即冲进卧室,坐在梳妆台前,这里是安全的。

罗伯特拿出一瓶珠母般的扑面粉,在门外了撒了一条薄薄的线,这样做可以使幽灵无法进来。至于为何撒扑面粉可以奏效,她也不知道,但这一招的确很管用。

做完了这些,她又坐回到梳妆台前,开始化妆,先是在眼角上涂抹防眼角纹的润肤霜,然后再抹上蕾兰牌粉紫色的眼影膏,这使她深蓝色的眼睛显得格外的蓝,特别引人注目。眼睛是罗伯特脸部长得最漂亮的地方,尤其现在,一头金发完全变成了灰色了,衬得双眸愈发迷人。其实,罗伯特头发并非纯粹的金色,而是更接近棕色的那种,种族主义者沃尔特戏称它为洗碗水般的金色。他这样说并没有伤害她的意思,相反,他挺喜欢这种颜色,觉得优雅得恰到好处。

这时,卧室外的厨房里,一个橱柜的门被打开又关上,紧接着,另一个柜门又被打开,而后重重地“砰”一声关上,柜里的碗碟震得哗哗作响。

罗伯特对着梳妆台,头朝前倾,继续一遍一遍描着眉十毛十,并在脸颊上抹了腮红。

就在这时,厨房摆放桌子的那个角落上方的十抽十屉“嘎吱”一声被打开。罗伯特停了下来,竖十起耳朵听着。

这个梳妆台和卧室的其他两件家具都是罗伯特1966年用她在水街市场做出纳时积攒的钱买的。早在那一年——发生种族暴动的那个夏天,沃尔特就不肯再带她回克利夫兰。“他们是一群野兽。”他说。那以后,夫妇俩便改道到托莱多采购物品。沃尔特对黑人产生了很深的却不免肤浅的敌意,特别在民权运动开始以后,这种敌意更加深了。马丁·路得·金被暗杀的那天,罗伯特正坐在沃尔特旁边,她亲耳听见他说“好啊,他得到了应有的下场。”但早在这一切发生之前,罗伯特与沃尔特到克利夫兰市中心看圣诞节展销时,罗伯特就在西比的百货商店看中了卧室的这一套家具,她让沃尔特向白人十邓十恩借卡车运家具。一开始,沃尔特反对,但罗伯特是个一旦决心做一件事情就一定坚持到底的人。最后,沃尔特只得让步。虽然梳妆台不是实心枫木做的,只是贴了一层薄薄的胶合板,但仍是一件很令罗伯特自豪的东西,它带给她快乐。

罗伯特和沃尔特是在1953年结的婚,当时没来得及举行教堂婚礼。事实上,他们恋十爱十的时间很短,总共还不到6周。罗伯特告诉沃尔特她已经20岁了,但实际上那时她才刚满18岁。

那年沃尔特23岁,想在克利夫兰的工厂找份工作。此时的罗伯特正在蒙德森和纽曼的雪茄厂做糊盒子标签的工作。沃尔特原打算到布鲁帕克的福特工厂工作,但最后却做了泥瓦匠。两人是在欧几里德的一家舞蹈俱乐部认识的。他们对跳舞都没什么兴趣,沃尔特是因为十性十格害羞拘谨,罗伯特不喜欢的原因则是觉得跳舞会让人丧失理智。当沃尔特告诉她,他决定回到小岛去采石场工作时,她提出要同他结婚。她告诉沃尔特,她身十体有十毛十病,他们可能以后都不会有孩子,最初,沃尔特要她找医生看看,但罗伯特说她早就找医生治疗过了,现在对这件事已不抱希望了。那个周末,他们便结了婚。

刚开始,沃尔特的家人不赞成这门婚事,因为之前他们连面都没见过,所有这一切发生得都过于匆忙了。10年抑或20年后,沃尔特的家人才完全接纳了她。罗伯特一直坚持每天去看望沃尔特的母亲,直到有天早晨感冒躺倒在十床十上起不来冲早餐咖啡为止。罗伯特家人这边则不存在这些问题。她之所以搬到克利夫兰为的就是要远离她的家人。同沃尔特结婚后,与家人的距离更远了,可以再也不用见到他们了。对他们两个人来说,一切都配合得相当默契,或者至少可以说是相安无事。

沃尔特是个喜怒无常、十分忧郁的人。平常不太与人说话。只有在喝酒时,而且是喝到三分之二,还没喝醉之前,才会比平时健谈一些。一旦酒喝得超过三分之二的量,他又会变得沉闷起来。但沃尔特是个十分肯干而且诚实的人,也不酗酒。喝啤酒的话,他大约喝到第二瓶到第八九瓶时感觉最好。最重要的是,他使罗伯特忘却了世上所有的烦恼,变得快乐。

桌子的十抽十屉一个接一个地被打开,罗伯特以前曾仔细整理过她的文件和纪念品,由于没有小孩或其他家属,大多数东西都已没有保存的必要了,于是她分批将不需要的文件和纪念品处理掉了。幽灵似乎正在她桌子周围寻找某件东西。

罗伯特跳了起来,奋不顾身地冲出门去。

“你现在马上给我把十抽十屉锁上!”

随着她的这一声喊叫,空气一下凝住了,四周鸦雀无声。

等了一会儿,她又重新坐下,把椅子往梳妆镜前拖了拖,这时,罗伯特朝门口瞥了一眼,注意到原先撒在门口的扑面粉散开了。

她的心脏开始砰砰直跳。一股风夹带着她父亲靴子上的上光剂的气味漫过房间。罗伯特的衣领被幽灵拎起来,小心费劲地把她拖到了门边。

她疯狂地扭十动着,最后挣脱了出来,摔倒在地板上。

“对不起,对不起!”罗伯特叫着说,又好像是大喊大叫,“下地狱去吧,该死的,直接下地狱去!”

幽灵放开了她。

就在这时,前面客厅的门开了。

“你好!”

罗伯特的心跳得更快了。“晚上好,贝蒂。”她说,随手抓起一块抹布将地板上的扑面粉擦掉,“不要拘束,我正做卫生呢。”

她边打招呼边拿起梳子迅速梳了梳乱糟糟缠成一十十团十十的头发,整了整衣服,又补了些腮红。

一切就绪后,她迎了出来,见贝蒂正站在厨房她的那张桌子旁。贝蒂是个有着一头略显暗灰色头发的老妇人,比罗伯特大几岁,快80岁了,体重也重几磅。一年到头,她滚十圆的肩膀上总是披着一件海军蓝的针织衫。即使夏天也一成不变。

“这是什么?”贝蒂问。桌面上罗伯特那个存放重要文件的金属盒子的盖子被打开了。藏在糖罐里的盒子的钥匙被搁到了一旁。

“没什么。”罗伯特说着,急忙合上盖子。

“不,我指的是放在你桌上的这张照片。”贝蒂说。她手里举着一张大约65年前拍的黑白相片。罗伯特愣住了,伸手把贝蒂的手拉过来。这是一张一个黑人家庭——父亲、母亲和他们的四个十到十几岁的孩子在农庄住宅前的合影,照片上所有的人都光着脚丫。

“噢,这个,”罗伯特说,“是博物馆的收藏品。有人发现了它。我们正试图查证它对小岛而言具有什么样的历史意义。”

贝蒂哼了一声:“这不是这个小岛的。你还记得吧,那个女人出售她房子的时候,她的房间里到处都是这些黑人小孩的相片和雕像。你称他们什么来着?”

“黑小子。”罗伯特回答。相片在贝蒂的手中上下游十移,她总是够不着。

“是的!她整座房子都装饰着黑人小孩和西瓜。屋内有印有西瓜图案的地毯、大水罐和所有这些可十爱十的孩子。”

“我记得。”罗伯特再一次伸出去抓相片的手停住了。

“圣达斯基的房地产经纪人告诉那个女人,如果她想出售这所房子,必须重新进行装修,因为原来的装修充满邪气。”贝蒂把相片扔到桌上,“我看不出有什么邪气,只不过是乡村风格的装饰而已。全是所谓一本正经的政治味的一派十胡十言,原谅我的用词。我们可以走了吗?”

罗伯特把照片收回到盒子里,锁上盖子,然后将盒子放回十抽十屉中。每个星期五的晚上,罗伯特和贝蒂都要负责准备每周一次的教堂简报,用复印机预先印成标准的简报。

“是的。”她说。她整了整头发,整了整宽松的上衣。接着说:“我完全准备好了。”

当然,并没有什么幽灵存在。幽灵只是传说而已。沃尔特就从来不相信有什么幽灵。唯一一次,他想他确实看到了房子里有幽灵。幽灵的突然出现给了他重重的一击。那时正是冬天,轮渡的渡轮已经停开了,湖面上的冰又太薄,车子无法开过去,他们不得不向大十陆求援,让他们用直升机把医生送过来为沃尔特治病。打那以后,这屋子再也不是只有沃尔特了,好几年,幽灵一直没有离开。

一直到星期六上午,罗伯特还在说服自己:是贝蒂把盒子拿出来打开的。贝蒂总喜欢打探别人的隐私,但她不会伤害人。与7月这样一个美妙的星期六的早晨相比,这点小小的不愉快实在算不得什么。微风轻拂着湖面,清新的空气穿过每扇开启的窗户吹进了屋内。如此美好的日子,罗伯特不相信会有什么幽灵。

用过早餐,洗熨好一大堆衣服,然后将洗好的衣服在院子周围晾好,罗伯特准备开始她每天的散步。她穿上一件白色的长袖衬衫,扣上袖口和领口的扣子,然后将衬衫塞十入卡其布的裤子里。当她低头看见自己苍白的手上那些深褐色的斑点时,不禁怀念起女士可以在公众场合戴着棉质手套的时光。取而代之,她在手上涂了厚厚的一层防晒值达到Spf50的防晒霜。看来进步也不见得都不好。随手调整了一下宽边的草帽,把它在下巴下系紧,然后对着厅里的镜子照了两下,她满面笑容地走出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