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流感》作者:[美] 约翰·海姆瑞(1 / 2)

姚人杰译

编者按:约翰·海姆瑞是美国海军退伍军官,他从事科幻文学创作的时间并不长,但早已在《阿西莫夫科幻杂志》、《类似》等杂志上发表了不少作品。本篇作品从独特的角度对人类医学的“进步”进行了反思,并获得了2006年星云奖最佳短篇小说提名。

你被斌予神祗一般的力量,

必须要决定是否使用它们——

无论哪种选择,都会带来惊天动地的结果。

做时空干预者的活,你能知道一个不同寻常的真相。那就是,现今的某些年代、某些地方较之从前要好得多。

我十靠在窗框上,顶着干燥的热风,眯眼瞧向外面。风卷过堪萨斯州的大草原,吹到我的脸上。每次我十舔十十舐十嘴唇,嘴里就进了细沙,碜得人难受。从我所住的二楼客房望去,我能看到章克申城①的整条主干道。这大约是1918年7月的堪萨斯州。

一大群穿着灰褐色军服的军人绕过街角走来,这一景象给了我稍许提醒:在这里,人们和他们在过去四年里所做的一模一样,正深陷于欧战②的血腥泥潭中。

我穿上了外套,出发去当地的一家粮食商店。

“吉妮,请确认一下我要走的路线。”

“往前走过一个街区,然后朝南走两个街区。目的地就在铁道线前面。”

“谢谢。”吉妮是我的内置个人助手,她有着一个很棒的导航程序包。我的一位异十性十朋友曾评价过,对于男士而言,像我这样内置个吉妮可算得上是完美,因为这就意味着我能在不被他人察觉的情况下向吉妮问路了。

粮食商店的店铺里充斥着一种别样的粉尘霉味,这气味来自于店铺里堆积如山的麦谷,或是附近那些装载谷物的升降机。我沿着一排样品谷物袋走着,寻找那些在我所来自的未来里早已绝迹的小麦变种的种子。同时我还看到了微细的麦谷粉尘,它们如云朵般轻十盈地以浮于气流中。许多人需要那些业已灭绝的植物种子。他们的需求十分迫切,也就心甘情愿地支付了大笔费用,让我跃迁到二十世纪初的堪萨斯州。

吉妮帮我留意着种子需求单,我发现了上面列出的两个小麦变种,还意外地找到了一个黑麦变种。我拿出些随身携带的伪造的当地货币(这些赝币做得比真的还要好),购买了几袋样品。这就是一名时空干预者的激动人心的冒险旅程。

我走回旅店,放下自己买到的东西,在旅店内吃了午餐。旅店里其他客人的谈话自然大多围绕着战争的话题。有一对夫妇忧心忡忡,因为他们无法见到他们的儿子——一个正在附近的陆军大营里当兵的军人。我对此毫不在意,以为那只是战争期间的例行安全措施而已,直到他们嘴里蹦出“隔离”这个词。

过去的种种疾病会让任何一个时空干预者惴惴不安。对于那些在你出生前几世纪就已绝迹的病菌,你没法对其产生免疫力,有些时候甚至无法接种相应的疫苗。过去的军队因为容易爆发传染病而臭名昭著。我的那个小型纳米医疗包的确能协助我的免疫系统治疗不少疾病,但你永远无法知道那些未知的疾病会如何地致命。我匆匆解决掉午饭,动身前往我在镇子里的下一个目标。我决定尽快完成自己的任务,然后就马上跃迁出这个过去的时空。

“吉妮,1918年,在堪萨斯州章克申城或其附近,有没有爆发什么危险的疫病?”

“只有西班牙流感③。”

任何在场的人都会看见我在那一刻吓得直哆嗦。“就这个?”我第一次知道西班牙流感的时候,它早已经绝迹许多年了,可它仍被认为可能是历史上最致命的传染病。这也就是我能立即记起西班牙流感这一名称的原因,“在这里爆发的?”

“显然,它最初爆发于法斯敦军营。”

“我想起这儿的陆军大营名叫瑞雷要塞。”

“非常正确。”

我略感宽心,接着又记起“人工智能”现今仍是个让人鄙视的术语的原因。“法斯敦军营与瑞雷要塞有什么关联吗?”

“法斯敦军营的地址就在瑞雷要塞。”

“谢天谢地,幸亏我详细问了一下。在这个时空里,西班牙流感有多严重?”

与往常一样,吉妮的嗓音冷静而带有威信。“程度很轻。这也就是这里没有疾病警报的原因。早期阶段的西班牙流感大范围传播于某些地区,但它们和通常的流感爆发差不多,致死率很低。”

这话让人宽慰多了。“之后的几个阶段于什么时候开始?”

“1918年8月。”

有足够时间来完成任务了。尽管如此……“地点在这儿?”

“哦不。一种致命得多的变种西班牙流感会在塞拉利昂④的弗里敦、法国的布雷斯特以及美国的波士顿同时爆发,要不然也是差不多时候。”

那就更让人放心了,可还是有点古怪。“它们属于同一种致命变种?”

“就是这样。”

“怎么可能……那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数据不足。”

非常古怪。然而我还是得忍受这点古怪。至今还没有人跃迁到过去,去调查致命的西班牙流感在三个地点同时爆发的缘由,我对此一点也不吃惊。跃迁进疫区,这么做可不明智。关于西班牙流感,我跟吉妮确认过了,人类从没有培育出一种西班牙流感的疫苗。那么跃迁到疫区就更是自取灭亡。我只是到这个时空来采集灭绝谷物的种子,而不是试图插手进危险的未解医学疑案。

朝下一个目的地刚走了半个街区,我就被一起突发事件吸引住了。

吉妮发出了警告:“我侦测到附近有个时空跃迁场。”

在这个时空还有跃迁者?灭绝谷物的种子可没有那么大的需求量。“他是跃迁过来还是回去?”

“根据跃迁场反射信号分析,这是名到访者。”

我向四周张望,试图回想起几分钟前这条街的样子,看看此刻街上是否突然多出了某个家伙。然而,我见到在街的对面迅速聚起了一群人,他们正低头看着地上的什么东西。我权衡了一下轻重:接近人群有感染上西班牙流感的风险,但被那些人围着的也许是我的一个时空干预者同行,他还可能受了重伤。

可是当我走到街对面时,人群已在散开。一名面色苍白、骨瘦如柴的男子正在一个大块头伙计的搀扶下站起身来。根据表面征象,吉妮立刻作出了诊断:“是癫痫。”

“这个脸色苍白的家伙刚刚癫痫发作?”

“对极了。”

“我想这样就排除了他是跃迁者的可能十性十。”

“他身上携带着跃迁装置。正在衰减的跃迁场信号表明那是台设计简单的机器。”

我又看了那男人一眼。他确实是皮包骨头、一副忍饥挨饿的样子。然而他个子很高,看上去要不是常挨饿,肯定会身材魁梧,体格健康。男人的肤色比癫痫病人还要苍白,我不禁想知道他是不是同时患有贫血症。男子的眼睛眨动了几下,两眼变得潮十湿起来,连续打了好几个猛烈的喷嚏,直到最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绢,捂住了自己的口鼻。

“他的衣服看来产自于这个时空,”吉妮补充说道,“衣服的纤维说明,从它被制造出来已有不少年头了。”

那个病怏怏的男子穿着古旧的衣裳,朝帮他的人露出了一个吃力的微笑,并摆手示意,拒绝了那人提供的进一步帮助,接着跌跌撞撞地走开了,一只手里拎着个类似手提箱的东西。假如跃迁装置就像吉妮所想的那样设计简单,机器可能就在箱子里,而没有植入人十体内。我看到跃迁者在走了几步后停下,观望四周,像是对周围环境感到非常陌生。但当他的视线一触及我所住的那家旅店,他立刻朝旅店走去,好像他认得那个地方似的。这愈加不可思议了。“吉妮,你知不知道他来自哪个时空?”

“从衣服的年头和他的血统来看,我没法将其联系到任何一个能够解释他目前身十体状况的未来时空。”

“兴许他来自于某个闭合时空环。”某些时候,你试图对时空进行干预,又紧接着用反干预进行抵消,这样就产生了闭合时空环。它曾经存在过,可又并不存在。

“在二十世纪后期的一次大规模核战争中曾产生过一个闭合时空环,它也许跟那个男子的容貌和衣服的年头有关系。”

又一种危险的可能十性十,但那就能解释男子的身十体状况了。“为什么会有人从那样的闭合时空环里来到这儿?”

“数据不足。”

一名避难者从可怕的未来世界逃亡到这里,到过去来寻找他心目中的田园生活?那不是不可能,但假若是这样,我就需要去看看他想干些什么。一个在我的历史里十胡十乱捣鬼的外行可能会在无意间造成无尽的干扰,给未来带来严重的后果。如果他要故意扰乱历史,此刻就是关键时期,可古怪的是他挑选了这个地方。我所认识的所有身在1918年的时空干预者都正在欧洲或者各国首都执行任务。我自己挑选1918年作为跃迁目的地,只是因为这一年的时空跃迁图很详细。然而这名男子与我一样,跃迁到这里——这个从没发生过什么重大事件的地方。

除了西班牙流感最初的爆发。可流感的爆发显然早有一段时间了。“西班牙流感的第一份病例报告是何时出现的?”

“1918年3月。”

“而他刚刚到达这里。那样他就不可能将流感病毒携带过来,然后在无意间将其散播出去。”

“除非他早就来过,或者他之后再跃迁回从前。”吉妮提醒着我。

哦,是啊!可那没有丝毫的意义。在这个1918年的堪萨斯州小镇,他为什么要在短短几月内来回跃迁呢?即便跃迁的花费并不是贵得惊人,但跃迁过程充满了肉十体的折磨。很明显,这个来路不明的跃迁者已经无法承受时空观光游的压力了。不管他来自于哪个时空,他看上去并不像富裕得能够支付如此频繁的跃迁费用。

我就近挑了条长椅坐下,思索着这件事,眼睛紧盯着旅店的大门。当跃迁者再次走出旅店时,我依旧沉浸在思考中。他仍是用手绢捂住了口鼻,脚步不稳地沿着街道行走,另一只手依旧拎着手提箱。我一直等到他远远地走开,才尾随其后,装出一副在炎热的堪萨斯州的大风和黄沙中愉快散步的样子。

“看起来他是要去瑞雷要塞。”吉妮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为什么这个身十体如此虚弱的男人要去那个许多病人聚集的地方?”

“数据不足。”

“不知为何,我就知道你会这么回答。”

由于所谓的“伟大战争”的需要,瑞雷要塞里人口猛增,结果在要塞距城不远的大门和章克申城之间形成了稳定而持续的货物流。瑞雷要塞与周围全是木制围栏的普通要塞相差甚远,实际上是堪萨斯州东北部的一块相当大的地盘,其中零零散散地分布着一些军用设施和营舍。

那个家伙没有试图进入营地,而是混进了要塞门外的人群之中。我悄悄地靠了过去,听见他在询问疫病的情况。有多少人病倒了?多少人病故?大家是否很担心?这些探问合乎情理,不会引起当地人的特别关注。而当地人的回答也让人很放心。他们说,发病的人不像先前那么多了,死去的也不多,大家普遍感到疫病正在消退。跃迁者向许多人问了同样的问题,包括在要塞站岗或闲荡的士兵。从所有人那儿他都得到了大致相同的答复。之后,跃迁者向着镇子走了回去。整个过程应该让我愈加安心,但我也清楚地发现,跃迁者在返回章克申城的路上显现出了失望的情绪。看来他并不认为自己获知的情况是个好消息。

这段出行无疑让跃迁者疲惫不堪,他迈着蹒跚的步子走回了旅店。我在他进入旅店之后又等了几分钟,这才踏进店门,逮住一个旅店服务员,向他问道:“刚才有没有一个个子高高、骨瘦如柴、脸色苍白的男人走进来?”

服务员点了点头。“你刚好错过了他。我想他是回房间了吧。他可病得不轻。我还以为他到现在身十体该好些了呢。”

“你以前见过他?”

“是的,先生。几个月之前他在这儿住过。”

“几个月前?”我感到全身不寒而栗。

“对啊。唔,让我想想。那是在……”服务员皱紧眉头,查看了一下登记簿,然后点了点头,“在二月。是的,先生。他在二月二十六号入住旅店,在三月五号离开。”

西班牙流感最早于这里出现也是在三月。我朝着服务员假意一笑。“好吧,他是我的朋友。你刚才说他住在哪个房间?”

“我可没说过他住哪个房间。”那服务员咧嘴笑道,“先生,他住在3B间。”

“谢谢。”那男子跃迁到几个月前,是为了消除他带到这儿的疫病吗?可如果是这样,当他在要塞发现疾病似乎处于控制之下后,为什么会那么闷闷不乐呢?是因为知道了他所引起的疾病已经造成了死亡而消沉吗?我有太多的疑问,而对此吉妮只会回答“数据不足”。

我用力地敲响了3B间的房门,等待了良久,我听到门后发出一些声响,然后房门开启,跃迁者一脸谨慎地看向我,“你有什么事?”

“你好。”我使劲向房内挤去,“我们需要谈一下。”

跃迁者踉跄后退,双手举起,仿佛是要把我挡开。我头一次近距离观察他的双手,轻易地辨认出肿胀的关节和扭曲的十指,这些都是患了严重关节炎的征兆。还有什么十毛十病是这男人还未患上的?

“我来这里不是想要伤害你。”

“那你为什么会在这儿?”男子的声音里透着不安和虚弱,他似乎呼吸困难。莫非他还有哮喘病?

“我来这里收集种子。”我告诉他说。

“什么?”

“是真的。但我不是这个地方的人,我知道你也不是。而且我也不是这个年代的人,我知道你也不是。”

在片刻之后,他才彻底明白我这一番话的意思。男人两眼鼓起,接着开始汪汪地流泪。他打着喷嚏,注视着我。“你到过谷物升降机那儿?”

“我去过粮食商店。”

“嗯……”他再次踉跄后退,就像是我威胁到了他,“你带来了麦谷的粉尘。”

原来如此。“你对小麦过敏。”那就能解释他的营养不十良和贫血症了。跃迁者一直后退,直到碰及窗户。永不消停的微风从窗口吹进,它能防止任何由我带来的麦谷粉尘触及跃迁者的身十体,“介不介意告诉我你的姓名?”

“叫我约翰·史密斯。”

“这很滑稽⑤。”

“你就得这么称呼我。”

“那好。史密斯先生,我不大清楚你来自何方,但是我有理由相信,你已经把一种疾病带到了这个时空。”史密斯已经收敛起面容表情,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情绪,“就在要塞,史密斯先生。我知道你对此很明白。”史密斯点了点头,“你为什么要从三月跃迁到七月?你是否认为疫病到那时就会结束了?”史密斯没有作答,没有任何举动,“在你来自的那个时空,人们还记得病原理论⑥吗?”

男子终于改变了表情,他的面目扭曲起来,似乎是在表示对我的提问的质疑。“我们并不原始。”

“显然,你已经遭受了一些……一些问题。”

史密斯张嘴大笑,好像我方才说了什么可笑的事情。“你已经注意到了?”他的声音变得焦躁不安、有气无力。

“你必须离开。假若你就是这次疫病的病源,你需要自我隔离。在这里,要隔离起来并不困难。你要一直待在隔离的地方,直到你确信自己不再是携菌者为止。”

他再次点了点头。“当然可以。”

谎言。他的回答,他的同意,来得实在是太容易了。“为什么你会在这里?我想知道实情。”

“我……我在寻求庇护。”

又一个谎言。我十分确定。“一名对小麦过敏的男子到二十世纪的堪萨斯州来寻求庇护?一个身患疾病的男子到这个医学仍旧很不先进的年代来避难?”

“我有自己的理由。”

“那讲给我听听。请说吧,否则就……”

史密斯朝旁边走上一步,伸手抓住他的手提箱的把十柄十。“很抱歉。”他悄声说道,就在那时,我记起那只手提箱里大概就装着跃迁装置。我还没有朝他迈出半步,史密斯就“砰”地一下消失了。

“他已经跃迁出这段时空了。”吉妮告知我说。

“真的吗?”我尽力克制住火气,“他去哪儿了?”

“未来。”

“你能估计下跃迁的时间段吗?”

“我的计算非常不十精十确,但依据时间脉冲的强度,我估计这次跃迁的时间段不会超过一个月。”

一个月。现在是七月。下个月就是八月。八月份里,三个不同的地方就会同时——或者几乎同时地——经历一种致命得多的西班牙流感的大爆发。我还记得史密斯在听到疫病在这里似乎将消退的消息后不悦的反应。也许他并不是由于我所想的那些原因而感到失落。“他干这一切都是故意的。不管他三月份在这里散布了什么玩意儿,总之是没有奏效,因此他就打算再释放点更加可怕的东西。”

吉妮尽力跟上我的推理思路,没有让我为她作解释。“你的推断很有可能是正确的。”

“为什么会有人要那么干呢?”

“数据不——”

“啊,我知道了。”史密斯看上去并不像个血腥的屠夫,可我自己曾亲眼见过像卡利古拉⑦、成吉思汗以及阿道夫·希特勒这样复杂多变的人物。他们之中也没一个人看上去像血腥的屠夫。我依然不清楚一个血腥的杀手该长什么模样,而我已经见过一些杀人如麻的人物。“再问一下,那三个地方在哪里?就是到八月份那种更加致命的西班牙流感会突然现身的三个城市。”吉妮又复述了一遍地名,我则考虑着自己该如何选择。波士顿(在这个时空里)是个大城市,里面尽是些和史密斯相同肤色、其貌不扬的居民。我要在那里找到史密斯,概率几乎为零。法国布雷斯特的情况也大致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