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钟停摆的庭院》作者:苏珊娜·克拉克(1 / 2)

几年前,科林·格陵兰(他写的故事列在本书的开头)给我送来了一篇中篇小说,那篇小说的作者是他在一间作家工作室里遇到的。这是个十精十彩无比的故事。这个作者就是苏珊娜·克拉克,她住在剑桥,像个天使一般写作。当我读到小说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想让她为这本书写上个故事。(那篇小说已经被她卖给了帕奇克·奈尔森·韩顿,收录在他所编辑的文集“星光”里头了。)

尽管出现过这样或者那样令人无法预料的麻烦事,但让我开始并坚持完成这本文集的是一个很自私的念头:我想读些关于“睡魔”的故事,一些我现在还写不出来的东西。

我希望这篇故事是我自己写的。但我却更乐于让别人把它写出来,然后让我来读它。

——尼尔·盖曼

在丹佛斯大街上的多萨尔特罗咖啡厅里,尼泊尔特先生正在与他儿子一起喝着咖啡。

他说道,“自上次见面以来,我已有许久没见过你了,理查德,我想你这段时间都过得还好吧?”

理查德叹了口气。“父亲,我在跟荷兰打仗的时候溺死了。我已经死了十五年了。”

尼先生立刻注意到了他的脸是多么的冰冷又是多么的苍白,还有他的手是多么的冰冷又是多么的苍白。“啊,是的,我的孩子,”他说道,“你说得没错。我现在想起来了。不过我还是很高兴看到你。你愿不愿意跟我回家去看看?从这儿到家只有五分钟的路程,我想你也不会在乎现在下的这点雨吧?”

“啊,父亲,”理查德悲伤地说,“我不能回家。我再也不能回家了。你看不出来吗?这是个梦啊,这仅仅只是个梦啊。”

尼先生看了看四周,他发现坐在多萨尔特罗咖啡厅里喝着咖啡聊着天的都是些陌生人。“啊,是的,我的孩子,”他说道,“你说得没错。”

在冰冷黑暗的夜里,尼先生醒来了,他记起自己快要死了。过去的四十年里,他一直都是英格兰最著名,也是最受人推崇的占星家。他发表过几百本年鉴,挣了一大笔钱,他一直看着星星——啊,这是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的——因此他知道,在这个季节里,他注定得在这里死去了。在星期五大街的一间二楼的房间里,他躺在干净的、散发着清香的十床十铺上,他在伦敦的老朋友们都到这儿来见他。“先生!”他们会哀声问道。“你今天觉得怎么样?”然后尼先生就会向他们抱怨他脑袋里是多么的冰冷,而他肺中又是多么的炙热,而有时,他也会换换说法,说自己感觉不错什么的。而他们就会跟他说,天穹上所有最高贵的天体都慢慢地聚拢在圣保罗大教堂的顶上,来为他——他们亲密的朋友和知己——送上最后一程。

在这个时期,来见他的人中有一个在威尼斯和阿姆斯特丹都很出名的犹太人,在他的族人中,他是个最了不起的魔法师,知晓许多奇妙的事情。这个男子名叫特利斯墨吉斯忒斯。他并没有听闻到尼先生快要死了的事情,而他本来是想要请尼先生在星相还是魔法上帮他点忙的。当他发觉自己来得太迟了的时候,他哀叹痛哭,用力敲打着自己的脑袋。“哦,”他哭喊着,“一直以来,我都不屑于接受别人的帮助。我总是傲慢自大、不可一世。这就是给我的惩罚,这一定就是。”

尼先生看着他。“傲慢什么的都是十胡十说,以撒。我认为你没必要那么激动。让我们一起喝上两杯麝香葡萄酒,我们很快就能找到其他能帮助你的人了。”

所以他们就坐下来,喝起了麝香葡萄酒。不过,在伦敦城里的占星家和魔法师,没有一个不会时刻记惦着互相的攻讦,他们会把同行说成是“骗子”,或者是“耍把戏的犹太人”,而且他们对别人的侮辱还记得特别地牢(尽管在别的一些事情上,他们的记十性十就不是那么好了)。因此,两人很快就把所有人的名字都数过了一遍。

“还有帕拉莫,”尼先生说道,“他要比其他所有人都要聪明。”

“帕拉莫?谁是帕拉莫?”

“嗯,”尼先生回答说,“说实话,我不能为他说多少好话,因为我自己也从没听到过。他是个骗子,同时也是个色魔,他不仅是个赌徒,甚至还是个酒鬼。众所周知,他是个无神论者,可有一次他却跟我说,他想要亵渎神明,因为他觉得自己被《圣经》里的一些词句侮辱了,因此他憎恶神明,意图要毒害上帝。他就像是只蚊子,想要叮咬大十陆。”

“那他并不是我想要的人,”特利斯墨吉斯忒斯说道。

“啊哈!”尼先生大叫道。“这城里的每个教区都有女人认为乔治·帕拉莫不是她们想要的男人。而她们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我也犯过同样的错误。当他第一次来找我的时候,我曾经发誓我绝对不会收他为徒,可现在,你瞧瞧,我把我知道的所有一切都教给了他。我同样发过誓,说我绝对不会借钱给他,可我还是借了。我很十爱十这个混蛋。别问我为什么。我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你要找他,你得去炸药径——就在鞋具巷旁边——到那儿的一栋房子问问看,在那里他租了间和储藏室差不多大小的阁楼,现在已经欠了八个星期的房租了。你不一定能在那找着他,不过他的仆人十大概知道他会在哪里。”

“他有个仆人?”特利斯墨吉斯忒斯问道。

“当然了,”尼先生回答说。“他是位绅士。”

所以,在那天剩下的时间里和第二天的一整天,以撒·特利斯墨吉斯忒斯都在城里四处打探,跟许多人询问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乔治·帕拉莫,可他想打听的事儿是一无所获,而他打听到的信息却让他几乎想要绝望。因为,所有人都告诉他,乔治·帕拉莫现在肯定不喜欢让一个希伯莱老先生去打搅到他。所有人都跟他说,在克拉肯沃尔⑴住着一个寡十妇,她有不仅有着不少的土地和房产,家里还藏有些罕为人知的宝贝,而就他们所知,这位女士年轻、善良且又美貌,可最近她的宝贝儿子却因为得了软骨病而死去了。就在她遭受到如此的不幸之时,乔治·帕拉莫却像梅菲斯托弗里斯⑵一样,藏在她椅子后的十陰十影里,带着十陰十险的神情和扭曲的微笑在她耳朵边说着十温十言软语,搅得她不怎么理会那些关心她的善男信女,反而跟他亲近了起来。

以撒·特利斯墨吉斯忒斯住在克里彻奇巷。和他一样,他住的房子看起来也很有异国的风味。和他一样,他住的房子似乎也像是知道,这城市对陌生人不都那么友好。这么说的理由是,这房子位于一个积满了灰尘和落叶,总是藏在十陰十影里的庭院中,好像是想让人们把它给忘掉一样。不过,这位犹太人和这间屋子有一个很大的不同,那就是他并没有在额头上挂着块巨大的时钟,指针永远地停留在某个很久以前的下午。

在特利斯墨吉斯忒斯跟尼先生见面后的第三天,一个高大、瘦弱、衣衫褴褛的男子(也是个眼睛里毫无神采的男子)敲开了特利斯墨吉斯忒斯家的门。他说他叫乔治·帕拉莫,他要来学十习十魔法。

“为什么?”特利斯墨吉斯忒斯满腹疑虑地问。“用来迷惑那女人,是这样的吗?”

然后,这个瘦弱、衣衫褴褛的男子(也是个眼睛里毫无神采的男子)拉长一边的嘴角,冲着他露出了个微笑,这个时候,他的样子起来大有不同了。他看起来就是他本该是的样子了——也就是说,他现在真的是一副这城中最狡猾的无赖的模样了。他那对眸子既犀利又明亮,里面仿佛盛着满世界的智慧。“不,先生,”他回答道,语气里既有卑谦的味道,又有傲慢的气息。“那种魔法我已经会了。先生,我想你是不是听别人说过我什么坏话了?伦敦是个糟糕的地方——只要城里头传出点什么流言蜚语,一个诚实恭谦的人的好名声马上就变得和十妓十女的鞋带一样,一点都不牢靠了。”

在房子里有一条螺旋楼梯,一直向上延伸十入黑暗中,而现在一道冷风沿着这梯子打着旋儿吹下。帕拉莫朝里面看了一眼,打了个哆嗦,然后跟他夸赞说这里真的很安静。“啊呀,先生!”他忽然大叫了起来。“你生病了!”

“我?不,没有。”

“你真的生病了。你的脸色看起来就像蜡一样白,而你的眼睛——!你发烧了。”

“我并没发烧。这不过是因为我没睡觉。”特利斯墨吉斯忒斯停了一下。“可如果我不赶快去睡一下的话,那我真的会死了。”他说道。“不过我害怕去睡觉。我害怕我会做梦。”

“好吧,先生,”帕拉莫这次用比较十温十和的语气说道,“如果你愿意告诉我,我怎么才能帮到你,我会很乐意为你效劳。”

于是特利斯墨吉斯忒斯领着帕拉莫进到一间房里,教给他了两个咒语。一个咒语让帕拉莫可以看到其他人的梦境,而另一个咒语有何用途,特利斯墨吉斯忒斯却没有说。特利斯墨吉斯忒斯告诉帕拉莫,等他睡着了的时候要看紧他的梦境,如果帕拉莫看到他的梦境里出现了什么有害的东西,他就要马上把他叫起来。

特利斯墨吉斯忒斯爬上了十床十,而帕拉莫好像是他的小十精十灵一样,盘腿坐在地板上,并且念出了那个咒语,看入一块光亮的水晶之中。

特利斯墨吉斯忒斯梦到他身处威尼斯的种族隔离区,在一个肮脏狭小的庭院中,六个年长的犹太人——他的朋友们——静静地安坐在破旧的木头宝座上,任凭火焰将他们吞没。他们中没有一人试图逃生,因而,他们都被烧成了灰烬。当老魔法师看着烟尘夹带着点点的火花融入漆黑的天空时,他注意到在一颗星星上写着一份李子蛋糕做法的菜谱。不知为何,梦中的他就是想要这玩意,所以他找来了一条梯子,想要爬上去看个清楚。可最后他只找着了一个胖得要命的女人,嘴唇上装着用蜘蛛腿做成的髭须,不断地滴着腥臭肮脏的脓汁。看看她身旁那堆锈迹斑斑的剪刀、烧烤用的长叉和法式钳子,这无疑就是她自己的杰作。

帕拉莫觉得现在的梦已经够可怕了,于是他唤醒了老人。但被叫醒的特利斯墨吉斯忒斯很生气,他说他所怕的并不是这样子的梦境。他告诉帕拉莫应该注意的是一座耸立在宽广土地上的黑色城堡。那座城堡很大,还有一条龙,一只狮鹫和一羽骏鹰在旁守卫着,他们的主人是一个高大苍白的男子,有着对星辰般的眼眸,他总是穿得一身漆黑,看起来好似位国王。特利斯墨吉斯忒斯告诉帕拉莫,比起其它的那些,这才是他最为害怕的。说完话,他又转头去睡。而他这一睡就一觉睡到清晨,无论是城堡还是苍白可恐的国王都没有出现。

第二天,帕拉莫跑去找了尼先生。

“那个犹太人住着间顶奇怪的房子,先生,”帕拉莫说。“他还说他没有侍从。”

“呸!每个人都有侍从。甚至是乔治你,也都有个烂仆人。”

“确实,不过我有时真这么想过,先生,我觉得我必须把弗朗西斯科给赶走才行。我不能让他继续跟着我。光是让别人看到他和我站在一起就让我羞愧难耐。不仅他穿的衣服比我好得多。他就连当起贼来都比我要更像样。”

“我敢说,”尼先生说道(他脑袋里想着的还是他的那个老朋友),“是失去女儿的痛苦把他弄得如此的孤独愁苦。她自个跟一个基督徒跑了,那人长得挺高,是个顶下流的家伙,他不仅有双看起来挺无赖的眼睛,身上也是连个子儿都没有——差不多就和你一样。以撒找到了他们藏身的地方,偷偷地跑去见她,哀求她跟他一起回家去。尽管她已经知道了自己嫁的那个男人的真面目,可她是个很骄傲的女人,不肯回去。啊,可那男人可真的很残忍!他把她的衬裙、她的耳环、她的烛托、她的勺子都给了其它的女人。然后有一天夜里,他从外面十浪十荡回来,把她从十床十上拉了下来。‘怎么了?’她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儿?’他只叫她别出声。他们带着剩下的全部的财产上了辆马车。马车开始往前走,可那男人还不断地往后看。之后,她也听到了,在很远的地方有人骑马的声音。他把马车停下,把她从车里拉了出来。他牵了匹马,让她坐在他的后面,然后继续跑。可他仍然不断地往后看,而她也听得见身后有人骑马的声音。他们来到了一条河边,黑漆漆的河水看起来又深又急,根本就不可能渡河,于是男人焦躁地找寻着可以走的路。她恳求他,问他到底干了什么。可他只是让她不要出声,这时,远处的马蹄声依然不绝于耳。‘你问什么,’他说,‘不想跟我走了,好啊,我自己一个人还能跑得快点。’于是他把她扔进了湍急而又漆黑的河水里,结果她溺死了。她的头发是金色的——就她的种族来说,这是种罕见的发色。以撒说她的头发要比太十陽十更耀眼。有时候我也会这么想: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能跟我亲十爱十的理查德的微笑相媲美了,可我也知道,其他人却会觉得那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谁会理会我们这些伤心的老头子在想些什么?他们会说,啊,是的,住在那个时钟停摆的庭院里的金发犹太女孩,我当然记得她。我记得她有个小女儿。可我记不得她后来怎样了。”

帕拉莫挠了挠他的长鼻子,皱起了眉头。“可你怎么知道这些的,先生?”

“嗯?”

“你怎么知道那个犹太女孩在她死前跟她丈夫说的话的?”

“嗯?”当你证明了他们的头脑不象以前那么敏锐了的时候,和大多数的老人一样,可怜的尼先生露出了副有些困惑,又有些不快的神情。“以撒告诉我的,”他说道。“怎么了?你手指上闪闪发光的东西是什么,乔治?那个寡十妇给了你一个崭新的金戒指了吗?”

“我自己找着的,在那个犹太人家的院子里。在玫瑰花丛里。”

“你应该告诉他才对,乔治。或许这是他掉的。”

可尼先生的眼睛早就看不清楚了。帕拉莫找着并非是只戒指,他在玫瑰丛里发现的只不过是三两根金发,而且还伤到了他修长的手指。

和他们一样,她看起来既不显得年老,也不显得年轻。要是换个不同的情形(还必须得是个完全不同的情形),他该会觉得她很迷人。从她那双可十爱十的黑眼睛和脸颊上十精十致的弧线中,可以看得出她有西班牙或者罗马那边的血统,可她的肤色却显得异常的苍白。她穿着一套极黑的长袍,上面有一长列的小扣子从领口开始,一直排到袍子的下摆。在她脖上挂着一条长长的银项链,项链上又挂着一副银边的眼镜。她手里拿着两张纸。她瞧了一眼右手的那张,可那并非是她所想要的。她看了一眼左手的那张,觉得这张不错。她把那副银边的眼睛架到鼻梁上,然后开始读,“美梦与恶梦的支配者,故事的王子,梦疆的君王,无尽黑暗之梦的主人⑶。”她停了一下,从银边眼镜的上方瞟了眼那位坐在高大的黑色王座上的人,确认他依然维持着那副冰寒慑人的摸样,没有阻挠她的意思。

“好了,”她说道,“这些是你吗?”

坐在高大的黑色王座上的人承认他是所有这些可怕的头衔的主人,然后,他略微有些生硬地询问,那么她又是谁。

“我是艾丝切拉·西尔伯霍夫博士⑷,来自天堂。我所指的乃是以色列之子的天堂⑸。我是属于梦与幻象与神罚与异常魂灵现象办公室的常任秘书官。”她拿出了一大堆的用红色丝带整齐地系着的书信与文件,这些书信和文件所用的纸张都是最上乘的羊皮纸,其上用极漂亮的字体书写着好几种不同的古代语言,这些东西全部都能证明她所言不假,她确确实实地是那么个身份。“在九月三十日,”她说道,“我给你写了封信。然后,在十月四日又写了一封。最后我在十月十一还写了一封。可我没有收到任何的回复。所以我不得不亲自来见你。我在六天前到此。为了等待接见,我等了六天。我本来并无意打搅到你。我最初只是想跟你的裁判官、秘书、代理人、私人法官、书记员,或者其他任何负责这类差使的人见个面。可我却被告知,你手下并没有这号人物。而在这时……”

“我有个图书管理员。有话你可以跟他说。日安。”

“……而在这时,你的仆人想就这么糊弄过去,于是把我扔给了那个没大脑的图书管理员。那两个仆人,一个是只叫杰瑟米的渡鸦,另一个则是只会唠唠叨叨说个不停的笨蛋白兔——”她查看了一下右手上的那张纸——“他叫拉司门·洛斯克。所以我来这儿了,”她说道,“来跟你说说‘回归’的事儿。”

“回归?”

她拿出一大本书。书本的封皮是十精十致的皮革,颜色是黄褐色的,可色调却淡得惊人,书脊上用金色的字体书写着《回归纪念册(一九八二年,九月二十九日)[]》。书里用小到让人无法忍受的字号记载着大约七百万个名字,每个名字后面又跟着一长串根本就无法解读的速写符号。

“这是本记录”她解释道,“所记载着的是所有在九月二十九日那天,离开天堂,去造访仍在世者的梦境的那些天堂的居民,他们都是些正直的魂灵。我想请你看的地方已经做好了记号,在那人的名字下,我用绿色墨水画了条下划线。简单的说就是,迪布拉·特利斯墨吉斯忒斯自九月二十九日离开天堂,去往梦境之中,而至今未归。我来此的目的非常简单:我要拿我们的《纪念册》跟你的对照,我要看看这个年轻女人到底去了谁的梦境。可我却被告知,你这里没有这类的记录。”

“西尔伯霍夫博士,迪布拉·特利斯墨吉斯忒斯并不在梦国之中。”

她脸上挂着耐心的微笑。“是的,我也不认为她在。如果真是那样,你知道的,那个梦到她的人可得睡到现在,睡上个整整三十三天了。”

坐在高大的黑色宝座上的人没有立刻答腔,过了许久之后。

“我会去看个清楚,这到底出了什么事儿的。”他最终说道。

乔治·帕拉莫坐在特利斯墨吉斯忒斯在时钟停摆的庭院里的卧室中。他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百无聊赖地看着那块擦得晶亮的镜子。

“我真想知道,是谁,”他喃喃自语道,“是谁在这屋子附近游荡?”

过了一小会儿,他朝屋内的一角看去。那块角落积满了灰尘,明媚的月光也无法照入,只有浓浓的十陰十影聚集其中。“我真想知道,是谁,”他评论道,“是谁躲在那窗帘之后?是谁长着两只小老鼠的脚丫子,又是谁长着十只小老鼠的脚指头?”

他又观察了会儿他的镜子。“我还想知道,是谁,”他若有所思地继续说道,“是谁站在我的正前方,从那些小老鼠的指头缝里偷偷地瞧着我?”他抬起头来。“嗨,害羞的小猫咪。你有双挺大的眼睛。”

“外祖父……”她说道。

“外祖父在睡觉,我的甜心。他正梦到自己在巴黎的花园里。可他身边的人是谁,是谁让他甘愿抱在怀里,扯着他的十胡十须,还激得他露出喜悦的微笑,吻个不停?”他把镜子递给她,让她可以看到里头的自己。他把她抱起,她没有反抗,顺从地坐到他的腿上。

“这双手是多么的冰冷。这双脚又是多么的冰冷。你所抱起的,”他喃喃自语道,“到底是什么?”

她的手臂上绑着两只小小的黑盒子,每边各一只,用皮条一圈一圈地系着,好让它们不会掉下来。第一只盒子里放着一片长长的纸条,上面写着:“合适让莉莉梦见的东西。”在那下面还列着很长的一条单子,开头是:“面包和果酱、威尼斯的糖浆、糖栗子和类似的甜食和小点心;小狗狗,十胡十椒……”在另一个盒子里,还有一条长长的单子,标题是:“莉莉不可以梦到的东西。”这单子上写着:“我们的敌人,墨菲斯国王⑹和他所有的朋友和他所有仆人;骷髅和枯骨……”

由于他之前从未见过她,因而他认定此前她肯定是待在楼顶上某间神秘的房间里。他一直等到她睡着,才把她抱起,走向冰寒、黑暗的楼梯。

白天的时候,风儿将许多的枯叶卷入屋中,而现在,风儿则戏十弄着这些枯叶,把它们吹上台阶,又再推下,用它们的“沙沙”声演奏出奇妙的乐曲。

“如果家里没有仆人,”他思索着,“那么是谁在照顾你?为你梳理这如丝般的秀发,让它散发出苹果和熏衣草的清香?”他往上爬了几步。“楼梯其实就像是房子的肠胃,这可真是异常的贴切——我真奇怪我以前怎么没这么想过——而这条楼梯则是我所见过最糟糕的,仿佛是得了极严重的胃胀气一般。如果我是个医生,我就给它开上三剂猛药。要么治好这病,要么死掉算了……”

在最后一圈楼梯前,他停了下来。“帕拉莫啊,帕拉莫,”他喃喃地说道,“你说的话真是莫名其妙,毫无道理。你这小子,到底在怕个什么劲儿?”

就在这楼梯的最顶端站着那个死去的犹太女孩,她的金色卷发被月光映照成了银色。一阵微风吹过,地上的枯叶在她脚旁打起了旋儿。又一阵微风吹过,晃动着她耳朵上泪珠状的珍珠耳环。可她自己却一动不动。

“哎呀!夫人,请您原谅,走这么长的楼梯可让我累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了。我的名字是帕拉莫——也是个颇有名气的魔法师。请允许我这么问上一句,夫人您,是位鬼魂还是个幻梦?”

她叹了口气。“难道男人们现在仍是那么愚笨吗?我是鬼魂还是幻梦?大人啊!这是怎样的蠢问题?我是什么?我是她的十妈十十妈十啊。”然后她从帕拉莫手上接过莉莉,走入一条黑暗的门廊,消失了。

毕福德夫人(也就是那位正被全伦敦城热切关注着的寡十妇)住在克拉肯沃尔的耶路撒冷小道。这是条聚满了音乐家的街道,因而,只要毕夫人待在她那间装饰富丽的大屋里,每每总能听得到音乐的声音。无论是当她空悬着那双本该抱着她的小儿子的手臂,感受着其上无法十习十惯的虚空感时,还是对着镜子打量自己,瞧瞧一个没了孩子的女人到底是个啥模样时,她总会听得到维奥尔琴⑺悠扬而又伤感的乐曲从住在24号的德国先生的屋里流淌而出,或者是住在21号的苏格兰人用羽管键琴⑻弹出些忧郁的旋律。

在帕拉莫见到犹太女孩的第二天,近傍晚的时候,一个仆人找到了毕夫人,通报说帕拉莫先生正在楼下等着,急着想要见她。

当帕拉莫走进屋子的时,毕夫人停下手中的针线活,瞧着他看了一下,然后又皱起了眉头。“你一定喝了酒了,”她如此说道。

“我?没有的事儿!”

“那就是跟女人鬼混去了。”

“不,绝对没有!”他颇为恼怒地否认道。

“总之,肯定是有什么事儿。我从你脸上看得出来。”

“那是因为我很快活。”

她先在她正做着的衣服的折边上又多加了个褶皱,才用有些冷淡又有些妒嫉的语气说道,“如果是这样,好吧……我很为你高兴。”

“我之所以会感到很快活,不是为别的,而是因为有件事儿我可以帮到你了。告诉我,”他说道,“当你晚上躺在十床十上时,你会梦到什么?”

她冷冰冰地看了他好一会儿,然后把她的手十抽十了回来(他原本正握着她的手)。

“啊,这就是我的惩罚!”她哀伤地叫道。“就在这间屋里,我听过成百次的、成百次的警告!可这对耳朵”——她举起双手,仿佛想要威吓那对有罪的耳朵——“从来就不曾听进去一分一毫!我的好先生,您觉得我该如此作贱自己,乖乖地委身于您,好让您事后可以写首小诗,再把它贴到白雪山的公告板上,让每个过路的闲人瞧着它痴痴地发笑?”

帕拉莫高举起双手,做出一副无比恼怒的神情。“我说的才不是那个意思呢!”他大喊道。

“真的不是?如果是这样,只能怪你说话太引人猜疑,先说是能够帮得到我,又说在十床十上什么的,你这让我如何不会误解?”

他环抱起手臂。“我看到你眼睛里涌十出了泪花——这只因你把我想得太坏——可我现在已经有了能力,可以给你许多欢乐。这儿只要你相信,相信我的心地比你想像得还要好得多,你就能变得快活无比。”

她擦着脸上的泪痕,嘴角却挂着微笑。“这可没道理……”她刚准备说话。

“别多说……只要告诉我你夜里会梦到什么。”

“我的宝宝。我梦到了我的小宝贝了。”

“那么一切都好,我能帮你抹平你所有的哀伤。要知道,墨菲斯一直都是个懒惰的国王,他的防备已经日渐迟钝,毫无用场。他的那些城墙既古旧又松垮。他的那些城门都无人看守、任人出入自如。还他的那些仆人们,更是松懈大意、没有丝毫的戒心。”

第二日,当毕夫人到圣吉尔斯场散步时,她身畔跟着个小男孩。那孩子有着头发色瞧起来颇为杂乱的卷发,仿佛有位顶尖的书法大师在那上面飞龙舞凤,用两色艳丽的墨汁绘出了其上的金丝银线。

那个图书管理员(当他正用块羊十毛十绒布擦十拭着他的眼镜时)忽然变了样貌。从他那对形状古怪的耳朵的尖端开始,他逐步地消融成了十精十细的沙子。如果这忽如其来的变形让他感觉到了哪怕些许的疼痛,那他起码也没有显露出任何的痕迹。

王座大厅在“嗖”的一声中变成了沙砾,崩溃坍倒。就连在夜空中飞过的渡鸦也未能例外,转瞬之间便化成了堆沙土。梦境的世界碎成了沙海。一切终结,留下的只是满世界的沙砾,被捧在梦境之王苍白的手掌之中。梦境之王取出了台天平,来称量这些沙砾。然后,他发现事实正如他所料,他手里少了整整的五粒沙。

“多少?”帕拉莫问道

“五个。”特利斯墨吉斯忒斯说,“当我把我的女儿带出梦之国度时,它们粘在她睡袍的褶边上,嗯,如你所见,我把它们藏得非常好,谁知道这五个颗粒可能多么强大……记着,约翰——这很重要——一旦我们同时陷入梦乡,墨菲斯就有可能滑十入我们的梦境,触及并抓住我的女儿和那个英国小男孩并把他们偷回去。所以,当你睡觉的时候我将念颂咒语并照看他们,而当我睡着的时候你要做同样的事。”

“但也许梦境之王会愿意跟我们打个商量吧,先生?毕竟,他了解我们英国魔法师,不是么?我们的半同行——方士跟他达成过十交十易,我可是听说有一种能让人做特别的梦的处方。”

“他并不是一个可以做十交十易的王,”特利斯墨吉斯忒斯说,“他是一个让我们去监察,去蒙蔽,去欺骗,去从诸偷取――然后,去恐惧的王。你和我,监察过他,蒙蔽过他,欺骗过他,并从他那里偷取过的人,必须——或昼或夜——冒险进入他的国度,而那时他会多么希望惩虐我们。所以,当你睡眠的时候我将看护着你,而若我睡着,你也将这么做。”

在接下来的几周,以撒·特利斯墨吉斯忒斯和约翰·帕拉莫从将更多死去的人带离了梦境,穿过梦之国度边界墙上的缺口来到醒着的世界。他们把孩子还给父母,把父母带给孩子,把妻子还给丈夫,把丈夫还给妻子,把每个人的甜心还给他们。城里的一些绅士——他们所担保的一艘船在巴巴多斯附近沉没了(他们也因此损失了一大笔钱)——付给帕拉莫五英磅让他把船长带回生的国度,这样他们可以依靠对他的百般怨怼来慰藉自己的心灵。

在帕拉莫的生命中,他第一次挣到了钱,但他说他所在乎的并不是钱。他真正在乎的,据他所说,是年轻人不应该死去。当然,他这样说,有些人圣洁地足以到天堂里去唱赞美诗,而有些人罪恶地应当在地狱里让明焰永世炙烧。他曾听过一种说法,他说,死亡是一位女士。要真是这样,她的举止可真不恰当。一看到感兴趣的东西就急不可待地想要弄手。“这正是时候,”帕拉莫说,“得有人告诉她什么是更好的礼貌。”

那时候在白教室区的衬裙巷住着一个叫洁西·凯托的小女孩,七岁的年纪,有着褐色的眸子,笑的时候总是露出牙齿……可她被一把旧蚀的园丁剪枝刀刺伤了姆指(她决不应该去触碰的),然后一个大疮就长起来,到最后整个姆指都溃烂了。医生让他们用裙带和裙边把她紧紧地绑在一张椅子上,然后用槌子和凿子把她的姆指整个凿下来。但这个过程中的恐惧和震憾超出了她所能承受的程度,最后他们发现医生的手术将她的意识驱散,使她的头发褪落,令她的皮肤变成了放了三天的牛十奶十那种颜色,她再也说不了一个字。她的阿姨,安妮·辛姆科特斯,来到时钟停摆的庭院问她所遇见的每一个人哪里可以找到约翰·帕拉莫,也就是那个魔法师。当她见到他的时候她大胆地直视他并恳求他的帮助。约翰·帕拉莫说虽然她长着一张像勺子一样的丑面孔,但非常地勇敢和聪明。他让这位阿姨睡着并将她送入梦之国度,在那里,她找到了洁西·凯托的理智和她所有的美丽,以及她的手指,接着她带着它们,微笑着从梦境之王的鼻子底下(说起来是这样)离开了梦之国度。洁西·凯托再次快活了起来。

克里夫兰的女公爵的珍珠链子(她不同寻常地喜欢)都被十交十给尼伯尔特先生保存,而他把它们带进一个很大的菜田里,考虑着将它们藏在那儿。然而链绳断了,珍珠都掉到卷心菜的菜叶之间并隐入其中。尼伯尔特先生很了解那片菜田。七十多年前尼先生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它就在莱斯特郡尼先生父亲的小村舍后边。现在,尼先生带着极大的惊骇和不知所措站着,一只巨大的黑鸦落到一颗卷心菜上面并从菜中啄食着什么。尼先生挥动着双手大喊起来,然后那只大十鸟飞走了。它并没有飞远,只是拍打着翅膀停在一个突然出现的,高高的,脸色菜白的人的肩膀上。

“啊,先生!”尼伯尔特先生喊道,“即使只是因为可怜,帮帮我吧!我不知道该掰十开哪个卷心菜来找寻。”

“威廉·尼伯尔特,”高高的,脸色苍白的男人说,“你在做梦。”

“是的,我知道。”尼伯尔特先生说。“它是什么?”他继续以一种绝望的方式死死地盯着那些卷心菜。

“威廉·尼伯尔特,”高高的,脸色苍白的男人说,“你认识我吗·”

于是尼伯尔特先生抬头看着莱斯特郡灰冷的,苍白和天空和灰冷的,泛着苍白微光的人脸.这人脸非常像另一张,尼先生开始怀疑它们是否(事实上)有可能不是同一个东西。标识出菜田边界的黑色的冬天树木和它们底下的十陰十影是那么像这位男士黑色的头发和衣服,它们看起来不可能不以同样的材料制造。

“是的,我认得你,”尼先生说,“你就是那个瘦弱的,英俊的人——天哪,我忘了他的名字——那个杀死了市议员的猫并在同一天晚上跟她的女儿私奔的书法家。先生,贝恩夫人没有称您为拉山德并为您的英俊写了一首诗么?”

高高的男人叹了一口气,用苍白的手捋过他那长长的黑发。

“当然,他死了,那个书法家。”尼先生谨慎地说,“他们绞死了他,我忘了这一点,不过现在这也许并不重要了。人们说墨菲斯是一位懒散的王,他的城墙破败倾颓,他的大门无人守卫,而他的仆人们也毫无警惕。”

一场带着苦味的冰雨突然降到尼先生一个人身上。尼先生看看四周,迷惑着。那高个的男人显得如此愤怒,如果尼先生带着他的理智,他应该感到非常非常害怕。(尼先生多少了解这种王侯的愤怒,在他的生命中面对三个人曾被引起——查尔斯,一世与二世,和奥利弗克伦威尔)。但是尼先生并未携带他的理智。尼伯尔特先生的理智全都睡在他在星期五大街的十床十上。所以他只是看着那位高高的,庄严的男人,带着若有似无的笑。

“你说什么?”高个的人问道。

“噢,”尼伯尔特先生说道,一条冰水汇成的小水流从他的衣服上流下,他用一只刚刚被发现携带在身边的小水晶杯接着它们,“别这么说。你没有听清重点,先生,是其他人说的。”

“他们在哪里议论这些?”

“在镇子里,这是很寻常的街谈巷议。”

“谁在谣传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