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坚郭宏安译
一九三八年十一月的一个晚上,罗马大学的费米教授和他的妻子等着一个从国外打来的电话,他们早晨就得到了通知。费米坐立不安地在房间里踱着步,突然停住了。
“噢!罗莎,我之所以激动并不是为诺贝尔奖金的荣誉。我向你发誓,我的工作是无私的。”
“我知道,你所有的朋友也都知道。”
“经过多年的斗争,看到新物理学在世界上获胜该是多么让人高兴啊!我得到这个荣誉,他们该承认他们的错误了。他们该理解,该承认……”
“你弄错了,费米,一关系到人的事情你总是弄错。法西斯分子什么也不理解,因为他们不愿意理解,也绝不会承认E=MC2。阻挠人民解十开身上的锁链,这对他们有利,正是这种利益决定了他们的信仰。墨索里尼越来越为希特勒效劳,越来越以德国独十裁者为榜样来建立他的暴政。在德国那边,我们所有的兄弟都受到了迫害。继许多人之后,十爱十因斯坦自己也不得不逃亡。”
“你说得对,”费米低声说,“不管我能否获奖,我们必须离开,但是获奖可以使我们的出走更方便。”
“是的。一段时间内,法西斯分子们可能会为这种举世瞩目的荣誉赐给一个意大利人而忘乎所以,我们可以更自十由地实现我们的计划。”
电话铃响了,费米抓起电话,罗莎拿起一个听筒。是瑞典科学院的书记,果然是关于诺贝尔奖金的事。费米和他的妻子听着电话,激动得浑身发十抖。
“赠与罗马的费米教授,为了表彰他关于能与物质的等量关系的发现与研究,这些发现和研究使在遥远的将来考虑它们之间切实可行的转化成为可能。”
通告完了,费米和罗莎热烈地拥抱在一起,这一奖金是他们长期奋斗的果实。接着他们准备迎接几个为数不多的挚友,他们接到罗莎的通知,要来庆祝这幸福的日子。费米一反平日的冷静,激动不止,不得不喝一杯红酒来镇静一下自己的神经,然后走到屋子里去穿衣服。事业的成功和酒的热力使他觉得心中荡漾着一种奇怪的柔情,使他生涯中的重要阶段接连浮现在他的眼前。他又重回那个时代:他放弃了华而不实的社十交十生活,而走上了一条艰苦的道路。在这条道路上,他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推动着向前。
那是第一次世界大战过去几年之后,费米感到了一种紧迫的呼唤,他的生活随即发生了突如其来的动荡。他当时二十岁,这个罗马的贵族子弟准备以文学安身立命,但直到此时他尚未下定最后的决心。他一边学不专心,一边像那些纨绔子弟一样追欢买笑。他所与众不同的,只是对研究有一种潜在的本能,这种本能尚未找到天然的应用场所,只好用来做些诗,倒也不似他朋友们的诗作那样平庸。这些粗糙的东西使他大有不足之感,虽经数易其稿,最终还是一撕了事。
启示发生在一个时髦书商的书店里,他刚刚在那儿懒洋洋地翻了一通有着许多插图的书籍。他闷闷不乐,兴味索然,正要离去,却瞥见书架上一摞灰色封皮的书,仿佛无意中堆在那儿似的。费米站住了,自己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动机,回转脚步,用手指了指那摞书。
“这是什么?”他问道。
书商殷勤地走过来。
“这些书是因为弄错了而奇给我的,先生,因为我几乎没有要买这类作品的顾客。这是十爱十因斯坦的书,好几本……怎么,您不舒服吗?”
书商的问题是被费米的奇怪的表情引起来的。费米心不在焉地打开一本书以后,脸色顿时苍白了,他把手按在胸口上,似乎是为了控制某种过于强烈的激动。
他看不清眼前的书商了,而书商却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着实为他担心。他觉得站不住了,股股热流滚过他的全身。一页书中间,在一连串神秘的希腊字母和更为难解的符号之后,公式E=MC2被偶然暴露出来,它吸引了他的目光,使他怔怔地出神。如果用常人的语言表述这个公式,即是任何物质粒子都相当于一定的能量,能量的大小等于该物质的质量与光速的平方之积。
刹那间,他被他所有的感觉所控制。他凭着直觉感到了新世界的气息,其绚丽的光彩使他目眩,并使他以往所享受的那些苍白的快乐索然无味。这绚丽的光彩由高尚的真理的光辉组成。他的思想还没有能掌握这些真理,但是,在启示给予他的快乐中,通过透明面纱的神秘的魔力,他感觉到了它们庄严的意义。这透明的面纱不仅使他激动,而且使他产生了发现的热情和征服的决心。他在沉醉中又加进了感官的欲十望。他回忆起在初获十爱十情时也受着同样的迷惑,然而今天的感觉更为强烈,强烈得无法比拟,具有终极和绝对的十性十质,将使他为此献出一生。
他就这样默默地、一动不动地站着,几分钟过去了,他开始忙乱地翻书,在空间、时间、物质、能量这些字眼面前他又陷入了沉思。终于,他抓起书来,把它们都夹在腋下。
“我买了。”他说。
“先生,”被他的举止搞得愈来愈糊涂的书商说,“请允许我提醒您,同样的书您买了好几本。此外,我知道先生您思想敏锐,博览群书,但也许您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再向您说一遍,这些书完全是为专家准备的,如果您对现代物理学理论感兴趣,我那儿有三四种普及读物,它们读起来容易,对于像您这样头脑聪明知识丰富的业余十爱十好者来说会更为合适。”
“那些书我也买了,”费米打断他的话,“把有关相对论的出版物都给我,并且告诉我一个专门卖这类书的书商以便我能找到更为完整的资料。”
费米夹十着一大摞书,疾步走着,直到此时他还没有细细想过。他恨不得一步回到家里,关起门来,开始挖掘他胳膊底下那使他激动不已的丰富宝藏。但是他站住了,突然想起了什么,随即改变了方向。他认为他应该首先去完成一个有决定意义的行动,一个迫在眉睫的行动。他大步向一座别墅走去,那里,在玫瑰丛中,住着他刚刚结识一个月的情十妇,伯爵夫人索菲娅·齐白蒂。
不论白天黑夜他随时都可来访。女仆罗莎是个又瘦又高、言行谨慎的棕发姑十娘十,伯爵夫人就是因为其貌不扬而选中了她。罗莎一言不发地接待了他,把他领进客厅,然后走了出去。费米过于心神专注,竟没有看她一眼。身着便装的索菲娅出现了,她扑向他。“昂里科!我没想到你今天下午会来。你看得出来,我正在收拾行装,明天一早我就全准备好了。”
他们相约明天去山间旅行。费米掉转目光。
“我不能走了。”
“你……可我们说好了,亲十爱十的。你明天有事要办?这没关系。”
她想拥抱他,他一抬手止住了她。
“不论是明天、后天,还是以后。”他坚定地说。
索菲娅顿时面无血色,无言以对。
“我不能再见你了,”他意态坚决地接着说,“我是来告诉你的。”
伯爵夫人齐白蒂手捂着胸口,但她沉着冷静。
“至少我欣赏你的坦率,费米。”她不胜凄楚地说,“这类事情就是应该这样了结,但是我没有想到你这样快就对我厌烦了。你倒没有十浪十费时间。一定是又有了什么女人,是吧?”
她的年龄比他大了许多,她像母亲一般,柔情脉脉地和他说着。费米摇摇头。
“不是因为女人。”
她望着他,不相信。
“你可以告诉我,昂里科,我不会埋怨你的。只是,你应该陪我过完这十五天假期。”
“不可能,”他急不可耐地说,“我不能再十浪十费一分钟。”
“十浪十费!你真残忍,昂里科……昂里科,”她哀求着,“明天和我一起走吧。让我安安静静地过完这十五天,然后你就自十由了。我什么也不说就放你走,我向你发誓。”
她伸开双臂抱住他,贴在他身上,仰起头,散着头发,盯着他,试图看透他的心。他一动不动,毫无表情。她不禁绝望了。
“你对我竟然视而不见了,你真的把这一个月忘得这样快?我要知道那个女人是谁,看看她究竟有多大的魅力!”
她在慌乱的动作中,一下碰到了他腋下的那包书。包装纸撕十开了,书散落到地毯上。费米急忙弯下十身去,但她已经抢先一步。她跪在地上拣起一本十爱十因斯坦的著作,缓缓地站起来,举到眼前。
“‘相对论’……”她慢慢地念道,“昂里科,这不可能!”
她情不自禁发出的愤怒叫喊和一个情敌在她心中所引起的忧伤的自白迥然相异。她指间十十揉十十十搓十着那灰色封皮,继续用愤怒和鄙视的声音说:
“昂里科,你总不能对我说……是因为这个你才弃我而去吧?”
“不,”费米说,“我直言不讳地告诉过你,不是因为女人。”
“恶棍!”伯爵夫人昂起头,满嘴白沫地大骂道,“可耻,我真可耻!我真疯了,让你到我的十床十上来!我从没有受过这种奇耻大辱。如果你丢十了我是搞上了一个年轻的女人,我都不会觉得自己这样的可悲。滚出去,无十耻的东西!好让我洗洗被你玷污了的身十子,好让我烧香熏熏被你弄脏了的屋子!”
美丽的伯爵夫人十大发雷霆,骂着满口脏话,要不是罗莎听见她发火跑来帮助费米把书从她手里抢下来的话,书就要被撕成碎片了。但她竟然还有劲朝他脸上吐一口,然后倒在沙发上号啕大哭起来。
他几乎不为一个愚昧无知的阶级的此种野蛮表演所动,这个阶级现在使他看起来狰狞可怖,他决心与之一刀两断。在这两小时里,他的思想成熟了,他甚至没有想到要回答他情十妇的辱骂,她的态度只使他在心底产生了某种悲哀,即科学家们被谬误所引起的悲哀。他觉得自己已经具有了一个科学家的灵魂,他感叹着耸耸肩膀,拿起他的书,径直走了。
高贵的伯爵夫人的行为反映了他曾经隶属的那个集十十团十十的浅薄和他们对智慧的仇视。就在前天他还和朋友们一起愚蠢地取笑和亵渎新的科学理论,此刻他想象不出他怎么会那样丑恶。任何一种启示的本质莫不如此,它使人们对既往的思想状态的认识消失殆尽,只留下一个模模糊糊和令人作呕的回忆。
他回到自己的住处,急于开始工作。当晚他却不得不承受被E=MC2所掀起的仇恨的又一次发泄。他热烈的天十性十隐约地觉得E=MC2将成为正义和幸福永不枯竭的源泉,将成为实现于一个被科学净化了的世界里的勇敢和高尚事业的源泉,他刻不容缓地要投身到这项事业中去。
他给仆人们放了假,打开十爱十因斯坦的书,立刻就在符号面前入了迷。明天,他将制定一个工作计划,今天,他只想以自己心灵的理解来领略尚未被亵渎的秘密所给予他的纯粹的喜悦。
他是那样专心致志,起初竟没有听见门铃,最后,来访者的固执不去使他如梦方醒。他摸十摸额头,想起家里只有他自己,于是他迈着夜游人的步子去开门。来者是吉欧里奥,索菲娅的亲弟弟和玛尔蒂奈里,两个过去同他一起寻十欢作乐的朋友,两个金玉其表横行无忌的罗马青年的杰出代表。此外他们还参与政治,与法西斯十十党十十里的某些人过从甚密。
费米一眼就发现他们的表情充满敌意。他想掩门拒客,但觉得逃避危险与他新的天职不相称。他的新信念使他具有一种殉教的意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