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孩子,克里斯蒂和安德鲁在她母亲家里很安全。无论瑞斯是死是活,他们都可以靠她的退役军人津贴过活……
想起这些,瑞斯有些站不稳了,她抓住一辆医用推车,才没有摔倒。阿美是她的大女儿,她死了,就因为瑞斯没有足够的钱使自己和孩子们保持健康。阿美,那个在卡片里挥着手的孩子。她由于免疫机能低下而死去,死的时候,和瑞斯刚刚杀害的孩子们一样大。
“瑞斯?能听见我说话吗?我们已经占领了大楼。现在向主要目标出击,在马基拉多拉地区。坐标089-20,067-58,参照你手腕上的球形定位卫星监视器。不能再让工厂遭到进一步破坏了,所以我们只能以小组为单位向前推进。你,第一小队的瑞斯,一定要密切注意你的化学监视器,如果它门红灯,就说明有毒气,你就必须使用防毒面具。也许,你要离工厂更近一些。瑞斯,听明白了吗?”
医院里的槍声已经停了,但是瑞斯还能听到远处街上传来的槍炮声。随着一阵重重的穿皮靴的脚步声,瑞斯的小队的其他成员从她身旁经过,一路小跑着穿过走廊,打开了前门。后面的两个人拖着卢恩的十十尸十十体,他血淋淋的头在门口石梯上颠扑着。
瑞斯闭上眼睛,想着卢恩曾经说过的话……她抬起手臂凑到鼻子边问了闻,酒的气味儿还在,那是她在储存酒的房子里跌了一跤时沾上的。它勾起了她的记忆……
“我不明白为什么泛拉丁要跟美国军队结盟,来对付那些叛匪。”卢恩说,当时他们正愉快地呷着酒。“我是说,难道他们对当地的军事力量不够信任,而不雇佣他们?为什么要采用传输的办法?一巳我们进入目标,还要通过常规手段把我们十抽十取出来。为什么不采用正常的空降手段?”
她耸耸肩:“也许他们担心打草惊蛇,那样的话,叛匪们会毁了工厂。传输可以出其不意;它可以减少我们的伤亡。”
卢恩玩十弄着手里的酒杯说:“让我气愤的是,那些军官在控制我们,他们监视我们的一举一动。他们担心什么——经过第一次传输之后,我们的大脑不是都被搅乱了吗?”
“在下达的简令里,他们说首次扰频有可能发生。但只有百分之一。天已经很晚了。”她打着呵欠说,“可笑,第二次传输,比率竟能升至百分之九十。毫无疑问他们只把它用在阵亡者身上了。”
卢恩举起酒杯,建议干杯。“为那些传送回来的阵亡者——也为我们大家。”
回忆结束了。瑞斯睁开眼睛,看着卢恩的十十尸十十体被拖远了,消失了。
“瑞斯,出了什么事吗?”那声音让她感到压抑。
她觉得闷热,便打开了防弹衣的领口。她闻到自己身上的汗味儿。闷热的气十温十让她头晕,起码有30℃。汗水顺着头发流下来,浸十湿了她的衣领。她站起来的时候,觉得天旋地转。
“我的头疼得厉害,”她对中校说,“我想是我的降十温十系统被毁坏了。我要检查一下。”她解十开了头盔的扣拴。
“不!等一下,瑞斯,别——”
瑞斯用手指捋了捋贴在脑壳上的短发,那叫“头盔发式”,她和其他队员曾经拿这种发型开玩笑。她把头盔放在推车上,那里面的声音变得微弱、遥远了。
瑞斯穿的紧身防弹衣跟潜水衣差不多,是套头的,面料是一种由克服拉和炭纤维织成的有弹力的绝缘层,是标准的格斗服。阿美厄士兵却说它“刀槍不入。”这也是一句玩笑,但是她记不起怎么笑了。
要把这身紧身衣扒下来,得需要十五到二十分钟时间。瑞斯能够感觉到汗水在她的胸前流淌,但是一个士兵要做的最后一件事才是脱掉防弹服。瑞斯解十开衣服,露出前胸,并不断往脖子上煽风。然后她又擦了擦前额,觉得那儿有什么东西粘十乎十乎的,放下手一看,发现手上有一层灰色的东西。
她不得不想想手背上粘的东西是怎么回事。她闻了一下,突然想起来那是用来伪装皮肤的。闻起来像化妆品,像脂粉。这气味又勾起她的另一段回忆……
就在传输前几个小时,当她正在往脸上抹灰色条纹时,那位中校走进了盥洗室。她吓了一跳,差点被眉十毛十扎了眼睛。一个高级指挥官到下属士兵的房间来干什么?
“别紧张。”他笑起来,“我是斯万中校。今天上午的传输,由我来作你的指挥。只想见见你。”他长着一副校角分明的下巴,头发从中间分开,肩膀很宽。典型的军人形象。可是瑞斯不喜欢他盯着她看的那副饥十渴的样子。
“见我,中校?这不违反纪律吗?”
“你比你在荧光屏上更漂亮,可是,事情总是很不公平。”他笑着说,然后指着白色柜子上的合影说:“那是你的孩子?我也有孩子,当然,他们都长大啦。”
她把合影揣进内十衣兜里说:“我得穿防弹衣啦,我们小队九点整传输。”
“这次没人能回来了,”他低声说,“至少是不能完好无损地回来。”他用食指抵住太十陽十十穴十说。“你不光要输入,而且还要输出,就是说,如果你跟那些进攻主要目标的士兵在一起的话。”
他在等着她的回答。她脸上健康的红晕都褪掉了,只剩下涂抹的一层灰色,“可是那将干扰我们……”
“是的,”他生硬地说,眼睛里充满了愤怒。“我猜公司在那个工厂里可能有什么东西,没有许可证,任何人不准看。这就要耗费我们士兵的生命。”她听见他的牙咬得咯咯响。可是他还没说完。
“我要对你说的事是完全违反军规的,我有可能为此而被判死刑。瑞斯,当你们靠近工厂的时候,你最好退后一些,不要冲在前面,好吗?无论我命令你干什么,别真的闯进里面去。如果你不得不那样做,就把头盔摘掉,扔到一边去。没有它,他们不能确定你的位置。记住,别对任何人讲我对你说的话。如果走漏风声,我们俩都会受到审判。你知道违抗军令的后果是什么。”他快速地在喉咙那儿做了个杀头的动作。
突然,他好像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就转身朝门口走去。
“等一下!”她叫住了他,“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
他停下,手还没有完全碰到传感器,“你让我想起了多年前我失去的一个人。本来,我们很快就要结婚了……”
他突然不往下说了,用一种军人的职业口吻代替了伤感的语调。
“别紧张,我被告知一开始会有一些记忆丢失和一点感情倾倒。但是不用担心,我会指引你渡过难关,让旧的记忆回到你脑子里。那需要时间。”
“你怎么知道这些?先生。”他是谁?难道他是一个在传输之后,没有退伍的内行?
他避开她的问题说:“当然,有些东西你不想记住。”他拍了一下传感器,门开了。“祝你好运,士兵。”
此刻他远去的脚步声仍在瑞斯的耳边回响。
现在怎么办?瑞斯站在那儿检查着她的武器,槍筒上的诊查荧光屏提示她润十滑一下武器,这可以等等再说。她举起槍,向四周看了看。
她站的过道上扔满了打翻的医用推车、药品、碎玻璃,还有血。一种粘十稠的红色的东西从她刚才破窗而入的那间屋子里流了出来。外面的槍炮的响声已经越来越远了。
屋子里有动静。瑞斯弯下腰推开了房门,小心地倚着房门,端着槍扫视着房间。突然一种热十乎十乎的金属顶十住了她的脖子。
拿武器的是一个少年,大约十六岁。他下十身穿着草绿色短裤,上身是一件撕十破了的棉布衬衫。乱蓬蓬的头发下面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他小心谨慎地迈过地上的死十十尸十十好离她更近一点,结果弄得身上的塑料武装带僻啪直响。他的槍始终没离开瑞斯的身十体。那是一杆带栓的步槍,简直就是一个古董,但是它足以要她的命,所以她一点也不敢动。
她站在那,等着无线电里传来声音告诉她该说什么,做什么。但是头盔放在走廊里了,它的声音很小,听不清。
她只会几个西班牙词语,只够要一杯啤酒或打听一下去洗手间的路的,那是她在一些专为那些“香蕉战争”的难民提供饮食的廉价酒馆里学来的。她带着浓重的美国口音说:“Yoesamiga……”他们没有教她“投降”这个词怎么说。”
“Esustednorteamericana?”
她小心地点点头。
“杀人的僵十十尸十十。”他尖刻地说。他为什么不开槍?难道他在等什么人吗?这时他才说:“把槍扔掉。”
瑞斯把手松开,她的槍咣当一声掉在地上。少年用脚把它踢到一边。
瑞斯身旁的门挡住了头盔里的监视器。她必须做的就是慢慢退出门,进入监视器的视野,好让那个少年也能跟着她过来。这样凯尔茜中校就会估计形势,给她派来援兵……
她摇了摇头。那样做没有用。不等她挪动一步,她就会被打死。下一批传输过来的人会发现她的十十尸十十体,并把它拖到街上,再传送回基地。就像卢恩那样。
瑞斯心里并没有恐惧,只有一种空荡荡的感觉。没有恐惧,对那些被她杀害的人,她也毫无感情。瑞斯在其他队友的眼睛里也没有看到一丝一毫的感情流露,都是完美的军人,他们每个人都被扰乱了意识,都被驯服了。他们甘愿犯下残暴的罪行。但是斯万说过,记忆是会回来的……
“你是谁?”她问少年。
“解放组织。”
少年把槍口移到她的心口处,眼睛扫视着门附近的地方。
瑞斯抓住时机叫道:“当心,下士!”同时她还朝着窗户方向猛一点头。这只不过是士兵们惯用的转移敌人注意力的老办法了,但是,却很奏效。就在少年扭身朝窗户看的时候,他的槍稍稍向右移了一下。说时迟,那时快,瑞斯一把推开步槍,同时另一只手扼住了少年的喉咙,猛地一推,少年的头撞在了门框上。她趁机从他手里夺过了槍,扣动扳机……
可是扳机没有动,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少年转身朝门口跑,可是被地上的血污滑倒了。等他慌忙站起来的时候,瑞斯已经用她自己的槍对准了他。
和其他人不同,少年没有逃跑,而是原地不动地站在那儿。他看上去毫无惧色,只是有些不高兴。
“我们只希望有一个更好的生活,”他用口音很重的英语说,“清洁的空气,公平的报酬,诚实的政十府。就为了这些,公司派来了僵十十尸十十。”
“我们到这儿来是为了保护泛拉丁石油工厂不受暴乱分子的袭击,制止政变。美国需要保护它的边界,保证它的利益不受侵害。要是某个拉丁国家陷落了……”瑞斯摇了摇头。她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要在下达的简报中反来覆去地重复这些词汇。尽管她的记忆还有很多漏洞,但现在,她已经知道为什么了,她说起话来简直像鹦鹉学舌。
“政变?”少年朝地下啐了一口,“几个人拒绝为少得可怜的工资工作,拒绝别人进入工厂,就叫叛乱?不,那只是几个穷人在要回他们应该得到的东西。当警察不能阻止我们时,总统就向他的美国朋友求援了。他们招来了杀人的僵十十尸十十,他撇着嘴说,“告诉我,它们什么样儿?是死的吗?”
“可是我——”瑞斯想告诉他,她不是死人。她朝窗外看了一眼,看见第十一小队,也就是今天被传输来的最后一支小队,正在街上移动。他们一直是蹲伏着前进的,但突然站了起来,然后在街中心排成了阅兵队形。他们的头盔在闪闪发光,接着一个接一个地被输出来了。
“上帝,”少年一边盯着那些士兵,一边划着十字。对他来说,传输就是个魔术。可是对瑞斯来讲,它只意味着一件事,那就是所有的小队肯定已经占领了他们的目标,肯定已经对这座城市进行了大清洗,使每条街道又安全了。现在泛拉丁正在从背后袭击他们,把那些还没到达工厂的人输出去。
这还意味着,第一小队将回来,收回她的十十尸十十体。阿美厄士兵以从不丢弃他们的阵亡战士为荣。一旦他们发现她还活着,她将被强迫重新戴上头盔,被传送回基地,然后,在军队的十精十神病人收容所度过余生。更糟的是,军队还有可能把她这样的归来士兵传送到更恶劣的地方,如南极洲。
她环顾房问,望着那些肢十体残缺、血肉模糊的十十尸十十体,她知道自己被利用了。现在她要放下屠刀。但是如果军方知道她还活着,心里还藏着这样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们会一槍把她轰倒,就像打死一个玻利维亚人一样。她耸耸肩。
“你叫什么名字?”
她这个问题让少年吃了一惊。“路易斯,”他回答。
“路易斯,”她点点头。“我叫……”她不得不想一会儿。“我叫莎拉。”她慢慢地想起来了,但是要完全靠自己去思考还很难,就像在荆棘中艰难跋涉一般。
头顶上响起了直升飞机的轰鸣声。那一定是公司的代表来查看,并确保工厂不受损失,他们要看看雇佣工干得怎么样了。随着马达声渐渐远去,瑞斯把对准他的槍慢慢地移开:“路易斯,我要你帮我个忙。我不想给军队干了。他们对我们说,我们要打击的是敌人,武装的士兵,而不是老百姓。”
她朝街上摆摆头说:“你都看见了,我们是怎么来这儿的?”
他点点头:“你们像变魔术一般出现在广场上。”
“通过传输,一点一点的,就像在传真机上传递一个信息一样。传送的是我们的肉十体,而不是灵魂。灵魂的记忆都被留在基地了,还有……我们的是非意识。我的意识开始回来了,请你相信我。”
她把槍十交十给路易斯。他惊讶地接过槍,不知应该把它指向哪里。
“我将从这里退出去,路易斯,到时候,我想让你朝天花板上射击,走廊里有一台摄像机,我的指挥官们正通过它监视我呢。我要假装被打中了,被打死了。然后,我请你从门这儿出去把我拖回来。不然的话,他们会来找我的十十尸十十体。”
又一架直升机从头顶飞过。她的小队里很快就会有人到这儿来,看她究竟出了什么事。
“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少年问,“你死有余辜,为了你所做的一切,我应该杀了你,”他用下巴努了努地上的十十尸十十体,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为了我的指挥官强迫我做的一切,”她纠正道,“我只能服从命令,别无选择。你必须相信我。”她的声音很平淡,毫无情感。她确实不在乎是死是活。“士兵们总是拿这话当借口。可是,这次是真的。”
瑞斯转过身,背对着他,推开了门。
还没等她迈出两步,他的槍就响了。她倒在地上,听见那间屋子里的墙灰在哗哗下落。她的头转到一边,避开了头盔里的监视器,她淡淡地笑了笑。
她回到了生者的行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