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
“达蒙。”(达蒙:德国东南部城市,位于慕尼黑西北偏北。它是1935年建立的纳粹集中营的所在地,1945年4月被盟军占领。人口33,141。)
道格拉斯听见芭芭拉·约翰逊倒十抽十一口凉气;哈维·博顿的脸也变白了,没有任何表情。
“在你从这个房间里醒来之前,你记忆中的最后一件事情是什么?”男人的手开始轻微的颤十抖起来,“美国佬来了,他们的坦克在护柱边停留——槍林弹雨,我们的长官死了!美国佬——当他们看到没有埋葬的居民十十尸十十体时,他们叫喊着,呕吐着。我和我们队友靠墙排成一排,一些人被殴打的流血。我听见机关槍的吼叫——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他的眼睛惊恐的睁大,嘴巴张开——道格拉斯转过身去,不忍心看这肉十体的躯壳——可怜的亚得里安·雷诺兹的身十体。
“够了!”当艾略特博士开始问下一个问题时,黑瓦德法官说。道格拉斯走到椅子边,端详着这个一动不动的身躯。如果艾略特关于“回归”的观点是正确的,如果你真的是你表现出来的那个人,那么人类灵魂就是存在的,实在太难让人相信了!那意味着上帝是存在的,耶稣出生,然后为我们献身,被钉在木头的十字架上。那是多么漫长而痛苦的死亡,我们怎么能获得宽恕?我宁愿相信某种潜意识共享的理论,那才是科学的答案,其他的太难以接受——什么前世后世,你必须从天堂或者地狱被送回来。在我们能永久进入上帝的王国之前,地球上的生命不过是为忏悔存在。
“现在怎么办?”哈维·博顿问。
道格拉斯从艾里克·布莱耶尔身边走开,他厌倦了审判官的不停诘问:“整个过程都是封闭的,我们已经证实这不再是亚得里安·雷诺兹了,学院应该帮助艾里克·布莱耶尔适应现代的生活,并且放他走。”
“我不能同意,”黑瓦德法官说,“道格拉斯,你没有透彻的考虑这个问题,这真的是艾里克·布莱耶尔吗?”她举起一只手,制止了哈维·博顿的抗议。“这具身十体保存着艾里克·布莱耶尔——一个达蒙卫兵的记忆,那又如何?”
“哦,”道格拉斯明白她的用意所指了,他的心思在暗示之下飞快的运转,“战争罪行。”
“非常正确,如果你提出超越这个躯体身份的诉求,并且证实他是艾里克·布莱耶尔这一观点,那么,他必须面对他在二战中所有行为的后果,你希望如此吗,道格拉斯?你想把这场庭审向公众开放吗?因为那是你将要得到的!以色列人直到90年代中期都在追捕集中营卫兵,那些老人的身份是极端不确定的。艾里克·布莱耶尔,他自己承认参与了大屠十杀,那么他不会被允许作为一个自十由人走出学院——那就是你的诉求将要带来的结果。”
我的上帝,她竟然告诉我这是我的决定!我——被推进了审判的角色当中,被默认为一个执行者!
“我不知道。”他悲伤的说。
“让我看看是否能阐明眼前的局势,”黑瓦德法官说,“我刚刚宣判把所有的记忆都从亚得里安·雷诺兹的大脑中抹除,然后又发现了某个隐藏的更深的记忆。”她紧眯着双眼,投给艾略特博士一个犀利的眼神,“这些艾里克·布莱耶尔的记忆也能被软光抹除吗?”
他看起来吃了一惊:“嗯,是的,我想应该是,但是我不认为可取。”
“为什么?”
“我们不了解它是如何产生的,它给神经科学的研究开辟了一个新的时代!可能我们每个人都能拥有一套相似的智力传承,一个通向过去的窗口!想想那些将要读出的数据,我们将能够了解的历史的真相。”
这是道格拉斯头一回看到法官的下巴差点掉下来。“艾略特博士,”她沉着的说,“亚得里安·雷诺兹不是一个实验品,他是因为多重谋杀罪而被判人格抹除的罪犯!宣判责成由学院颁布。你要么行使你的职责,要么告诉我你不能,我说的够清楚了吗?”
艾略特博士考虑了他的选择,不情愿的屈服了,“很好,我接受,刑事学院毕竟不是一个学术研究的地方。”
黑瓦德法官瞟了一眼道格拉斯和哈维·博顿,“有对进一步的软光执行有反对意见的吗?”
“没有,”道格拉斯说,他有一点惭愧,怎么说这毕竟比较好下台。
我总是这么干。
这次,艾里克·布莱耶尔在整个过程中都睁着眼睛,当软光写入装置盖住他的头颅时,他平静的盯着前方。
“行了!”艾略特博士命令道。
机械臂收拢过来,折叠回支架上。
芭芭拉·约翰逊把白色的塑料感应头盔固定在头上,“没有初始脑波活动记录。”她报告说。
“我们等一会儿,”黑瓦德法官说,“看看有没有什么变化。”
“发生了!”芭芭拉·约翰逊宣布道。她正留守在电脑终端旁,那里显示感应头盔读出来的数据。“他的脑波活动恢复了。”
道格拉斯检查了一下手表,只过了4分钟。
机械臂收回后,亚得里安的头颅无力的垂着,然后他抬起下巴,表情平静如水,然后他开始驼着背,弯下肩膀,把皮带一直拉到极限。
“为什么他不说话?”道格拉斯小声对芭芭拉·约翰逊说。“因为我们没有告诉他那样做,”她回答说,“催眠持续大概3个小时,他仍然在催眠状态中。”
“你能听见我说话吗?”黑瓦德法官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缓慢的眨眼,“我听的见,小十姐。他们叫我聋子威利,小十姐。”
是美国口音,缓慢而浓重的鼻音,在道格拉斯的心里引出了一连串让人不快的联想——这是十奴十隶的礼节,是他无法漠视的。
“为什么要叫聋子威利?”芭芭拉·约翰逊冲动的问。
“因为州长呵斥我停步的时候,我跑了,小十姐。我没有听见他,我发誓。他在抓住我之后用拳头揍我,说我一定是生下来就聋了。”
“你是黑人吗?”道格拉斯问,他没有管其他人投过来的眼神。
聋子威利的嘴巴咧开笑了:“是的,先生,我是黑人。”
“你多大年纪了,聋子威利?”
“16,或者17,先生,我不是太清楚。”
“你知道今年是哪一年吗?”
“哪一年?先生,我不知道,先生。”
“总统是谁?”哈维·博顿问。
“恩,是哈里森先生,本杰明·哈里森先生。”
芭芭拉·约翰逊声控终端,找出了美国总统的名单。
“你住哪里?”黑瓦德法官问。
“密西西比州,小十姐。”
“本杰明·哈里森担任了一届总统,”芭芭拉·约翰逊说。
“1889~1893年。”
“在你从这里醒来之前,你所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情是什么?”艾略特博士问。
“先生,是马,先生。它们在房子周围跑,先生。20到30只,它们引着了火把,毁灭和践踏了所有东西,火焰直冲天空。”汗珠渗出他的前额,“小乔茜,她还在屋子里面,我能听到她的哭泣。主人,我看不见她。哦,全能的耶稣啊,我着火了,乔茜还在哭呢,我会带她到十妈十十妈十身边的,我会的。”他脖颈上筋腱暴露,肌肉十紧绷,喉咙汩十汩作响,他开始强烈的冒汗,浓重的咕哝声好象哽住了一样。
艾略特博士冲到前面说:“忘掉!忘掉它!回来,回到这里来!想想你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想想!你还小的时候,你记得你小时侯的事情吗?”
最后,艾略特博士用平静的鼓励十性十的耳语把聋子威利安十抚平静,黑瓦德法官长吁一口气:“至少我们这次没有碰到狂徒。”
“的确是这样,”哈维·博顿认真的说,“不过你应该决定继续使用软光,直到最后成功。”
“审判有一个有效点的问题,”黑瓦德法官说。她看起来不高兴说这些。“如果我命令休庭,那么判决必须上十交十高级法院法庭再审。那样案件就被搁置起来了,那样太过武断;我们不喜欢艾里克·布莱耶尔于是将其擦除了,但是我们为一个饱受欺压的摘棉花的农场十奴十隶难过,他就被允许留下,那又基于什么样的法律基础?当擦除艾里克·布莱耶尔的时候,我们不过是对自己负责。对于这个躯体,要么洗空记忆,要么处决。”
“但是,我们在道德和法律上都没有授权可以决定聋子威利这样无辜者的死亡。”道格拉斯坚持道,“那正是我们在这里讨论的事情;软光是对聋子威利的死亡执行,他和艾里克·布莱耶尔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他不应该被抹除。我主张我们为他——为亚得里安·雷诺兹的身十体寻找一个不同寻常的合适的替代人格,就象你最初规定的,法官大人。”
“不行,”芭芭拉·约翰逊说,“从实用立场上考察你这个主意,道格拉斯,你会遇到一个地狱般的问题——把一个19世纪的文盲黑人男孩融合进现代欧洲社会。姑且不提让他适应一个白人的身十体,在没有相应的心理训练的情况下,他将是时间的漂流者,没有家庭十爱十他,没有他可以理解的事物,孤独一生。为了生存,他古老的行为模十式必须全部压抑住;我想记忆也一样,你能在心里保存着死亡时的记忆而健全的活着吗?事实上,你很可能必须抛弃90%的记忆,只留下名字而已。你根本无法完全拯救他!”她似乎对前景感到悲哀,“我们的时代和聋子威利的时代一样的冷酷无情。”
“你要我抹掉所有过去的生命吗?”艾略特博士惊讶的问,“但是那很可能意味着回到史前社会,回到尼安德特人的时代,那是旧石器时代啊。从我们已知的情况来看,平均每个世纪都有二到三代人,如果持续做的话,你必须进行400多次写入,那要花一个星期的时间。”
“可是你还有其他的计划吗?”黑瓦德冷冰冰的问。
第三人格名叫罗辛,是密西西比的又一个十奴十隶,他死于一次鞭刑,那时詹姆斯·门罗是总统。当艾略特博士把软光写入装置放到他眼睛上时,他仍然发出狗一样的哀鸣。
第四个是法国人,一个革命开始时被杀死的农民。他们在让第五个说话时遇到了一点困难,他对欧洲语言没有任何反应。芭芭拉·约翰逊接入剑桥大学的语言学系的计算机,寻找到在1700年中使用到的所有的问候语列表,从而解决了问题。
“如果我们每次都这么做,整个过程要花一个月。”艾略特博士在通过终端进行目录查询的时候说,“我怀疑,当我们进入前罗马时代的时候,大学计算机的记忆核心能否帮助我们。”
那个男人坐在椅子上咕哝着什么东西。
“非洲人,”芭芭拉·约翰逊炫耀的说。
他的名字叫英格姆比,是丰族(西非达荷美,尤指阿波美地区的一种黑人民族)部落的成员;他们阿博美的移民,被十奴十隶贩子捕捉而来。他记得阿德拉族乘着独木舟沿河流上溯攻击他的村庄。
听着此人和接下来的一些化身,道格拉斯觉得亚得里安好象在谴责他们漠视这场无尽而悲惨的故事,残忍而十精十确的折磨。他们把午餐送到实验室,道格拉斯只吃了些干酪和饼干,他眼睛直盯着窗外,高十耸的山峰站立在浓密的林地外围,黄褐色的欧洲蕨的地毯显得模糊了许多。
10到20个化身主要是欧洲人——葡萄牙人、英格兰人、荷兰人、德国人。两个人醒来时尖十叫着,用西班牙语求饶,他们的痛苦那么深,甚至是催眠术也无法压抑的。当艾略特博士慌张的把软光写入器放到其中一个的头上时,哈维·博顿直扮鬼脸:“西班牙宗教法庭庭(1490~1843年的天主教法庭,以残酷迫害异端著称),”他柔和的说,“时间吻合。”
“生命组织认为软光是仿中世纪的,一样残酷无情!”芭芭拉·约翰逊冷酷的说。道格拉斯扔掉了手上的干酪和饼干,走到窗户边上,半听着一个叫约翰·戴克的男人说自己1350年代的剑桥的一名教师,一个互济会会员[(中世纪的)石工工会会员],讲他如何在黑死病中失去母亲,妻子和500个孩子,以及自己的生命。秋霜似乎透过了厚厚的玻璃进来,把道格拉斯的身十体冻住了。
为什么没有相邻生命之间的记忆?是上帝的审查制度吗?或者仅仅是后世不能被人类感官所解释,不能在大脑中保留?也许艾略特博士会选择他的新的研究领域,如果他做了,我希望他彻底的失败,希望在我们认为生命如此廉价之前,软光会进一步降低价值。也许我们会因为冒犯灵魂物质而受到惩罚?但是是什么样的神会给我们这些?是一个几乎没有同情心的神吗?是一个支持我们为每一个行动寻找解释的神吗?是一个把我们带离圣城大门的神吗?一个古老的圣经中的上帝?他不可能是那个样子,不可能。
夜晚慢慢的过去,悲哀的故事一个接着另一个,人格轮番的来去,没有停歇。
道格拉斯站在窗户边上,他能看见黄色的生命之烛的火焰,生命组织的一个女人用来守夜的烛火,失落在时间的尽头。如果为亚得里安的每一个死去的灵魂点燃一支蜡烛,他们就会知道已经轮回了多少个前世。
道格拉斯走到椅子边来,艾略特博士正把软光写入器放到德修斯·塔克特斯,一个罗马的百夫长的头上。他是个基督徒,被地方官宣判了,他的家人被士兵们屠十杀了,因为他们的外来神破坏了当地的收成。
男人的眼睛透过朦胧的化纤织品回瞪他。
“他做了什么?”道格拉斯嘶哑的问,他见到了其他人的空白的表情。
“基督徒因为任何事而受到谴责。”芭芭拉·约翰逊说,“这很方便。”
“不,不是塔克特斯,是最初的前世!他犯的是什么罪?值得这么野蛮的惩罚吗?”
“你说的‘最初’是什么意思,道格拉斯?”黑瓦德法官问,这个问题问的有一点急躁——已经半夜了,他们已经在实验室里有14个小时了。
“这个男人的灵魂被从后世送回到2000多年前,每一次他都经受了最骇人听闻的退化,只知道战争、瘟疫、十奴十隶制;看见家人被屠十杀,家园被毁灭,整个文化被抹除!这是无尽的折磨,是他的地狱!为什么?他做了什么上帝要如此惩罚他?”
黑瓦德法官和哈维·博顿十交十换了一个沉重的眼神,“瞧,道格拉斯……”哈维·博顿开始说话了。
“不要!”他愤怒的说,“不要告诉我今天是漫长的一天,不要告诉我我得回家休息。”
“是概然率的问题,”艾略特博士说,“就是那样,道格拉斯。到目前为止,我们经历了不到10%的前世。除了上两个世纪,绝大多数的人类都在肮脏不洁度中过短暂的生命。他的最前世也许是独十裁者,在任何历史时代,独十裁都只是小片段,历史总是这个样子。”
“不,他一定做了一些事情,一些恐怖的事情。”道格拉斯能感觉到,“有罪”感在他心里越发强烈起来。这是他所知道的最恐怖的经验,一种能够看到过去的能力。
“成吉思汗?”芭芭拉暗示说。
“他是上十个世纪的人,”黑瓦德法官思考之后说,“我们刚好回溯到那个时候之前。”
“催眠还有半个小时结束,”艾略特博士说,“要我继续吗?”
“好的。”黑瓦德法官抢在道格拉斯表示反对之前说。
我应该反对吗?我也想知道他是谁,他做了什么,我不想知道,这是生命运行的方式,从来无人能够决定的,现在终于结束了。我本来能停止它的,本来可以说不的,我却保持着沉默。即便如此,我的行为那时仍然是最恰当的,我不能为那受到谴责,受到内疚的折磨的不应该是我。
他们在无尽的沉默中等待,第41世的记忆流入了亚得里安·雷诺兹的身十体。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缝,虹膜开始变黑,退化为一种不可确定的深度。在这极端的让人不安的时刻,道格拉斯觉得那是深邃的银河。
我知道那个男人,那个表情;他抵抗着连十精十神错乱都无法成为避难所的恐怖。我很久以前看见过一次,但是在哪里?
道格拉斯听见终端送出一句希伯来问候语,男人马上作了回答。
“你叫什么?”艾略特博士问。
男人眨着眼,嘴唇颤十抖着——他对抗着催眠术从他心里撕十裂出来的话,“我是犹大。”他的受伤的眼神扫过在场的五个人——一种无声的恳求。他看见了道格拉斯,一道灵光一闪,“彼拉多,”他大叫,“庞蒂乌斯·彼拉多。”(彼拉多,庞蒂乌斯1世纪朱迪亚的罗马统治者,他下令把耶稣钉死在十字架上)
道格拉斯在喑哑的恐惧之中回瞪着他,时间在他的大脑里安静的溶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