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我们当破烂?拒绝接受?”
“我相信你们俩都是好人。只是因为塞缪尔干了点被这个社会所不容的事。”
安娜悲哀地向我露出一点笑容:“关于什么能被容忍而什么不能,我有我自己的信念。上帝普十爱十众生。要是人人都接受了我们不应得的礼物的话——我们将建设一个充满了基督品质的社会来报答上帝之十爱十。饶恕就是这些品质之一。”
我对此无言对答。海关官员看见了我,挥手向我示意赶紧登机。我对安娜说:“我必须和塞缪尔到地球上去了。”
安娜对我说:“我儿子不会理解的。”
“我们并不在乎他是否理解。我们只在乎他不要重犯错误,无论是在寿沙还是在纽兰卡斯特这儿。”
“他不会重犯的,我对此有十分的把握。”
“他是个沃拉太尔人,我们不可能对他有什么把握。现在我们该走了。”
母与子紧紧拥抱着,哭叫着。我走过去拍了安娜的肩膀一下,但是她没理我。我又轻轻咳嗽了一下。母子俩领会到了我的暗示,进行最后道别。安娜对我说:“我会为他祈祷的。同时也为你,和那些制定法律的人。”然后我和塞缪尔就离开了;我不敢回头去看那位悲痛万分的母亲。
五
在全部只有半小时的旅程中,塞缪尔静静地坐在我的身边。我不知道其他的乘客中有多少人也是沃拉太尔人,尽管我并不认识别的居留区的第三时代的官员。
我们降落在连接原先是英格兰的莎士比亚悬崖的倾斜的平原和桑嘎梯法国村废墟之间的沙漠上。在穿梭机最后到达时塞缪尔才说了一句话:“告诉我母亲万事如意。尽管事实上并非如此。”这位沃拉太尔人对他母亲的关心以一种出乎意料之外的方式撕碎了我的心。我几乎想原谅在纽兰卡斯特居留区时他对我的攻击。然而,我没有对他的要求做出任何反应,而塞缪尔也没有再提此事。
穿梭机降落在一片荒凉贫瘠的土地上,我和塞缪尔跟着其他六七名乘客下了机。当我跟在塞缪尔后面走下穿梭机,踏上了灰蒙蒙的地面的时候,强烈的十陽十光和漫天的沙尘迫使我紧紧地眯起了眼睛。我看到接近地平线的地方有一些垦荒设备正在将海峡改造成沃土。纳米技术的战争使这块土地留下了无尽的灾害和诸多的惊奇,从矿山的变化到死亡的技术。有些地方已经有人提议让这一切变回到“自然”的状态,重新恢复成英吉利海峡。好像“自然”就意味着静止不变,就意味着平安。
一个个子高高的男人穿着防护服,戴着供人呼吸的防毒面具,大步向我们走来。他自我介绍说他是海峡武装部队的海军上尉菲利普·卡塞尔。
“我来把这个小伙子带走。”卡塞尔说,他的声音透过防毒面具,带有一股坚定而具有金属般的味道。
“我的防毒面具在哪儿呢?没有防毒面具,我可怎么呼吸呀?”塞缪尔问道。
“等你干活赚够了钱你就会得到防毒面具了。”卡塞尔说。他拉着塞缪尔走向一辆等在那儿的拉人的汽车。
塞缪尔回头看了我一眼说:“再见了。”由于地球的空气污染得很厉害,我也没有防毒面具,我觉得嘴里干涩得要命,简直说不出一句话来。此时我只能举起手来向塞缪尔摇摇,让他别再提什么要求,赶紧上车走吧。
这时,在我的头顶响起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冲击波将我重重地推倒在地上。茫然之中,我透过滚滚尘埃抬起头,看见后面拉人的车被炸毁了。一群全副武装的男男十女女好像是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他们正在举起武器瞄准,扣动扳机。但是我既没有听到发射子弹的声音,也没有看见闪光。我爬起来向塞缪尔和卡塞尔跑去,他们躺在汽车的残骸旁边。我边跑边十抽十出槍来,向四下十胡十乱射击着,但是什么也没打着。
我跑到塞缪尔身旁,他赶紧爬起来拉住我叫我卧倒,很显然,见到一个熟悉的面孔他感到很高兴,甚至对我也是如此。看起来塞缪尔并未受伤,而卡塞尔的胸部和脸上都受了伤。我们互相之间还没有来得及说一句话,突然塞缪尔重重地向前扑倒在地,一动不动了。我也不知道他是被打死了还是失去知觉了。
我的右边有格斗声,我举起武器瞄准了一个向我跑来的槍手。尽管我是新人类,行动敏捷,但是这个槍手的动作还是比我要快得多。甚至我还没有听到槍声也没有看到火光,就已经沉重地倒在了塞缪尔的身旁。
六
当我在垦区基地医院中苏醒过来时,我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有一个分离主义组织突然袭击了垦区基地,结果是有9个袭击者被击毙,但是垦区方面损失也很大,共有52个工人被打死,142个工人受了纳米武器的伤,包括塞缪尔在内。分离主义组织在基地的许多地方都喷十射十了毁灭十性十的纳米技术的毒素。我之所以能够幸免,因为我是个新人类,对这些东西有抵抗力。我的身份是个第三时代的官员,这意味着我受到了一流的看护。是的,我清醒地知道其中的讽刺十性十。医生成功地为我全身的系统进行了检查和医治,没过几个小时我就健康地出院了。然而,塞缪尔就没这么幸运了。微小的解体系统通过血液流动遍及他的神经系统,使他的身十体变得既麻木又迟钝,令他感到极其痛苦。
在遭到袭击之后的3天内我每过几个小时就去看看塞缪尔。他的身十体简直要变得粉身碎骨、灰飞烟灭了。他的脚在受到纳米细菌的感染几小时就碎成了齑粉。他的腿在一天之后也分崩离析不复存在了。医生治疗时用纳米技术使得覆盖在他身十体上的皮肤依然保存着,但是这一点也不能减少他的痛楚。
“我在尽力忍受着痛苦。”他的牙咬得格格作响,但是还装作轻松地跟我说,“因为我想活下去。”
有一次我发现他终于控制不住十抽十泣起来。他说:“我不是为我自己而哭泣,我是为了我的母亲。我必须得好起来,我不想让她知道我所受到的痛苦。”
医生给他全身注满了纳米技术的重建物质,移植人造的器官以取代那些患了病的原有器官,像肠子、肝、肾、心、肺以及其他受到感染的器官。这些割下来的器官不久都自行粉碎变成了烟尘。在塞缪尔经受了69个小时难以忍受的痛苦之后,医生们看到治疗毫无效果,终于决定放弃救治他了。他们向伦敦和巴黎发去了申请,请求允许以安乐死的方式终结他的生命。但是他们一直没有收到答复,毕竟他不过是个沃拉太尔人,无人关心他的生死。
分离主义考的袭击使我知道在地球上没有什么人是安全的,无论你是什么人。卡塞尔上尉仅仅是尽了自己的责任。塞缪尔·特洛伊仅仅是个头脑憨直的年轻人,他并没有做什么该被判处死刑的事——在塞缪尔生命的最终时刻我明白了这一点。此时此刻,他剩下的只有一个头和残缺不全的上身躯干了。他通过人工肺勉强还能呼吸。也还能没有条理地说上几句话。在他临终的时刻,塞缪尔说他觉得身边有个什么人让他感到心情很舒畅,这个人既不是我也不是医生。我知道他是信神的人,在他临终时能有这样的幻觉使我感到欣慰。但不久塞缪尔的行为就突然改变了。他的脸变得歪斜扭曲,这不是因为疼痛,他的神经系统早已不能传递痛苦的信号了。在他临终时仅仅费力地说出一个词:“抛弃。”我左思右想也搞不清当时塞缪尔看到或听到了什么,也搞不清是谁抛弃了他。尽管对此我心中早有一些想法。
七
在塞缪尔去世后的一个酷热的早上,我又站到了安娜家的门廊上,再次敲着她家的门。我认为没有让她去英吉利海峡看她的儿子是件幸事,因为还存在着分离主义者的危险。我通过门上的铁丝网向里看着,看见起居室里摆着一个长条木桌,上面杯盘狼藉放满了食品。
门半开着,安娜坐在那里,身穿白裙,肩披白披肩。我原以为她会因过度悲痛而衰弱不堪、意志消沉,但是她在那儿坐得笔直,显得意志坚毅不屈。我真不知道一旦其他的哀悼者离去以后,她的这些新迸发出来的能量还能维持多久。我真不知道她还能活多久。客人们注意到我的出现以后,通过门洞过滤传来的微弱的十交十谈声戛然而止了。
“我知道我可能是这里不受欢迎的人。”我讪讪说道。安娜的眼睛似乎能看出我一生中所存在的所有的错误,每一个未兑现的承诺,每一个微小的伤害。每一次我都觉得我自己对于沃拉太尔人来说的确是个强者,因为我是个新人类。尽管我把她惟一的儿子带走并造成了不应有的死亡也没有什么关系。
“你在这里当然受欢迎,第三时代的长官先生。”
“我不再是什么第三时代的长官了。”看到安娜疑问的目光,我继续说,“我已经辞职了。我不想再流放任何沃拉太尔人……任何公民。”
安娜将大门敞开:“万事要以宽恕为怀,请进。”
我缓步走了进去,知道所有的眼睛都在盯着我,他们大多数人都对塞缪尔的善与恶了如指掌。我和安娜走到房间的一个角落悄悄地讲着话,与此同时其他人也在说着什么。
我告诉她:“作为一名第三时代的官员,我清楚只能以我自己的方式来处理自己的恐惧。我对自己说要由其他人对这些罪行负责。我原以为只要把这些人从我的生活中清除掉,我就会安全了。事实上我来此是请求你能够原谅我因为自己的偏见执行了居留区的法律。”
“那么你的新工作是什么呢?”
“在一个月以内,我将作为一个主要的安全官员参加地球调查同盟莱卡号飞船的工作。”
“你这么迫切地去考察?是不是想和自己的过去一刀两断呢?”
“我脑子里很乱,一时也说不清。”
安娜深思地看着我,一点也不像是被悲伤所困扰的样子:“那么说,我儿子的死就没有多大意义了。告诉我他是怎样死的。”
我有些踌躇。安娜接着说:“我断定他不让你把详情告诉我。他总是想保护我。”
我觉得我的嘴角动了一下:“这都是他在去地球的半道上跟我讲的。他让我告诉你一切平安,尽管实际上并非如此。”
“那么当他临死的时候说了些什么呢?”
“他不想让你知道他在受苦。”
安娜用她那瘦骨嶙峋的手指抚十摸十着我的下巴:“那么你千万不要再让我失望了。我相信他受到的痛苦越多,他就会变得越英勇。”
“是这样的。”
“那么你就不要谎报什么一切平安了。原原本本地告诉我他是怎样死的。”
于是我就将一切如实地告诉了她。她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但是在我讲到塞缪尔所受的苦以及他死去时的情况时,她的眼睛紧紧地闭上了。当我讲完时,她用一只手捂着眼睛,她的下巴在不住地颤十抖着。她用手挡着嘴,悲痛地啜泣起来。
最终比绍普·特洛伊竭力使自己镇静了下来:“我不能饶恕你,列昂·巴克利。你在整个星际里也不可能得到宽恕。宽恕只会在你自己的心中。我是已经吸取教训了。”她转过身不在搭理我,和其他人一起继续哀悼她的儿子去了。我离开前站在门廊里停了一下,我意识到我和比绍普·特洛伊将同时开始一个新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