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惟慈译
小库尔特·冯内古特(Kurt,1922-)出生于美国印第安纳州印第安纳波利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参军,被俘后关入纳粹战俘营,战后获得颁发给受伤士兵最高的奖状紫心勋章。他战前曾在康纳尔大学读书,战后又入芝加哥大学,当过芝加哥新闻处驻警察局的记者和纽约通用电气公司的职员,一九五○年后为专业作家,一九六五年后又当过中学教员和大学讲师。
冯内古特写过九部长篇小说、两部短篇小说和六个剧本(包括一个电视剧),是六十年代崛起的比较有影响的作家。青少年都十爱十读他的作品,美国的各大专学校里还有不少冯内古特迷,他们都把冯内古特看作自己的代言人,说他的作品描写了对人类社会的失望和恐惧,道出了众人的心声。冯内古特认为科学技术的发展给人类带来了不幸,人变成了机器,环境遭到了污染,核武器的发展更是个大灾难,因而在他的创作里对这些现象进行辛辣的讽刺。冯内古特的小说起初被评论者当作一般科幻小说家对待,未受重视。六十年代“黑色幽默”作家作为重要流派进入美国文坛,大家才尊他为“黑色幽默”的重要代表,把他的作品归入正统文学或严肃文学中。从冯内古特的例子可以看出,所谓“通俗文学”和“严肃文学”中间其实并不存在明确的、不可逾越的界线。
《欧福问题》(1951)选自冯内古特的短篇小说集《欢迎你到猴子房来》(1968),是一篇科幻题材的讽刺佳作,小说讽刺了资本主义社会里某些人唯利是图的本质,妄图把人的幸福当作商品垄断起来出售牟利。确实,如果人的幸福无需通过本人的努力和奋斗去追求,光是花几个钱就可以买殊那么整个社会、整个世界还值得留恋么?小说虽采用科幻题材,但寓意较深。
(施咸荣)
联邦通讯调查小组的女士们,先生们:我很感谢你们给我这个机会为你们所调查的事件作证。这件事泄露出去,我觉得很遗憾──或者说是很“痛心”吧。既然现在事情已经张扬出去,而且引起了官方的重视,我也只好把全部经过和盘托出了。老天在上,但愿我能使你们相信:美国完全不需要我们的这一发现。
我不想否认,我们三个人──电台播音员刘·哈里逊、物理学家弗雷德·波克曼博士和我这个社会学教授一起找到了寻求心境安宁的途径。我们的确找到了。我也并不是说人们追求心境安宁有什么不好,但是,如果有人想追求我们发现的那种心境安宁,那我奉劝他还不如去害冠状动脉血栓形成症吧。
刘、弗雷德和我达到心境安宁的办法是坐在安乐椅里,打开一个台式电视机大小的装置。不用十药草,不用金科玉律,不必进行肌肉控制,也不必靠探听别人的不幸未忘怀自己的苦恼;什么业余十爱十好啦,道教教义啦,俯卧撑啦,或者对着荷花沉思默想啦……这些统统用不着。依我看,这个装置正是很多人模模糊糊梦想过的那种“文明的最高成就“:一种电于设备,价格低廉,易于成批生产;只需一批电钮,它就能使人们心旷神怡。我看见你们这里就有一台。
我首次接触到这种人工的十精十神享受是在六个月之前。说起来有点惭愧,也就是在那时我结识了刘。哈里逊这个人。刘是我市仅有的一座广播电台的首席播音员,他就靠着他那张夸夸其谈的嘴泥饭吃。如果这件事不是他而是别人传出去的,我才要觉得奇怪呢。
刘除了播送大约叁十个别的节目之外,还负责每周一次的科学节目。他每周都要找一位万道特学院的教授,采访有关的专业问题。事情是这样,六个月之前,刘为我的同事、一位年轻的幻想家弗雷德。波克曼博士安排了一个节目。我开着车把弗雷德送到广播电台,他邀请我一起进去看看。我不知道怎么会鬼迷心窍,竟跟着他进去了。
弗雷德·波克曼已经叁十岁出头,看起来却不过十八九岁。生活不曾在他身上留下什么痕迹,因为他一向不太注重生活。他最关心的──一也正是刘所要采访的──是他那把八吨重的大“伞”。他用这把“伞”收听星体上传来的声音。这把“伞”是一支装在望远镜基座上的巨型天线。据我所知,他不是用望远镜去观测星星,而是把这个玩艺儿对准太空,搜集来自不同天体的无线电信号。
当然了,太空里是没有人去设置什么无线电台的。不过许多天体会辐射十出巨大的能量,其中的一部分可以在无线电波段中接收到。弗雷德这一装置的一个优点是能够发现隐藏在宇宙尘埃云后面、望远镜无法观测到的星体。这些星体发出的无线电信号可以穿过云层传到弗雷德架设的天线上。
这还不是天线的全部功能呢。在采访弗雷德的过程中,刘·哈里逊把最激动人心的那一部分当作压轴的好戏。
“这真是太有意思了,波克曼博士,”刘说,“请告诉我们,您的射电望远镜在宇宙中是否有什么新的发现──用一般光学望远镜没有发现过的?”
这才是最十精十彩的地方呢。
“有啊,”弗雷德说,“我们已经在太空中发现大约五十处没有宇宙尘埃遮蔽的地点,从那些地方发出强大的无线电波,而那里似乎根本不存在什么天体。”
“哦?!”刘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说,“我敢说这可是个重要的发现!女士们先生们,自从有无线电以来,你们将首次听到从波克曼博士所发现的‘宇宙空白’那里发出的声音。“他们已经从弗雷德架设在学院校园里的天线上接出了一根引线。刘挥手示意让工程师把信号开关打开,“女士们先生们,请听听来自虚无的声音吧。”
这声音没有什么好听的───不过是一个时起时伏的嘶嘶声,特别象轮胎漏气的声音。已经预定好要播送五分钟。当工程师开通信号后,我和弗雷德都象白痴一样莫名其妙地咧着嘴笑个不停。我感到浑身松十软,麻十酥十酥的。刘。哈里逊的样子活象是一个跟头栽进了柯芭卡班娜的梳妆室。他看了一下播音室的钟,吓了一跳:这种单调的噬隆声竟然播送了五分钟!要不是工程师的衣袖无意中挂住了旋钮、把信号关闭了的话,那声音到现在也不会停下来!
弗雷德神经质地笑着。刘一下子想起了他的职责,连忙寻找台词:“这就是来自虚无的声音,”他说,“请问波克曼博士,有没有人给这些有趣的宇宙空白起个名字呢?”
“没有,”弗雷德说,“目前它既没有名称,也没法解释。”
发出嘶嘶声的宇宙空白有待进一步的解释,不过我已经给它们起了个很有特征的名宇:波克曼的欧佛利亚,换言之,波克曼的甜蜜乡。也许我们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地方,但我们却知道它的作用,因此,欧佛利亚是个很确切的名字,它的含义就是心旷神情、十精十神超脱。这个词真是用得恰到好处了。
播音结束之后,我和弗雷德、刘三个人亲十热得要命,简直到了恋恋不舍的地步。
“我真不记得有哪次播音象这样痛快过,”刘说。他这个人并不擅长于表达真挚的感情,可是那天倒是一片真诚。
“这是我一生中最值得怀念的一次经历,”弗雷德有些茫茫然地说,“可真是快乐极了!”
我们都为自己内心的冲动而感到有些不自然。我们十精十神恍懈地分了手。我赶回家去想喝点酒,没想到又陷入另一场莫名其妙的混乱里。
屋子里寂静得很,我转了两圈儿才发现除了我以外还有人在家。
我的妻子苏珊是个贤惠的主妇,她常常引以自豪的是她开饭从不误点,饮食顿顿丰盛。但今天她却躺在沙发上象做梦一样凝视着天花板。
“亲十爱十的,”我试探地问她,“我回来了,该吃晚饭了吧?”
“弗雷德。波克曼今天上了广播电台,”她迷迷糊糊地说。
“我知道。我和他一起呆在播音室里的。”
“他的节目太十精十彩了,”她叹了口气,“简直把人全迷住了。那个来自太空的声音!当他扭开旋钮时,我好象一下飘到半空中去了。我一直躺在这里,想等这股劲儿过去。”
“嗯-哼,”我咬着嘴唇说,“好吧,我看我最好先把艾迪找回来。”艾迪是我们十岁的儿子。他是我们这一带战无不胜的垒球队的队长。
“爸爸,不用您费事了,”黑暗中传来一个轻微的声音。“你也在家?怎么了?难道是原子袭击使比赛取消了吗?“
“没有,我们打完了八个回合。”
“他们输得没兴趣再打了,是吗?”
“不,他们打得相当好,积分相等。他们有两个人在场上,两人出局。”他象是口味一场迷梦似地说,“后来,”他睁圆了眼睛,“大家都好象无心恋战,纷纷离开了球场。我回到家里,发现这位太太缩在沙发上,于是我就在地板上躺下了。”
“怎么了?”我迷惑不解地追问道。
“爸爸,”艾迪若有所思地说,“我要是明白,那他十妈十的才见鬼呢。”
“艾迪!”他的母亲呵斥了一句。
“十妈十,”艾迪说,“您要是明白的话,那也见鬼了。”
如果有人能解释清楚,那才见鬼呢。但是我向来有刨根问底的十毛十病。我给弗雷德·波克曼拨了个电话。
“弗雷德,我打扰你吃晚饭了吧?”
“要是那样就好啦。家里一丁点吃的也没有,今天我还把汽车留给玛莲用,好让她去市场买点食品。现在她还在找没关门的食品店呢!”
“哦?汽车发动不了啦?”
“她当然发动得了汽车,其实她都已经到了市场上。但是后来她忽然高兴得不得了,就干脆又空着手走了回来。”弗雷德的声音沉下来。“我想,遇事拿不定主意是女人们的通病,可是撒谎却不能不教人痛心。”
“玛莲说谎?我不信。”
“她想让我相信,大家都和她一起涌十出了市场──包括商店的店员们和所有的人。”
“弗雷德,”我说,“我有点新闻要告诉你。吃完饭我就去找你,好吧?”
当我到达弗雷德的农庄时,他正呆若木鸡地盯着晚报。
“全城的人都得了十精十神病了,”弗雷德说,“所有的汽车都无缘无故在马路边上停住,就象路上有救火车开过一样。据说当时人们的话刚说了半截儿就停住了,表情姿态有五分钟保持不变。好几百人只穿着汗衫在冷地里转悠,咧着大嘴,就和牙膏广告上画的一样。”弗雷德把报纸抖得悉索乱响。“这就是你要告诉我的新闻吧?”
我点了点头,“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我们播放那个声音的时候,所以我想可能──”
“根本不是什么‘可能’,千真万确,”弗雷德说,“发生的时间丝毫也不差。”
“可是大多数人并没有收听那个节目呀!”
“他们用不着专门收听,如果我的理论是正确的话。我们从太空接收到这种微弱的信号,把它放大一千倍再重播出来,任何处于电台发射范围之内的人,不管他愿意不愿意,都会接收到大量被放大了的辐射波。“他耸了耸肩膀,”显然就象穿行在一片燃十烧着的大麻地里一样。”
“你在工作中怎么不受这种辐射波的影响呢?”
“因为我从来没有放大和重播过这些信号。是广播电台的发射机使它们发生作用的。”
“那么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弗雷德似乎很惊讶。“怎么办?除了在有关刊物上作作报道之外,还有什么要办的呢?”
房门连敲也没敲一下就被推开了。刘,哈里逊满脸通红、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他以斗牛士的风度脱十下十身上那套宽大的运动服上衣。
“你让他也插手这件事吗?”他指着我问道。
弗雷德朝他眨巴了一下眼睛:“插手什么事?”
“百万巨富、亿万巨富嘛。”刘说。
“真奇怪,”弗雷德说,“你这话扯到哪儿去了?”
“来自星体的声音啊,”刘说,“人们可听上瘾了。叫人们都陶醉了。你已经看到晚报了吧?”他定了定神说,“是那个声音的效果,对不对,博士?”
“我们是这样想的,”弗雷德说。他的神情有些焦虑。“你有什么具体建议使我们搞到那百万、亿万的巨富呢?”
“真是一大财源!”刘狂喜地说。可是我心里却念叨着:“刘啊刘,你既然不能垄断宇宙,又怎么能利用这个绝招儿来发财致富呢?而且,”我暗自问道,“你播送的时候,人人都能随十心十所十欲地接收这个声音,你又怎么能拿它卖钱?”
“也许这类东西是不应该用来发财的,”我提议着,“我的意思是,我们还不太了解──“
“幸福是什么坏事吗?”刘打断了我的话头。
“那倒不是。”我承认。
“那么好啦。我们所要做的就是用来自星体的信号使人们幸福。我看你马上就会说这样作倒是一件坏事哩?”
“人们是应该幸福的。”弗雷德说。
“对啦,对啦,”刘傲慢地说,“这正是我们准备替大众办的事。而人们借以表示感激的形式就是实实在在的财源。“他看了看窗外说,“好,一个谷仓。我们就可以从这里着手。我们在谷仓里安装发射机,把一根导线接到你的天线上,博士,我们就有了生财之道啦。”
“很抱歉,”弗雷德说,“我还没明白你的意思。这里没有什么发展前途:道路坎坷,十交十通不便,又没有什么商场,再加上遍地乱石,可以说是满目凄凉吧。”
刘用胳膊肘轻轻擦了弗雷德几下。“博士啊,博士,这个地方自然有缺点,但只要谷仓里安上发射机,你就能给人们。珍贵的东西──幸福。”
“欧佛利亚高地。”我说。
“真是妙极了,”刘说,“我来招揽顾客,博士,你守在谷仓的发射机旁边,把着开关。顾客一踏上欧佛利亚高地,你就向他发射幸福。那么他还有什么不愿意拿出来深深感谢一番的呢?”
“只要不停电,每所房子都是一个舒适的家,”我说。
“然后,”刘两眼闪闪发光地说,“在这里做完这批买卖,我们就把发射机搬走,开辟新的业务。也许我们可以同时开动一系列发射机。”他啪地一声打了个榧子。“当然,还可以把发射机安装到汽车上。”
“我反正觉得警察局是不会夸奖我们的。”弗雷德说。
“那好办,当他们过来调查时,你就把开头猛地一扭,用幸福向他们开火。”他耸了耸肩膀。“十妈十的,我甚至可以大发慈悲,专门为他们开辟一块地盘。”
“不行,”弗雷德冷静地说,“如果我去做礼拜,我就没脸见牧师了。”
“那就让我们也拿幸福袭击他一下。”刘喜气洋洋地说。
“不行,”弗雷德说,“抱歉之至。”
“好吧,”刘说着站了起来,开始在屋里踱来踱去。“我对这一点早有准备。我还有一个方案。这个方案是完全合法的。我们安装一台小型放大器,连接上发射机,再装上天线。成本不超过五十美元,我们给它订个普通人能支付得起的价钱,比如说五百美元吧。我们和电话公司订个合同,把信号直接从你的天线通过电话线传送给购买了我们装置的家庭用户,由这个装置把电话线送来的信号放大重播,让全家每个成员都能享受夺福,明白吗?以前是打开收音机、电视机,现在人们要打开的是幸福机了。用不着演员和舞台道具;也用不着昂贵的摄影机──什么也不用,只要那个嘶嘶的声音就行。”
“我们可以把它称为欧佛利亚机,”我提议说,“简称为‘欧福’。”
“了不起,真了不起,”刘说,“你看呢,博士?”
“我也不知道,”弗雷德不安地说,“这种事情我可不熟。”
“我们每个人都得承认自己的不足,博士。”刘滔十滔十不十绝地说,
“业务方面由我来负责,你专管技术方面,”他挪动了一下十身十体,好象要站起来穿外衣。“也许你是不愿意成为百万富翁吧?”
“噢,愿意,实在愿意,”弗雷德马上回答道,“实在愿意。”
“好啦,”刘十搓十着手心说,“我们要作的第一件事就是造一个样机进行试验。”
在这方面弗雷德倒是内行,我看出他也颇有兴趣。
“样机倒也十分简单,”他说。“我看下个星期我们就可以拼装起一台样机在这里进行试验。”
欧佛利亚机或简称欧福的首次试验是在星期六下午,也就是弗雷德和刘那次轰动一时的科学广播节目之后的第五天,在弗雷德。被克曼家的客厅里进行。
实验人员有六名──刘,弗雷德和他的妻子玛莲,我,我的妻子苏珊和我的儿子艾迪。波克曼夫妇把椅子排在牌桌四周,桌子上放着一个灰色的铁盒。
从盒里伸出一只触角般的鞭型天线,直伸到天花板底下。在弗雷德摆十弄盒子的时候,我们其余的人一边吃着叁明治、喝着啤酒,一边神经紧张地谈着些生活琐事。艾迪当然不喝啤酒,尽管他迫切需要服一剂镇静药:他被领到农场来而不是带去参加一场球赛,这使他大为恼火。他威胁说要拿波克曼家搜集的美国早期的室内陈设来出气。他一个人在法国式的房门门口用一根铁棒和一个失去弹十性十的网球玩着飞球滚球的游戏,玩得倒挺开心。
“艾迪,”苏珊第十次劝告他,“别玩了。”
“球听我的话,不要紧。”艾迪满不在乎地说。他把球往四面的墙上打出去,然后用一只手接球。
玛莲象母亲对待孩子一样十爱十惜她那些一尘不染的摆设,对艾迪把这里当成体育馆的行为简直不能容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