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葬妈咪》作者:大卫·赫尔(1 / 2)

王荣生译

十妈十十咪究竟死于什么病,我们不知道。也许是病毒感染,也许是得了过敏症或败血症,也许是她的心脏猝然丧失了生命的功能。她死的头天还和平时一样,干了一天的粗活脏活回到家里,只是感到很疲倦,身十体并没有什么异常反应,夜里也没有呻十吟。但我和弟弟恰尔德使出浑身解数搔她摇她,她却始终没有醒来。她的双手冰凉。我还记得一缕头发横过她那张开的嘴,纹丝不动。

当时我们住在罗马瑞发,那是一座古城。我们一家有我,十妈十十咪,弟弟和乔·特里。乔·特里是十妈十十咪的丈夫,也许是弟弟的父亲,但不是我的父亲。我们一家挤在三间狭窄的屋子里。乔·特里当时正呆在客厅里,往腰上系工具皮带。

弟弟向他跑过去:“乔·特里!乔·特里!十妈十十咪醒不来啦。出事了,乔·特里,快来看一看。”

“走开,恰尔德。我不是跟你讲过早晨别来烦我吗?”

他是个大块头,虎背熊腰,身上无十毛十,指关节比我的拳头还要大。我恨他,这种恨久而久之成十习十惯,有事无事都恨他。只见他用手指戳了戳十妈十十咪,然后拿起她的手腕摸了摸脉。

弟弟焦急地望着,不停地跺着脚。“到底怎么啦,乔·特里?”他脱口而出,“十妈十十咪怎么啦?”

乔·特里让十妈十十咪的手臂落下:“她死了,恰尔德。你走开吧。”

“怎么办,乔·特里?我们拿十妈十十咪怎么办?”

“你有钱吗,恰尔德?”

“钱,乔·特里?你知道我只有几分钱。”

“那你呢,菲格?”他问我,“你有钱吗?”

“没有。”

“那么,咱们面对现实吧。恰尔德没有钱,菲格没有钱,我也几乎分文没有。告诉你们吧,我原准备按照你们十妈十十咪的遗愿安葬她的,但安葬需要钱呀。所以,我们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有十交十给城市有关部门处理,除非你们有更好的主意。”

可是,我们想不出好主意,只好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乔·特里将十妈十十咪的遗体搬到屋外,放在人行道上。要知道罗马瑞发不是一座人类城市,也不属于任何外星人种,而是在几千年前由好几个种族组成的商十十团十十因为商业缘故建立起来的。同我们一样,人类也居住在这里——什么打工仔呀,流十浪十汉呀,全都是从邻近星球移居过去的工人。然而,这里有十几支种族,人类只是其中一支,而且数量少得可怜,连自己的社区都建立不起来,在市议会的声音也微弱得多。我们一家就住在夸茨人聚居的地区,那里还住有一些福克斯人和斯比东人。乔·特里打工,串联单丝光纤电缆;十妈十十咪干零活,有啥做啥,多半是家务活——洗衣服做饭之类的。她和乔·特里时常谈到攒足钱好移居别的星球。可是,每当他们攒了一点钱时,不是乔·特里拿去寻十欢作乐,就是十妈十十咪给我们添置新衣服或者十床十上用品或者家具什么的用了。

现在十妈十十咪死了,我们兄弟俩坐在遗体旁边。这时候,罗马瑞发两个太十陽十中的第一个升起来了。

“咱们怎么办,菲格?”弟弟问道,“可不能把十妈十十咪扔在这里。她不会喜欢的,不干净呀。”

我无言以对。

正在这时候,传来一阵尖利刺耳的啸叫,紧接着一群硬而直带翅膀的躯体扭成一十十团十十,跌跌撞撞地冲到街上。是一群夸茨人少年——他们喜十爱十成群结队,基本社会单位是群体。他们以羽十毛十未丰满前所使用的滑行步伐向我们滑过来,抛出一只皮球,他们接不着,便呼喊:“接球,恰尔德,接球。”

我冲出去接住球,扔在一边,三四个夸茨人立即冲了过去。我告诉他们:“走开,走开。”

“那是谁呀?那是谁呀?是你们的十妈十十咪吗,菲格?”

“是的。”

“一动也不动,是睡着了吗?菲格,她睡着了吗?”

“不,她不是睡着了,她死了。”

“什么叫死,菲格,什么叫死?”

“死?”我说,“死就是身十体不再活动了。”

“那就修补好吧,菲格,修补好吧。”

“你们这群傻瓜,难道你们夸茨人自己就不死吗?”

“夸茨人不会死的。不,夸茨人绝对不会死的。”

恰尔德插嘴说:“撒谎,上星期皮立西从树上掉下来,摔断了脖子。他们把他抬走时,他就没有动,而且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了。这不叫死叫什么?”

这一下可把夸茨少年问住了,他们之间开始叽叽喳喳地说开来。随后,其中一位跳上前来,用嘴筒子凑近恰尔德的脸,尖声叫道:“我就是皮立西,我就是皮立西。”

“不对,你不是皮立西。你是努恩。”

另一位少年推开第一位,尖十叫道:“我就是皮立西,我就是皮立西。”

“你也不是。”

于是,夸茨少年们全都围着我们转,边转边用他们自己天书般的方言以及“普通话”尖啸,疯狂地打着手势,每一个都声称:“我是皮立西!我是皮立西!”喧闹惊动了外面的乔·特里。这时他已穿上了全套工作装——上面套了一件缀着金属薄片的闪闪发光的铠甲,铠甲的每一个接头都系着大钉子和吸杯,硕十大的电动工具悬挂在皮带上,一只数据输入装置箍在他的秃顶上,正闪烁着光亮——乔·特里撞进夸茨人群,一阵拳打脚踢,打得他们纷纷逃回家里,挤成一十十团十十,七嘴八舌,一片喧嚣,传来一声声“我是皮立西”的尖十叫。

乔·特里说:“说说看,这些讨厌的跳蚤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是这样的,”我解释说,“我和恰尔德明明看见他们中一个摔断了脖子,可他们却偏偏说他没有死。每一个都说自己是摔断脖子的那个皮立西,真是愚蠢透顶。”

“也许蠢,也许不蠢。”乔·特里回答,“但事实是,夸茨人与你我和恰尔德不同,不是真正的人。他们认为自己只是一群中的一部分。如果某一个躯体死了,可一群整体依然存在,那躯体的灵魂便依附在别的躯体上,继续活下去。而你们非要说不是那回事,死了就是死了,难怪不得他们怒不可遏。”

我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有点像十妈十十咪的生命在恰尔德和我身上继续,因为我们俩是她的一部分血肉。”

乔·特里瞪了我一眼:“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谈的是夸茨人,他们不是人类。别十胡十思乱想什么你十妈十十咪身十体的一部分依附在你们身上。我不是宗教徒,但我相信我的父母教我的至善至美的福音书。福音书说肉十体不过是一堆渣滓,毫无意义。现在你十妈十十咪的躯体不过是一具空壳,一堆垃圾,如此而已。我敢保证,受上帝保佑的灵魂已经从她那具可怜的躯壳里解放出来,飞向遥远的地方,不再为我们十操十心了,正如我们不必为她留下的躯壳十操十心一样。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完全明白他的意思,无疑他说的句句都是真话。尽管我讨厌他,但他的气质中有点儿神秘的东西令我肃然起敬。不过,他也是个卑鄙粗俗的人,想用一番大道理来开脱自己的吝啬。他和我一样知道十妈十十咪的遗愿是按照她的同胞的传统安葬她,也就是说要给她穿上华丽的十十尸十十衣,要举行葬礼,要有送葬的人群。她生前常常谈起葬礼,将我们兄弟俩拥在怀里,哭得死去活来,哀怨上苍无眼,将她和乔·特里、恰尔德和我带到罗马瑞发来,弄得我们浮萍似的远离人类社会。这会儿,我们兄弟俩望着乔·特里阔步向职业介绍所走去,一身铠甲有节奏地剧烈摇晃。当他转过弯后,恰尔德大叫道:“我才不管乔·特里说什么呢,把十妈十十咪扔在这里可不行。她不是一堆渣滓,对吗,菲格?”

“我也觉得不是。”

“那我们怎么办?我们怎么办,菲格?”

我摇了摇头,和他一样一筹莫展。正在这时候,街上传来当啷当啷的声响,随即一辆城市垃圾车进入我们的视线。卡车是三节平板车厢挂在一台肮脏的引擎后面。卡车呻十吟一声,在一堆垃圾面前停了下来,接着长一十十团十十触角触须的清洁工——同平常一样是林福特人和纳斯特人——一窝蜂拥向垃圾堆,开始往车上搬,玻璃搬到第一节车厢,金属搬到第二节车厢,有机垃圾搬到第三节车厢。短短几分钟,街道就清扫干净了,老掉牙的引擎又慢腾腾地开过来,停下,林福特人和纳斯特人立即冲向我们周围的垃圾堆,边冲边窃窃私语。

这两个外星种族都是食腐肉型——林福特人吃硅垃圾,纳斯特人吃碳垃圾。这两个种族尽管在化学构成上有本质的差异,但长相彼此酷似,都长着柔软敏捷的肢十体,而不是手臂和腿,他们的感觉器官直接从身十体中央突出来,没有头,有嘴无唇,嘴里一排排牙齿和触须以惊人的灵敏翻进翻出。人们普遍认为,林福特人和纳斯特人是在不同的星球上进化的,在并不遥远的过去在罗马瑞发第一次相遇。多少世纪以来,他们之间产生了相互依存的关系——垃圾自然是这两个种族的肉食和饮料,但不是同样的垃圾。这种共生关系由官方文件正式确定下来——在城里市档案馆可以查到这些文件。最终市议会授予这两个外星种族永久共享清除全城垃圾的特权。到我和恰尔德坐在十妈十十咪旁边,看着破卡车开过来,清洁工开始在我们四周的垃圾箱垃圾袋垃圾包中间觅食的时候,市议会的安排已经持续了四千多年。

一只长长的触角绕住十妈十十咪的手臂,我一掌把它打开了。随即,从一堆破烂家电后面冒出一个无头的身十体来,黄色的独眼带着可笑的惊异目光窥视我。是一个纳斯特人。

“我的!”他用“普通话”声称,“我的,我的,我的。”

“不,她不是你的,”我回答道,“这是我的十妈十十咪。走开吧。”

“她不动了,她在这儿。她是我的。我饿了。”

触角缠住十妈十十咪的胳膊,纳斯特人开始拖走十十尸十十体,准备当作另一堆生物垃圾吃进肚里,消化掉,然后排十泄十出来。我呆呆地望着,茫然无措,情况糟透了,自己既无可奈何,又给吓懵了。就在这时候,传来一阵阵凄厉刺耳的哭泣声,将我从发呆中惊醒。是恰尔德在哭泣,哭得那么凄婉,那么悲伤,顿时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心中充满了茫然与愤怒,觉得自己要窒息了,眼前发黑,头脑一片空白。我抓起一根破家具木棒,追赶纳斯特人,朝着抓紧十妈十十咪的触角一阵猛击,边打边发出野兽般的咆哮:“滚开,滚开!我说过的,这是我的十妈十十咪!”

纳斯特人痛叫一声,触角刷的一下十抽十开,缩回身十体里去了。其他纳斯特人,还有林福特人纷纷丢下活儿,围住挨我打的那位,表示同情。他们发出惊诧的嘶嘶声,带着责备的目光向我眨着爆玉米花眼睛,只见肢十体触须足趾扭成一十十团十十,沸沸扬扬。我才不在乎他们呢,我抓起十妈十十咪的手腕,将她那僵硬的十十尸十十体拖到我们房子屋檐下,拉直她的双十腿,将她的双手放在胸部,抹平她的衣服,合上她那睁开的眼睛。

十妈十十咪一死,我的生活节奏戛然而止,我明白在体面安葬她之前,我是无法走向新生活的,葬礼即使不能按照十妈十十咪的遗愿,也得像个样才行。

于是,我一把抓住恰尔德的衣领,大声吼叫:“别哭了。快去把你的红色小车推来,听见了吗?”

“干吗,菲格?”

“快去推来。”

他跑进屋里,推出一辆鲜红色小车,是十妈十十咪和乔·特里送给他的。那是一辆亮铮铮的漂亮小车,没有轮子,用一个柔软的气垫支撑。我和恰尔德折腾了好一阵,将十妈十十咪抬上小车,摆平,使她不至于滚下来,为了保险起见又用皮带系住她的手肘和膝盖。然后,恰尔德握住车手把,用力一拉。

小车便沿着它那无形的轨迹无声地前进。

“上哪儿去,菲格?”恰尔德问道,“要干吗?”

“哦,”我告诉他,“我一直在想乔·特里是对的。我们没有钱,而十妈十十咪所希望的葬礼却要花钱,至少在人类中间要花钱。在外星人中间多半也要花钱,不过有些外星种族倒不在乎钱,比如说纳斯特人。”

“他们蠢得很。”

“问题不在这里。我在想也许有人不在乎我们有没有钱,也会帮助我们的。也许葬礼与十妈十十咪讲的不完全一样,但也足以让十妈十十咪安息了。明白了吗?”恰尔德想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他脸上露出甜甜的微笑,伸出双臂拥抱我:“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我一掌将他推开:“够了。事情还没有眉目呢。”于是,他又握住红色小车的把手,我们兄弟俩运着十妈十十咪的遗体出发了。(现在,我离开罗马瑞发已有大半辈子了,已经老了,孙子也和你们一样大了。然而,时至今日,我对那座怪城依然了如指掌。有些地区是城区,房屋建筑形形色十色,既有宽敞的夸茨人社区,也有拥挤不堪的斯比东人社区。另一些地区则是荒野老林,游牧族种如西人生活在其中,他们喜欢以自己传统的流十浪十方式四处游荡。)

我们来到一片荒野,只见上千米高的参天大树耸立在羊肠小道两旁,这种树是当地特产,名叫“力阿罗”。同城市大多数地区一样,那地区也是多种族居住区,但大都是罗尔恩人。罗尔恩人属昆虫型,长有薄膜羽翼,鼻子卷在下巴下,伸缩自如。我们经过几个嗡嗡地飞过十陰十影的罗尔恩人,我才鼓起勇气招呼一位,用“普通话”一再介绍自己,最后他终于听懂了我的话,也用“普通话”询问我。

“有何贵干,地球人?”罗尔恩人彬彬有礼地询问,他那昆虫似的下颚使他的声音咔嚓咔嚓地怪响。“是这样的,”我说,“躺在这儿的是我们的十妈十十咪,她死了。我对你们罗尔恩人一点也不了解,但我想知道你们是怎样处理死人的,我们能不能按照你们的方式埋葬我们的十妈十十咪。要知道我们没有钱,即使有也只有几分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