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脉》作者:[英] 保罗·J·麦克奥莱(1 / 2)

李毅译

保罗·J·麦克奥莱1955年出生于英国牛津,现定居伦敦。多年以来,他一直是一名专业的生物学家。他在1984年卖出了自己的第一篇故事,并成为《十交十叉地带》的职业撰稿人,同时也为《惊奇》、《幻想与科幻杂志》、《阿西莫夫科幻小说》、《音乐终结之时》和其他杂志投稿。

麦克奥莱被誉为英国新生代作家中的杰出代表(尽管有些澳大利亚作家也配得上这个头衔),他所创作的那种严肃的硬科幻作品,带有最新的潮流和独特的风格,常常被人称为是“激进的硬科幻”,但他也撰写了《关于近现代的反乌托邦社会思考》一书,同时也是一群年轻作家中的主要成员,致力于改编、重新包装一种通常被称为“新巴洛克式”①太空歌剧,将这种三十年代的陈旧科幻流派变得更复杂,场面更大。他的第一部小说《四百兆恒星》获得了菲利普·迪克奖,而深受好评的《仙境》则在1996时同获阿瑟·克拉克奖和约翰·坎贝尔奖。他的其他作品还包括《下降》、《永恒的光》、《帕斯夸里的天使》、两部短篇十精十选集、《山之王及其他故事》和《无形国度》,还有一部与金·纽曼合编的原创诗集《在梦中》。他的最新作品有《大河之子》、《远古的日子》和《星殿》,它们组成了规模宏大的新三部曲,而《大汇合》则是讲述未来一千万年后的故事。目前他在撰写的新书是《火星生活》。

【①“巴洛克”,原指17世纪初流行于欧洲的一种过分强调雕琢和装饰奇异的艺术和建筑风格。】

在以下这部充满悬疑和创意的作品里,他指出我们未必能找到太十陽十系外的生命。就算找到了,还需要有人愿意为了保护它而抗争……

祖索呼叫她时,玛格丽特·汉德森·吴正十操十控着底格里斯狭谷深处的传感替身①。她的队友接二连三地放弃了,只有她留了下来,在跨度不到百米的光滑的蔷薇色悬崖之间下降。

【①作者设想出来的一种探测型生物机器人,十操十作者可远程十操十控它们,使其代替人进入危险的环境进行活动。】

一层层共生的真空菌落组成了岩层,内里镶嵌着同一物种的数百种变体。岩层里处处伸出亮红色的鞭十毛十。这些共生的生物体堆积在她身下,向着远方无限延伸。目前仍没有传感替身或探测器能到达底格里斯峡谷的底部,最接近之处离谷底尚有三十多公里之遥。硫化铁的细小微粒、蜕落的细胞组织和排十泄的碳合物颗粒以及一些挥发物形成了一层薄雾或是雪雾,真空菌落堆积成一个个节点和复杂的脱氧金属晶体,在超导的作用下,形成一片广域的电磁共振,有如巨人缓缓跳动的脉搏。

这些现象干扰了十操十作员与传感替身之间的远距联系。那一刻,玛格丽特正体验着小小传感替身的微波雷达发回的三百二十度全息视像,感受着恒久作用于它外壳上的真空拖曳感。还有那极度寒冷的气息。那地方仅有绝对零点以上三十摄氏度的气十温十,四周散发着真空雾的混合味道(就像烧着的糖、炙热的橡胶和焦油)。传感替身突起的喷嘴在下降瞬间喷十出的氢气,以维持相对于崖壁的方位,它的触须缩回到岩钉旁的一个密封球里。之后,她的知觉回到了十操十控台上的身十体,四周暖和、漆黑,眼前浮动着光的幻影,当通话器寻找着可用的波段时,耳机里传来一片白噪音②,锁定——砰——她回来了,正贴着凹凸不平的粉十红崖壁向下坠十落。

【②物理学专有名词,用以掩盖令人心烦的杂音。】

警告声消失了,全息视像里闪烁着一排白色的星星。副手斯林·凯伦依在她耳边说道:“有人找你,头儿。”

玛格丽特把警报器和耳机关掉。她已到达上次标记地点以下一公里处,在放置遥感中断器之前,她希望降得尽可能的深。她控制传感替身顺着长轴心旋转,增强了微波雷达的波幅。下方,远处有一些从崖壁表面伸出的突起物,像是脑珊瑚状的土丘和杂乱无章的柱状矿体。此外,还有些别的东西——一十十团十十十团十十的有机物,可能是——

警报声再次响起。斯林没有理会她的沉默。

玛格丽特咒骂了一句,向着悬崖俯冲下去。她展开传感替身的触须,用黑色的钢锥将岩钉摁入红岩里,就像是巨人的舌头冻僵在冰块旁一般。岩钉的钉柱自动发射十出去。反作用力令小小的传感替身沿着长轴翻转,直至喷十出气体才稳住身十体。和传感替身的连接很不稳定,断断续续的,最后,完全被切断了。玛格丽特按下开关,将十操十控台移近座椅,把面罩从脸上移开。

斯林·凯伦依正站在她面前,“祖索想和你谈谈,头儿。立马就得谈。”

这次的工作缘自一份秘密十合同。不过科考队只有踏上殖民行星的旅途,才能获知任务的初始资料。不过工作报酬还算不错,在完成之后还能得到丰厚的奖金。当玛格丽特·汉德森·吴得到勘测的合同后,她几乎把上一份工作中的同伴都带了过来,她心存着微弱的愿望,希望这会改变她家族的命运。

盖纳派提是颗新的殖民行星,由联邦中两个最古老的显贵家族建立。它拥有标准的构造,功率为十亿瓦特的X射线激光挖空了一颗小行星的玄武岩核心,通过自转,在中空的工厂和尾部巨型反应引擎的内表面提供0.2G的重力。它的AI(人工智能)系统出租用于资料分析,十精十炼厂利用蔗糖和含油的葡萄种子合成特殊的塑胶。通过这些商业活动,这个新殖民行星获得了足够的收入,以维持支付联邦十交十易所的建设贷款利息,但却不足以吸引新公民和工人的加入。它的建设仍然没有完成,其人口还达不到预期最佳人口数的三分之一。

而它年轻的行星议会不仅鲁莽自大,还渴望着从他们的家族中获得独立,它押下了很大的赌注。他们急于打造一个传奇。

八十年前,一项化能自养的真空菌体加速进化实验被安排在库柏行星带外缘的一颗小行星——恩奇小行星上进行。这项实验由一家在木卫三上注册的地质公司十操十作,而它的秘密股东却是地球上的某个大国。在那段时期,公司和地球上的政十府尚不被允许在库柏行星带上进行活动,外层空间同盟已言辞激烈地作出了声明。后来,这个势力颇大的同盟在静战①中被消灭,但战争同时也摧毁了那次实验的所有记录。甚至那个大国也消失了,它被合并到太平洋共同体之中。

【①作者设定的一场星际战争的名字。】

库柏行星带含有5万颗直径超过100公里的小行星,还有数十亿颗更小的,它们的轨道甚至超出了海王星和冥王星的轨道。那颗实验小行星安奇——以巴比伦人的创造之神所命名——就是其中之一。它已经成为传奇,被誉为儿童的仙境、幽灵彗星或是僵十十尸十十驾驶的海盗船,又或是水手们想像中的天堂。

静战结束四十五年后,有个数据修复者获得了足够的信息,推算出恩奇神秘莫测的轨道。她把资料卖给了盖纳派提。这批殖民者将天王星的深空望远镜租用了一段时间,仔细观察,证实了那颗小行星确实在它该在的地方,而此时它已远离太十陽十超过70亿公里。

资料就只有这么多。那个实验可能刚开始就已夭折,但也极有可能使盖纳派提在十交十易所中赚取惊人的利润。当然,玛格丽特和其余的科研组只能得到他们的酬劳和奖金,而且还要扣除空气、食物和水的花销,以及用临时凭证在殖民地商店里购买的一切物品。那些合同工人甚至连这些都没有。像联邦中每一个殖民行星一样,盖纳派提的社会结构类似古老的希腊共和国,由居住在行星内部仙境般的风景区里的全体公民共同管理,并由合同工人负责他们的起居饮食,而那些工人,却只能住在林荫大道下的地下室和行星岩表中的隧道里。

在漫长的旅程中,科考队只得到最低的报酬,远低于在农场和十精十炼厂工作的非熟练工,甚至连公民家中的佣人都不如。他们的食物也不足,因为有太多的可食用物被用于合成可供出口的生化药剂。基本定额外的食物贵得惊人,而且盖纳派提的行星议会还恶意十操十控价格。当盖纳派提到达安奇,科考队的合约开始生效时,食物的价格也随之飙升。那些工人和家仆突然发现,除了一丁点的酵母粉之外,他们什么都已买不起了。怨恨和不满发展到冲突乃至血腥的打斗,直至一场小型的十騷十乱,但最终被那些“小白鼠”——盖纳派提的联邦密探——施以催泪瓦斯镇压。玛格丽特不得不停下紧迫的工作,去保释手下的几名队员,她严厉地斥责他们,威胁说要扣除所有人的奖金。

“我们要维护自己的尊严。”有人说道。

“别傻了。”玛格丽特朝他说,“是公民在背后挑十拨工人反对科考队,令双方无法抱成一十十团十十,而且还通过抬高食物价格牟取暴利。目前还能吃上可口食物你该感到高兴,别再惹是非了。”

“可他们在骂你,头儿,”那人说道,“说你是——”

玛格丽特瞪着他。她站在椅子上面,不过即便如此,她比这群瘦高的外空间人还要低上一头。她说:“我自己会反击。这是我的一贯作风。想想你们的奖金吧,别十胡十闹了。我们一定会拿到奖金的,我向你们保证。”

她说得没错,因为他们发现了那个矿脉。

在遥远的过去,恩奇曾遭受过一次撞击,它被熔化成两大十十团十十物质和数千块的碎片。一块单独的碎片仍然留在它的轨道上,控制实验的AI系统就安装在这颗小卫星上。其他碎片被它们微弱的重力场牵引在一起,但在聚结完成之前就已冷却,在小行星凹凸不平的赤道上留下了一条巨大的裂缝——底格里斯峡谷。

玛格丽特的勘查组发现了真空菌体在峡谷的最深处广泛扩散,它们从硫和铁的氧化反应中汲取能量,将碳化物转换成有用的有机化合物。有些菌体看上去像是贝壳和薄片,另一些则宛如叠在易碎的花瓶和灯罩上的薄薄的丝巾,还有些像是一排排的风琴管,它们混杂一起,酷似十精十心编织的花边。其中一些以别的真空菌体为食,外壳慢慢增大,吞噬掉其他菌体。还有一些如同寄生虫一般,将缠绕的管道插十入牺牲者的体内。吸水菌体通过还原氧化硫,将珍贵的水分转换成能量,长出一层层的派生疣。还有一些真空菌体横跨数百米,称得上是太十陽十系里已知的最大原核生物群落。

仅仅经过八十年的加速进化,这些神奇的野生物种便战胜了寒冷和黑暗。它们拥有哺育数十亿人的潜力。是的,科考队会得到他们的奖金,而盖纳派提的公民将成为亿万富翁。

玛格丽特投入了所有的闲暇时间,使用传感替身对矿脉进行勘查,十逼十迫手下的队员克服困难,不断穿透到峡谷深处。尽管心中不愿承认,但她的确十爱十上了这矿脉。她也乐意亲自前往探查,不过,就像大多数殖民地一样,盖纳派提人不喜欢他们的工人到那些他们不会涉足的地方。

显然,这个实验已远远超出它的预期参数,但没有人知道原因。负责监管的AI系统在三十年前就关闭了。虽然它的质子裂变管道依然发出辐射,但上面已被那些由它十操十纵进化的生物体所覆盖。

AI系统的任务并不复杂。数十种缓慢生长的化能自养菌被引入这个含有丰富硫化物和二价铁的峡谷,从而衍生出数以千计随机产生的变种。大部分物种都没能生存下来,每隔一百天,少量发育良好的物种经过取样和变异,重新引入到峡谷里生长,这个循环周而复始地进行。

不过,AI系统选择的只是快速成长的,而不是善于扩大自身领地的物种,科学家们对这是否会令矿脉产生出意料不到的物种展开了激烈的争论。极少数人相信这仅仅是因为加速了进化过程。在适宜的条件下,许多地球上的菌种每二十分钟就分裂一次,而且其中有些物种在不到五天或是三百六十代之内,就从抵抗杀菌素进化到以杀菌素为食物来源,不过那仅仅是一种生化适应的表现。而现在,观察结果显示峡谷里真空菌体的最快裂变速率还达不到一天一次,这是十分奇怪的,惟一的解释是:自从矿脉播种以来,进化过程已经超过三万代,同样的进程人类花了五十万年。矿脉的进化过程相当于人类由尼安德特人①进化到现代人的过程。

【①旧石器时代广布于欧洲的猿人。】

玛格丽特的研究组在矿脉中进行调查和取样有一个多月了。种群分析表明他们只鉴别了不到十分之一从原始物种中衍生的菌体。而现在,纵深雷达显示出在底格里斯峡谷最深处未被调查的区域里发生了变化,但传感替身还未能到达那地方。

在上一次研讨会中,玛格丽特指出这一点:“我们在通过不完整的信息作出臆测。我们并不完全清楚那里发生了什么事。十抽十样表明,离地表越深,杂十交十体就越多。峡谷的最深处可能会有数以千计的物种。”

欧派尔·金里德,基因组的主管,在房间后面懒洋洋地说道:“我们并不需要了解一切。花钱请我们来不是干这个的。我们已找到一些比现有商业菌体更好的物种。盖纳派提人可以从中获利,我们也能得到全额奖金。谁还关心它们是怎么到那儿去的?”

生物化学组的主管阿恩·内维达说:“在座的都是科学家。我们的价值在于发掘事物的内在规律。你们那套神秘的实验装置难道仅仅用于栽培测试吗,欧派尔?若是如此,我很失望。”

基因组在盖纳派提的地表上安装了一套实验站,但其他人都没有进去过。

欧派尔微笑着:“无可奉告。”

这引起了一片叫骂和嘘声。科考队早已疲惫不堪,房间里不仅酷热难熬,通风还不好。

“资料理应公开,”玛格丽特说,“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难道你想赚点额外的奖金,欧派尔?”

房间里顿时怨言四起。依照传统,当任务完成后,每个参与科考的科学小组将平分所有的奖金。

欧派尔·金里德是个聪明人,事业也很成功,只是脾气有点乖戾,仿佛对一切都觉得不如意似的。他对自己的手下管理严格,但很快发现除了这些手下,谁都不买他的账。玛格丽特是他天生的嘲弄对象,这个来自地球、肌肉萎十缩、必须服用十药物才能在微重力环境中生存下来的小侏儒,总是不合时宜地吹十毛十求疵。

他一脸轻蔑地盯着她,说道,“我对这次会议的气氛感到惊讶,玛格丽特博士。全是毫无根据的草率推断。我在这里坐了一个小时,听到的尽是废话。我们被雇来是作出结论,而不是编造什么臆测的。但当我们需要样本时,从你的小组里听到的却是一派托辞。我认为这本是件简单的事。如果你的传感替身达不到要求,那就应该使用机器人。或者派人下去亲自采集样本。你们获取的物种我都检验过了。根据我的最新发现,我需要更多的样本。”

“机器人同样需要传输中继器。”斯林·科伦依指出。

奥尼·希金斯说:“如果将它与人脑联接,那是肯定的。但我认为不需要用人来控制。只要给它们编好程序——下去、采集样本、返回——就这么简单。”她是解十开AI系统密码的电脑组主管,也是欧派尔·金里德的一个助手。

“不管是否被遥控,传感替身都失败了,”玛格丽特说,“机器人并不比它们聪明。我也希望能亲自下去,但行星议会依照惯例禁止了这种做法。他们害怕如果我们脱离了监视,说不定就会弄出什么事端来。”

“小心点,头儿,”斯林·科伦依轻声警告说,“‘小白鼠’肯定在监听着呢。”

“我不怕。”玛格丽特说,“我一直在客气地提出请求,可就是没人理。我们一定要到下面去,斯林。”

“当然,头儿。但因煽动而被捕可不是个好主意呀。”

“在较高的崖壁上有些极具价值的物种,”阿恩·里维达说,“正如你所说,这些东西有巨大的商业价值,欧派尔。”

拥挤的房间里响起十交十头接耳的赞同声,矿脉会让盖纳派提成为太十陽十系外围星系中最富有的殖民地。由于缺乏固定碳①,该星系的扩展一直受到限制。即使是一个直径十公里的小型彗星核,也只有万分之一的含碳物质,即含有五千万吨碳,而且大部是甲烷和固态一氧化碳,表面覆盖着长长的烃链。问题是绝大部分真空菌落仅能通过各种各样的光合作用汲取太十陽十能,将碳合物转化成有机物质,因此它们只能生长在小行星的表面。至今为止,仍未有人在小行星内部培育出能利用其他能源高效繁殖的真空菌落,不过,这种情形正出现在矿脉里加速进化的生物群体中。它不仅能使库柏行星带得到充分开发,还将惠及遥远的奥特星云。这一发现的价值无可估量。

【①煤去掉水分、灰分、挥发物所剩下的物质被称为固定碳。】

等议论声平静下来,阿恩·里维达补充道,“当然,只有在矿脉菌落经过完全测试之后,我们才可得知它的商业潜力。你觉得呢,欧派尔?”

“我们小组对商业潜力有自己的看法,”欧派尔·金里德说,“我想你会发现在这里我们才是成功的关键。”

生化组和勘测组的人纷纷发出讥笑和嘘声。房间里两派阵营泾渭分明。

玛格丽特看到她的一个组员掏出一把锋利的螺丝起子,她抓住那人的手用力按住,直到他痛叫起来。“让他吹嘘去吧。”她对那人说,“别忘了我们都是科学家。”

“我们都听说了在峡谷深处有更多的物种,但却似乎无法到达。这不得不令人怀疑……”欧派尔说道,稀薄的上唇向上弯曲,显出一副傲慢的神态,“有人在消极怠工。”

“传感替身在峡谷上层运作良好。”玛格丽特说,“我们正绞尽脑汁令它们在更深的地方工作。”

“但愿如此。”欧派尔·金里德说着站起身来,他的手下也站起来围在旁边,“我要回去工作了,你们也该走了。尤其是你,玛格丽特·汉德森·吴博士。或许你该去照看你的传感替身,而不是空想着没有用处的远征。”

研讨会在一片喧哗中结束,不仅毫无收获,还使这群科学家分裂成敌对的阵营。

“这是欧派尔的十陰十谋,”会后,阿恩·内维达对玛格丽特说。

他是个友好、热情的男人,个子甚至在外空间人中也显得高挑,而皮肤则像铁轨般光滑。他在玛格丽特面前弯下十身十子,似乎想缩小两人之间悬殊的高度,说:“他想成为一名盖纳派提公民都快想疯了,连思想都和他们一样了。”

“哼,我们哪个不想成为公民?”玛格丽特说,“谁想过这样的生活?”

她用手指了指四周:拥挤的酒吧间,剥落的石墙,低矮的天花板,刺眼的灯光,溅洒出的啤酒发出的恶臭,还有如沙丁鱼紧十贴的人群。她的父母也曾是公民,当然,那是在他们的噩运到来之前。她不是想找回往昔的光辉——那些日子几乎已在记忆中磨灭——她要的不止这些。

她说道:“盖纳派提人睡的是高十床十软枕,吃的是真正的天然食物,还有时间消磨在愚蠢的游戏上,而我们却在苛刻的经费预算和艰苦的环境下替他们工作。这矿脉是个世纪大发现,阿恩,可上帝却眷顾着那帮不思进取的家伙。工作由我们完成,桂冠与荣耀却落在他们头上。”

阿恩笑了起来。

“喂,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

“事实是我们并未获得预期的成功。”阿恩叹了口气。

玛格丽特沉思着说:“欧派尔是个混蛋,但也是个聪明人。他正好在恰当的时机击中我的要害。”

传感替身失事的次数在直线上升,盖纳派提的繁殖农庄①也达到了临界状态。一旦损失超过繁殖能力,这次勘测的规模将会被大幅缩小,储备的传感替身也不得不投入使用,这是盖纳派提人玩不起的赌十博。

【①专门生产传感替身的部门。】

于是,那次充满火药味的研讨会过后的一天,玛格丽特在新一轮的勘测中被召回,她被迫向盖纳派提行星议会的主席作出解释。

“我们对你的勘测进度很不满意,吴博士。”祖索说道,“你做出了很大的承诺,可成果却微乎其微。”

玛格丽特狠狠地瞪了欧派尔·金里德一眼,他却对她微笑。

欧派尔显得风度翩翩,上身是镶着金边的、洁白的束腰外农,下面也是一条白裤子。他满头油脂,十精十心修剪的指甲还抹上了一层将光线折射十出彩虹的东西。而玛格丽特刚从十操十作柜里出来,穿着一身松垮、邋遢的灰色工作服。黏十稠的电解液粘在她的手脚和剪得短短的头发上,腋窝和胸脯下还散发出一种酸腐的臭味。

她强抑着怒火,说,“我已在每日例报中说明了我们遇到的困难。进度是很慢,但却是有成效的。我刚在上次基准点下一公里处建立了一个中转站。”

祖索摆摆手。他懒洋洋地倚在一张蓝胶椅上,身上穿得很少,像海豹般光滑、臃肿。他的头又圆又秃,五官挤成一十十团十十,看上去就如拇指压在鸡蛋上留下的印记。殖民地的律师坐在他身后,是位高雅、沉默的女士,穿着一身灰白色的套装。玛格丽特、欧派尔·金里德和阿恩·内维达坐在一排矮凳上,在祖索的权威之下显得甚为可怜。在他们后面,六七个仆人站在草坪边上。

祖索的住处四周围绕着一片由无花果、常春藤、竹子和快速生长的印度榕树搭就的棚架。住宅区的草地沿着山坡蜿蜒向上,草坪、花园和新近栽种的树木点缀其中。航空器在外面翱翔,保持着原色的三角钻塔绕着失重的轴心旋转。正上方,如巨犬般的猛犸象在倒挂着的、鲜绿的田野里放牧。住宅区延伸至一个直径三公里的环形湖泊及其防沙栏,这湖泊与一片广袤的农田占据了殖民行星的内表面。周围是一片片田地,种植着供公民们享用的小扁豆、小麦、甘蔗、马铃薯、大米和珍稀的蔬菜,还有一望远际、供应给生化工厂和发酵槽的甜蔗、含油植物。

祖索说道:“尽管勘测组一事无成,但我们还是获得了所需的东西,这得感谢欧派尔博士的努力。同时也是我们要讨论的问题。”

玛格丽特瞥了阿恩一眼,他耸了耸肩。

欧派尔·金里德笑意更浓。他说:“我的小组已经查明了那里为何会有那么多的变种。那些真空菌体产生了十交十配行为。”

“我们知道它们是如何十交十配的。”阿恩说,“它们还能怎么进化?”

阿恩的小组已展示过真空菌体可以通过鞭十毛十和在细胞或菌丝里长出的十毛十细管道十交十换基因物质。这有点像具有抗菌素抗药十性十的基因在地球细菌中扩展的方式。

“我指的不是基因十交十换,而是基因重组。”欧派尔·金里德说,“请允许我详细解释。”

当欧派尔在他的数据记录器中调出表格、示意图和照片时,林间的空地上摆满了一块块彩色的平面显示板。

尽管怒气未消,玛格丽特依然很快就沉浸在那源源不断的数据流里,思维随着欧派尔·金里德简略的说明而飞快转动。

这不是通常的十交十配繁衍。它们没有雄雌之分,甚至在互补的杂十交十菌种里也是如此。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通过入侵其他菌体并在其中繁殖后代的物种。这种情形玛格丽特已见过多次,但之前她一直以为那只是一种寄生菌。经过欧派尔的解说,她知道它不仅仅只是“吸血鬼”那么简单。

接着是一连串照片和从漫游的传感替身拍摄的数百小时录像中选取的片断。此时显示的是满布在峡谷勘测区域里的黑色壳状菌落。镜头用了快速播放。壳状菌脉动着扩展出不规则的躯体。在生长过程中,它剥落下细小的微粒。玛格丽特眼前的影像旋转着拉近其中一颗脱落物,少量细胞被包在富营养物质的管子里。

数百万个这样的“包裹”飘浮在真空中。假如有一个落在宿主菌体上,它就将所承载的基因物质注射十到宿主的细胞里。影像放大到其中一个细胞。碳水化合物和蛋白质链的混合十体在细胞内部如杂乱无章的蛛网般十交十织。细胞壁的一部分分裂开来,一个外包水合球蛋白和生化酶的DNA包裹插十进里面。这小十十团十十物质含有寄生菌体与它先前宿主的染色体组。它附着在蛋白质链上,顺着长满触突的微型管道盘绕,直至融合到宿主细胞原有的DNA螺旋链中。

寄生菌体拥有将遗传物质链裁成不定长度的化学酶。这些经过重组的细胞包含了前后两个宿主的遗传信息,而入侵菌体的染色体组则像插十入符一样镶嵌在原有的基因序列里。

随着细胞的复制,这个过程不断重复,DNA链不时地缠绕和解十开。这是个天然和随机的过程。大部分复制出的细胞所包含的基因副本是不完整且非互补的,从而丧失了活动能力。但每一千个细胞中总有少量的能在复制中存活下来,而当中又有极少的细胞比它们的母体更有活力。它们由少量细胞生长到一小片菌体,最后从被它们植人的母巢里破体而出。一连串照片显示出这个转化进程在实验室里的每一个阶段。

“这就是我之前没有公开资料的原因。”欧派尔·金里德说,影像在他周围渐渐消隐。“我必须通过实验确保我的理论是正确的。因这个程序非常繁琐,我们必须观察数以千计的嵌合菌体,直至获得一个从母体中长出的物种。”

“一个非常奇特的繁殖过程。”阿恩说,“父代菌体死去,以使后代可以活下来。”

欧派尔·金里德露出微笑,“它比你所想的更令人惊奇。”

接下来显示的是同一个种群,此时可以清楚见到它已被寄生菌体侵入——星星点点的黑斑夹杂在它的桃色表面上。影像再次快进。那些黑斑变得更大,然后融合一起,剥落下一堆微粒。

“一旦那嵌合物破体而出,”欧派尔·金里德说,“寄生菌体的基因——它已被复制到宿主菌体的每一个细胞里——就会激活。宿主菌体的细胞将被转化。这非常像是一种RNA(核糖核酸)病毒,只是这种病毒不仅只破坏组成宿主细胞的蛋白质和RNA,还接管了整个细胞。现在这个循环已经完成了,寄生菌体剥落的微粒将会依次感染新的宿主。

“这就是进化的动力之所在。在一些被感染的宿主里,寄生菌体的基因组被阻止激活,宿主开始抵抗感染。进化的压力迫使寄生菌体进化出一种新的感染变种,接着宿主又产生了抗体,于是不断循环下去。而同时,宿主菌种又从经过加速生长选择的新的基因重组中得到改善。这个进程是随机的,但却一代一代延续,而且发生的比例很高。我估计每隔一小时就会产生数百万个重组细胞,虽然或许只有屈指可数的一些细胞能够存活下来,而当中也仅有极少数在繁殖速度上明显超过上一代物种。但这足以解释我们在矿脉里所鉴定的种类繁多的基因图谱。”

阿恩说:“你知道有多久了,欧派尔?”

“我今天上午才将发现汇报给行星议会。”欧派尔·金里德说,“这项工作异常艰难。我的组员不得不在严密的防护下开展工作,使用了第四级密封技术,冒着一直存在的失去正常免疫反应能力的风险。”

“晤,当然。”阿恩说,“我们还不清楚那些脱落微粒会怎样感染整艘飞船。”

“没错,”欧派尔·金里德说,“所以这个矿脉很危险。”

玛格丽特轻蔑地哼了一声,高声说:“你测试过那些脱落微粒能存活多久吗?”

“我们收集了大量关于细胞芽孢的存活的数据。有很多能在接近绝对零度的真空里生存数千年。因此根本没有必要……”

“你不想麻烦而已。”玛格丽特说,“我的天,你想在没有证据的前提下把矿脉毁掉。真是没有脑子。”

对于科学家来说,这是最严重的污辱。欧派尔·金里德涨红着脸,但在他反唇相讥之前,祖索抬了抬手,两人顺从地安静下来。

“行星议会已经投票裁决,”祖索说,“显然,我们得到了所需的东西。这矿脉被确定存在着危险十性十,它必须被毁掉。欧派尔博士提出了一个适当的建议。我们会破坏氧化硫的循环过程,从而杀死矿脉。”

“但我们不知道……”

“我们尚未发现……”

玛格丽特和阿恩同时开口。祖索再次抬了抬手,两人又沉默下去。

祖索说:“我们已经分离出了有价值的商业物种。当然,我们不能使用分离出来的菌体,因为它们的每个细胞中都含有寄生菌体的基因。但我们可以用人工合成有用的基因序列,并将它们接合到现有的商业真空菌体里,从而改善品质。”

“我不同意。”玛格丽特说,“这是个独一无二的结构。像这样的进化几乎不可能重演。我们必须进行更深入的研究。或许可以发现清除寄生菌的方法。”

“分离也不大可能做到。”欧派尔-金里德说,“我们无法通过基因治疗将寄生菌从宿主细胞中清除,因为它们隐藏在宿主的染色体里,在组成矿脉的数以亿万计的细胞中,每一个都有不同的模十式。不过,我们可以轻易制造出一种污染物,中止所有矿脉菌落的氧化硫新陈代谢。”

“制造已经被授权。”祖索说,“它只需——你是怎么说的,金里德博士?”

“我们需要大量的污染物,因为矿脉中的生物量非常巨大。最少要用数天时间。不会超过十五天。”

“我们尚未完全地研究过它们,”阿恩说,“所以还不能确定它们是否会有传染的危险。”

玛格丽特表示赞同,但就在她要补充反对意见之前,她的耳机震动了一下,传来斯林·科伦依带着歉意的声音:“有麻烦,头儿。你最好马上来。”

勘测组的队员陷入了混乱,峡谷里更是像一十十团十十乱麻。玛格丽特更换了三次传感替身,才找到一个可供她使用的。传感替身在她周围焦躁地摆十动、急转,仿佛身上触到了强烈的电流,而不是以虚拟的自十由落体方式在真空中飘浮。

这里离地表有四千米深,氮冰组成的岩壁上稀稀疏疏地点缀着些黄色与粉色的花纹,这些花纹顺着硫磺和有机污染物的脉络生长。真空雾的味道非常浓烈,玛格丽特的嘴唇和舌头像是覆盖着一层燃十烧的橡胶。

她看了看四周,一个传感替身朝她冲了过来。它速度极快,在人字形的氮冰上反弹前进,当它竭力稳住身十体时,推进器喷嘴来来回回地急转着。

“十妈十的。”它的十操十作员吉姆·尼埃尔在玛格丽特的耳机里骂道,“对不起,头儿,这已经是第五次了,现在这一个也完了。”

在峡谷对面数百米远的地方,两个黑点翻滚着坠下深渊。玛格丽特眼前的视像开始从全彩变成黑白,接着一片黑暗,然后又恢复正常。她说:“有多少是这样?”

“几乎全部都是。我们正在高处十操十作着传感替身,但一旦让它们下降,它们就如同着了魔般转个不停。”

“将几个传感替身赶到上面去,在样本采集点那里集中。我们要对它们进行解剖。”

“没问题,头儿。你还好吧?”

玛格丽特的传感替身突然头上脚下地颠倒过来。她无法再控制它的平衡。“恐怕不太好,”她说,传感替身的喷嘴闪了一下,伴随着一股气体,传感替身向着深渊坠十落下去。

这是段疯狂的旅程。传感替身喷十射十出所有贮存的气体,如箭矢般不断加速前进。珊瑚般的岩层一闪而过,然后是一段由嗜硫菌体组成的长长的“人行道”。传感替身在两旁狭窄的崖壁上来回碰撞,开始剧烈地翻滚起来。

玛格丽特丧失了控制权。她成了一个无助但兴奋的“乘客”。她经过了自己放置中继器的地方,然后继续往下坠十落。与传感替身的联接开始断裂。她失去了所有的本体感觉,对于一个翻滚坠十落的传感替身来说倒是件好事。接着微波雷达也失去了信号,一条条光栅在失色的视域里来回闪动。那个传感替身不知怎样稳住了自己,头朝上脚向下地朝峡谷底部的未知区域直冲下去。玛格丽特瞥见岩壁迎面扑来,接着一切都消失了。她回到了真实,在沙发里汗流浃背,感到一阵恶心。

情况很糟糕。超过百分之九十五的传感替身都失效了。大多数都像玛格丽特那个传感替身一样坠入深渊。有几个在撞击中严重受损的被困在矿脉菌落群中,而且派往拯救它们的传感替身也都失去了控制。显然,某种感染过程侵袭了它们。

玛格丽特获得了几具由维护机器人收集的传感替身十十尸十十体,她命令重新聚集幸存的传感替身,让它们保持在真空菌体增生扩散的那部分峡谷的上方。尔后,她回到在圆顶地下室里的套间,等待着行星议会的召唤。

行星议会取消了玛格丽特的合同,理由是表现失当和可能的煽动十性十行为(在研讨会时的议论已被记录)。她被从套间转移到地下室底层的杂物房,工作岗位也换到了田里。

她想起了她的父母。

她以前来过这里。

她想起了矿脉。

她无法将它舍弃。

她要尽最大可能挽救它。

斯林·凯伦依一直将最新的进展告知她。勘测组和他们的传感替身被限制在峡谷的上层活动。由欧派尔·金里德率领的考察队正在峡谷深处开展调查——他取得了议会的信任,而玛格丽特却做不到——不过就算发现了什么,他们也不会把信息告知其他的科考小组。

阿恩·内维达来找她时,玛格丽特正在瓜田里忙活。农作物在横跨土层的培养液管道里蔓生,头顶是悬挂在天花板上炽亮的灯管。这里非常热,还有一股下水道污水的臭味。一群群的小黄蚁到处都是。玛格丽特把她的裤脚扎进袜子里,戴着一副绿色护目镜,正用一把十精十细的刷子将花粉涂抹到西瓜花十蕊的柱头上。

阿恩在长排的农作物间跳跃前行,宛如一个被栅栏围住的一心想逃跑的稻草人。他只穿了条黑色紧身短裤,一条网状皮带挂着他的钢笔、银色的小物件和一本记事簿。

他说道:“他们一定恨死你了,把你弄到这样一个鬼地方。”

“我得工作,阿恩,否则就要挨饿。我不会介意,从小我就在农田里干活。”

严格来讲,她说的不太正确。她的父母都是生态工程师,不过他们的命运也是毁在这上面。

阿恩兴奋地说:“我是来这儿拯救你的。我可以证明那不是你的错。”

玛格丽特直起身十子,一只手抚十着后腰酸楚的痛处。她说:“那当然不是我的错。你没事吧?”

阿恩跳将起来,两只露出长脚趾的光脚轮流抬起。那群蚂蚁发现了他。他的脚趾头好像变成了手指,蜷了起来,和脚板形成几乎直角,看起来就像是猩猩的脚。

“蚂蚁部落有点像人口激增的社会,”她说,“在这里,我们也正处于扩张与最终稳定下来之间的中间阶段。如果生态系统是完善的,我们将会很顺利地保持循环。”

阿恩又跳了起来。他右脚灵巧的大脚趾从左脚脚底下拂去一只蚂蚁,“看来它们要把我拖进生态循环,我想。”

“我们都在循环里,阿恩。农作物用污水灌溉,然后成为我们的盘中餐。”玛格丽特看到她的上司正从另一块农田里朝他们走来,她说,“我们不能在这里谈话。收工后到宿舍里找我。”

玛格丽特的新住处仅能容下一张吊十床十、一个衣柜和一个带马桶的盥洗室。砖墙上不均匀地抹上一层暗绿色纤维涂料。在圆形舱门外传来路人持续不断的噪音。尽管玛格丽特装上了过滤网,空调里依然透着一股焦油与甲酮的臭味。在吊十床十上方的支架上,她挂了一幅纽约城的航拍照片——那是她出生的地方,四周的墙壁上还贴着打印出来的矿脉图片。除了照片之外,还有几件衣服塞在衣柜里,一株吊兰挂在紫色的衣架下,这房间显得相当简陋。

她大半辈子都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她可以在五分钟内收拾好行装,作好进行下一份工作的准备。

“这地方可能有窃十听器十。”阿恩说。他倚靠在门上,啜饮着银瓶里的杜松子酒,视线落在四周拼接起来的矿脉全景图上。

玛格丽特坐在吊十床十边,显得紧张、兴奋。她说道:“窃十听器十无处不在。我想让他们听到我不是个罪人。把你所知的告诉我。”

阿恩望着她,“我检查过你送回来的传感替身。我并不确切清楚自己想找什么,但令人惊讶的是,令它毁坏的原因一目了然。”

“感染。”玛格丽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