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氏45!”°》作者:雷·布雷德伯里(1 / 2)

竹苏敏译

前言

《华氏451°》是美国著名科幻作家雷·布雷德伯里的长篇小说。故事中虚构的未来社会里,每栋建筑物都百分之百防火,消防队员已无用武之地,反而成为专业纵火员,惟一的工作就是四处焚书。华氏451度——即摄氏233度——正是书本的燃点。故事主人公盖伊·蒙泰戈是未来世界的一位消防队员。蒙泰戈很喜欢他的工作。十年的消防员生涯中,他从没对自己的工作产生过疑问,也从没想过焚烧书籍的原因。在他的头脑里,消防队员历来都只负责焚书,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直到一个深秋的夜晚,他在回家路上邂逅了一个17岁的女孩克拉丽丝·麦克莱伦。克拉丽丝喜欢思考问题,总是追问事情的真相以及事情背后的原因。在之后的几次接触中,克拉丽丝向蒙泰戈讲述了过去消防队员的职责,告诉他过去这里的人们并不惧怕阅读。在她的影响之下,蒙泰戈对自己的职业渐渐产生怀疑,开始思考焚书的动机和目的,并对书籍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冒险在焚书过程中偷偷保留下十几本书——它们是世界上最后的书本。消防队长毕缇窥知蒙泰戈私藏书籍的秘密,企图引十诱他十交十出书本,重新臣服于消防队员的焚书职责。蒙泰戈在良知的指引下拒绝毕缇的要求,并在老学者费博的帮助之下开始他的亡命生涯。途中危机四伏,蒙泰戈历尽艰辛,几乎葬身机器猎犬的利爪之下;最后,他终于与林中的流十浪十学者会合,和他们一起守卫保存在思想深处的书籍。钳制人们思想的社会终于走向灭亡,城市在战争中灰飞烟灭。蒙泰戈和流十浪十学者满怀希望,走出丛林,准备用头脑中的书籍重建文明。

作者雷·布雷德伯里(RayBradbury)出生于美国伊利诺斯州的沃基甘,从小十爱十读冒险故事和幻想小说,尤其喜十爱十根斯巴克主编的《奇异故事》。十二岁时有人送他一架打字机作为生日礼物,他从此练十习十写作,早在中学时代就选修了如何写小说的课程,并天天练十习十写一、二千字。一九四一年起他开始给几家杂志投稿,一九四三年起当专业作家,三年后获得了“最佳美国短篇小说奖”。迄今已出版短篇小说集近二十部,其中较著名的有:《火星编年史》(1950)、《太十陽十的金苹果》(1953)、《R代表火箭》(1962)、《明天午夜》(1966)等。《华氏451°》是他最为著名的长篇小说之一。

布雷德伯里不仅是世界闻名的科幻小说家,而且还是当代美国文学中数一数二的文法家,他的短篇小说几乎已被译成全世界各种文字。除了写科幻小说,他还写剧本和社会小说,曾把美国古典文学名著梅尔维尔的《白鲸记》改编成电十影剧本。他本人也从古典文学中吸收营养。此外,他还深受十爱十伦·坡的影响。而科幻小说可以让他的想象力不受空间和时间的限制,在更广阔的天地内任意驰骋。他的文体简洁流畅,语言清秀细腻,形象丰富,描写生动。英国著名作家金斯莱·艾米斯说他是最有才华的科幻作家;美国著名文艺评论家伊哈布·哈桑称赞他的创作极富诗意。他的作品往往略带伤感主义色彩,借助幻想故事隐射社会现实,唤十起人们对现实的思考,提醒他们提防那些能够避免也必须避免的危险。《华氏451°》也沿袭了这一特色,故事主题凝重,发人深思,探讨了书籍对于人类和文明的作用,揭示了自十由的思想对于社会以及人类自身发展的意义。作者把未来世界描写成一个钳制思想束缚自十由的黑暗社会,目的正是为了促使人们对当今现实进行反省,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从而避免悲剧的出现。

《华氏451°》中折射十出的深刻思想意义显然对当今社会不无作用,因而受到人们的关注与重视。该书将成为洛杉矶“全市共读一本书”活动中的指定书目,以此来强调书籍对文明社会的重要十性十,呼吁人们珍惜书籍。

让我们的思想在《华氏451°》丰富而瑰丽的想象中自十由驰骋。

第一部壁炉和火蜥蜴第一章烧东西乐趣无穷

看着东西被火苗吞噬、烧焦变形,会给人一种特殊的乐趣。手里紧十握着黄铜制的喷嘴——这条巨蟒向全世界喷吐着毒液般的煤油,头脑里血脉膨十胀,双手仿佛技术十精十湛的指挥家一般指挥着烈焰与火舌织就的十交十响曲,让历史的碎片和炭屑在空中四散激扬。感觉迟钝的脑袋上带着那顶象征他身份的标着451的头盔,映满桔红色火焰的眼睛关注着下一个目标——他轻轻一击,打开喷火装置,房子上立即窜起噬人的火焰,映红了天空,把夜空照得忽明忽暗。他大步流星地走在密集的萤火虫之中。书页像鸽子的翅翼一般扑扇着,飘落在屋前的门廊和草坪上,慢慢死去;此时,他的最大渴望——正如那则古老笑话所言——toshoveamarshmallowonastickinthefurnace.书页在闪着红光的火焰中冉冉飘飞,被升起的黑色浓烟吹向远处。

蒙泰戈咧嘴一笑,露出被火焰熏成黝十黑的男人脸上常见的那种炽烈的笑容。

他知道回到消防站以后,他会对着镜子中的自己眨眨眼睛——那个人全身黝十黑,像那些故意扮成黑人的说唱演员。随后,他就会去睡觉;然而即使在黑暗中,他也能感到那个透着烟火气的笑容仍然牵扯着脸上的肌肉。记忆中,那个笑容从来都没有消失过,从来没有。

他挂好那顶甲壳虫颜色的头盔,把它擦得锃亮;又把那件防火的夹克衫整齐地挂在一边;他舒舒服服地洗完澡,然后,双手插在口袋里,吹着口哨,缓步踱过消防站二楼的楼板,接着从楼板上的那个入孔里跳下去。等到最后关头,灾难似乎已经无可避免时,他才从口袋里十抽十出双手,一把抓住金色的滑杆,顺势往下溜了几寸;一阵刺耳的声音过后,他停住了,脚后跟正好与地板离了一英寸。

他走出消防站,沿着午夜的街道走向地铁。空气推动式地铁无声无息地滑翔在平十滑的地下通道之中,接着,地铁喷十出大十十团十十十温十暖的空气,把他送上自动扶梯;扶梯载着他升向地面的郊区。

他吹着口哨,任自动扶梯轻柔地将他送到午夜寂静的空气之中。他朝着街角走过去,脑子里几乎什么都没想。然而快到街角时,他慢下了脚步,好像因为平地里旋起一阵风,又好像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最近几个晚上,披着满天星斗走在回家路上,每次走到街角附近的人行道时,他都有一种不确定的感觉。他觉得就在他转弯的前一秒,曾经有人待在那里。空气中荡漾着一丝异乎寻常的平静,仿佛有人静静地等候着,在他到达的前一秒,突然化作一十十团十十十陰十影,让他通过。也许是他的鼻子嗅到了淡淡的香水味,也许是他手背和脸上的皮肤感觉到这个地方异乎寻常的十温十度——因为有人停留过的地方,那里的空气就会在一瞬间上升十度。他无法理解。每次转弯之后,都只能看见那条空荡荡的苍白而曲折的人行道;也许只有一个晚上例外,有什么东西迅速掠过草坪,在他定睛细看、惊呼出声之前,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是今晚,他慢下脚步,几乎已经停住。身十体里的那个自己似乎已经游离而出,代替真实的自己转过街角,听到了几不可闻的低语声。是呼吸?抑或仅仅因为有人静候在那里,空气才变得如此紧张?

他转过弯。

秋叶在洒满月光的人行道上翩翩起舞,轻灵而缥缈;路上的那个小女孩似乎并没有行走,仿佛只是任由秋风和落叶吹拂着她往前滑行。她微低着头,看鞋子扬起飞旋的落叶。她的脸型修长,肤色如牛十奶十般白皙,微微透出一抹渴望了解一切的永远不知疲惫的好奇神情。那几乎是一种苍白而讶异的神情;深色双眸专注地望着这个世界,一切都无所遁形。她的白色衣裙在风中呢喃。他甚至觉得自己可以听见她走路时双手摆十动的声音;当她发现有人等候在离她一步之遥的路中央时,他觉得自己听见了她白皙面孔上涌起的波澜。

枯叶如急雨般带着悉悉索索的巨响从头顶落下。女孩停住了,看上去仿佛要惊骇地往后退;然而她站在那里,定睛看着蒙泰戈,眼神深邃,明亮而灵动,让他感觉自己好像说了一些很讨人欢心的话。但他知道自己只不过动了动嘴打了个招呼而已。她着迷地看着他手臂上的火蜥蜴和胸前凤凰形状的圆盘,他对她说:

“我敢肯定,”他说,“你是我们的新邻居,是吗?”

“那你一定是”——她从表明他身份的标志上抬起眼睛“——消防队员。”她的声音越来越低。

“真想不到你会知道。”

“我——我闭着眼睛都能知道,”她缓缓地说道。

“是吗——有煤油味?我妻子总在抱怨,”他笑着说,“你永远都不能把它彻底洗掉。”

“是的,洗不掉,”她说道,语气中有一丝惶恐。

他觉得她好像在围着他转圈,不时从头到脚地打量他;仿佛用不着动一下,她就可以轻推他,掏空他所有的口袋。

“煤油,”他又开口说话,因为他们已经安静得太久了,“对我来说就是香水。”

“是这样吗,真的吗?”

“当然了。为什么不是?”

她思索了一会儿。“我不知道。”她转过身看着那条回家的路,“你介意我和你一起走吗?我叫克拉丽丝·麦克莱伦。”

第二章两粒神奇的紫色琥珀

“克拉丽丝。我叫盖伊·蒙泰戈。一起走吧。这么晚你怎么还在外面转悠?你多大了?”

他们走在洒满银色月光的人行道上,夜色中吹拂着略带凉意的和风,空气中荡漾着一丝难以捕捉的新鲜杏果和草莓的香气;他四处环顾了一下,觉得这极不可能,都已经深秋了。

现在只有这个女孩走在身边,她的面孔在月光下如白雪般明净;他知道,她现在正思考着他的问题,试图找到一个最合适的答案。

“嗯,”她回答说,“我十七岁了,还有点疯狂。我的叔叔说这两者总分不开。如果有人问你的年纪,他说,你就要回答说十七岁、有点疯狂。现在不是晚上散步的好时候吗?我喜欢闻各种气味,也喜欢看各种东西,有时候整个晚上都不睡,一直走,然后看日出。”

他们又默默地往前走了一段,最后,她若有所思地说道,“你知道,我一点都不怕你。”

他很是惊讶。“为什么你应该怕我?”

“有很多人害怕。我是说,怕消防队员。但是,不管怎样,你也只是个人而已……”

他在她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那个缩小的黝十黑的自己,悬在两滴晶莹剔透的水珠里,分毫不差,包括嘴唇的线条,以及所有的一切——她的眼睛仿佛两粒神奇的紫色琥珀,把他完完整整地包裹在里面。她的脸现在正对着他,仿佛一块十精十致易碎的十乳十白色水晶,泛着柔和恒久的光芒。不是电灯那种强烈的光芒——是什么呢?是蜡烛那种极其安逸、微微跳动的光芒。孩童时代,有一次停电,母亲把找到的最后一根蜡烛点上,在那短短的一小时里,他又重新发现了身边的一切;蜡烛的微光下,空间失去了宽广,安适地包围着他们;而他们俩,母与子,单独在一起,身形在烛光下微微改变,希冀着电不要来得太快……

克拉丽丝说道:“你介意我问你一些问题吗?你当消防员已经多久了?”

“从二十岁就开始干了,十年前的事了。”

“你看过你烧毁的那些书吗?”

他笑了。“那可是违法的!”

“噢,当然。”

“那可是个很棒的工作。星期一烧米莱,星期三烧惠特曼,星期五烧福克纳,把他们烧成灰烬,连灰也要接着烧。那就是我们的工作口号。”

他们继续往前走。女孩又问:“很久以前,消防队员是灭火的而不是放火的,这是真的吗?”

“不是。房屋向来都是防火的,相信我的话。”

“奇怪。我曾经听说,很久以前的房子会突然着火,需要消防队员去给它们灭火。”

他大笑起来。

她迅速扫了他一眼。“你为什么要笑?”

“我不知道。”他又开始笑起来,接着止住笑。“怎么啦?”

“你笑的时候我并没有说什么好笑的事情,而且你回答得很快。你从不停下来想想我向你提的问题。”

他停住脚步。“你很古怪,”他说道,眼睛看着她,“你不知道要尊重别人吗?”

“我并不想冒犯你。只不过我喜欢仔细观察别人,我想。”

“那么,难道这对你来说就毫无意义吗?”他轻拍了一下451这三个绣在焦黑色袖子上的数字。

“有,”她轻声说道,一面加快了脚步。“你有没有看过喷气式汽车沿着那条林荫道赛车?”

“你在转换话题!”

“我有时候想,那些开车的人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草、什么是花,因为他们从来就没有慢条斯理地看过它们,”她说,“如果你把一十十团十十模糊的绿色给开车的人看,他会说,哦,没错!那就是草!一十十团十十模糊的粉色!那是玫瑰园!模糊的白色是房子。模糊的棕色是十奶十牛。有一次,我的叔叔在公路上开得很慢,一小时四十英里,他们把他监禁了两天。那不是又滑稽,又让人伤心吗?”

“你想得太多了,”蒙泰戈有些不太自在。

“我很少看‘电视墙’,也很少去看比赛或者去游乐园。所以我有很多时间来琢磨一些疯狂的东西,我想。你看见城外面竖在乡间的那些二百英寸长的广告牌了吗?你知道以前的广告牌只有二十英寸长吗?但是车开得太快了,所以只好把广告牌拉长,这样才能让他们看见。”

“我可不知道!”他突然大笑起来。

“我打赌我还知道一些你不知道的事情。早晨的叶子上挂着露珠。”

他突然记不清楚自己到底知不知道,这让他焦躁不安。

“如果你抬头看”——她冲着天空点点头——“会看见月亮上面有个人。”

他已经太久没有看过月亮。

剩下的那段路上他们一言不发,她若有所思地静静走着,他则在局促不安的寂静中向她投去探究的目光。到她家的时候,他们发现房子里灯火通明。

“发生了什么事?”蒙泰戈很少看见房子里亮那么多灯。

“噢,只不过是我的父母和叔叔围坐在一起聊天。这种情况跟成为步行者一样,只是更少见些。我的叔叔又被捕了——我跟你说了吗?——因为他是个步行者。哦,我们这种人很独特。”

“你到底在说什么?”

她笑了起来。“晚安!”她开始朝前走。接着,好像想起了什么,又走回来,用充满疑问和好奇的眼神看着他。“你快乐吗?”她问道。

“我什么?”他大声说。

但是她已经走了——奔跑在月光中。前门轻轻关上了。

第三章一次奇妙偶遇

“快乐!无聊之极!”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把手放进前门的掌形凹槽里,让它识别触十摸。前门缓缓开启。

我当然快乐。她在想些什么?我不快乐吗?他询问寂静的屋子。他站着,抬起头看客厅里空调上的格栅,突然想起格栅后面躲藏着什么,此刻似乎正在窥视他。他迅速移开目光。

真是奇妙夜晚的一次奇妙偶遇。他不记得自己是否曾经有过类似的遭遇,只除了一年前的一个下午。那天下午,他在公园里遇到一位老人,和他聊了聊……

蒙泰戈甩了甩头,看着一堵空白的墙壁。女孩的脸就在墙上,记忆中的她的确非常漂亮:事实上,是美得惊人。她的脸缥缈而单薄,仿佛半夜醒来看时间时,黑暗的屋子里那面依稀可辨的小小时钟的钟面——时钟在苍白的寂静中闪着微光告诉你几点几分几秒,它有一种无所不知的确信,知道该如何向你讲述这个匆匆而逝堕入更深的黑暗、随即又奔向新一轮红日的夜晚。

“什么?”另一个蒙泰戈问道;这个潜意识中的白痴总在疯狂地呓语,他独立于意愿、十习十惯与心智之外,完全不受自己控制。

他又瞥了一眼墙壁。她的脸还酷似一面镜子。真有点不可思议;你又认得几个可以把你的光芒反射十到你自己身上的人呢?人们通常更像——他在寻找一个比喻,最后终于在与他工作有关的事物中找到一个合适的——火把,在熄灭之前熊熊燃十烧,释放出耀眼的光芒。有多少人的脸可以洞穿你,之后又把你的思想、把你内心最深处那些令人颤栗的想法回掷到你的身上?

那个女孩拥有令人难以置信的洞察力;她像是个观看木偶戏的热切观众,在戏开始之前,就已经预见到眼睑的每一次眨动,双手的每一个动作,手指的每一次颤十动。他们在一起走了多久?三分钟?五分钟?但是现在看来那段时间仿佛十分漫长。在他眼前的那个舞台上,她的身形显得分外高大;她那苗条的身十体在墙上投下一个巨大的十陰十影!他觉得倘若他的眼睛有点痒,她就会眨眨眼。倘若他下颚的肌肉有些微的十抽十动,她就会在他之前早早地打起哈欠。

为什么,他思索着,为什么现在想来,她好像就是在那里等我,在那条街上,在这样深的夜里……

他打开卧室门。

仿佛是在月落之后走进一座用大理石砌成的冰冷十陰十森的陵墓。一十十团十十漆黑,没有一丝外面银色世界的痕迹;窗户紧闭,像一个都市喧嚣无法穿透的墓十穴十。房间里并非空无一物。

他侧耳倾听。

空气中飘荡着嗡嗡的低响,如蚊翼鼓动般不可捉摸,那是一只躲在暗处的黄蜂发出的电鸣声,此刻它正舒适地窝在它那与众不同的粉十红色十温十暖巢十穴十之中。音乐声大到几乎可以让他听出旋律。

他感到脸上的微笑慢慢溜掉,像油脂一般渐渐融化,往下流淌;像蜡烛燃十烧太久之后,那原本华美的外形开始软化变形,最后连火焰也熄灭了。黑暗。他不快乐。他不快乐。他对自己说。他认识到这才是事情的真相。他把快乐当成面具戴在脸上,但是那个女孩拿走了他的面具,穿过草坪跑远了;而他也无法上前敲开她的门,再把他的面具要回来。

没有开灯,他站在黑暗中想象卧室里的情形。他的妻子躺在十床十上,身上没有遮盖,全身冰凉,好像一具放在坟堆上的十十尸十十体;眼睛紧盯着天花板,仿佛被一根看不见的细钢丝连接起来,眼神木然,一动不动。她的耳朵里塞着十精十巧的海螺状无线收音机,各种声音、音乐谈话、谈话音乐以电波的形式,潮水般一十浪十又一十浪十地涌十向她那清醒的大脑——那未曾入眠的沙滩。卧室里确实空荡荡的。每个夜晚,电波穿过墙壁,声十浪十如海潮般向她袭来,把整晚不曾合眼的她冲向黎明。过去两年里,米尔德里德没有一个夜晚不畅游在那个海洋中,没有一次不欣喜地沉浸在那片汪洋大海中。

卧室里冷冰冰的,他感到难以呼吸。但是他不想拉开窗帘,也不想打开落地窗,因为不愿意让月光照进来。于是,伴着那种再过一小时就会因缺氧而死的痛苦感觉,他摸索着走向他那张空荡而十陰十冷的单人十床十。

在他的脚踢到地板上的东西之前,他就已经知道自己会踢到一个东西。这种感觉与他差点转过弯撞上那个女孩时的感受极为相似。他的脚朝前发出声波,声波遇到前方的小型障碍物后又反弹回来;他的脚虽然仍然悬在空中,但还是准确无误地捕捉到了返回的声波。他一脚踢中了它。它发出一声钝响,在黑暗中滚远了。

他笔直地站立着,在这个分外寻常的夜晚,倾听着黑暗中那个躺在十床十上的人发出的响动。她的鼻息非常微弱,仿佛只能搅动生命最为遥远的边缘——一枚纤小的树叶,一根黑色的羽十毛十,或者仅仅是一根纤细的发十丝。

他仍然不希望有外界的光芒。他十抽十出喷火装置,摸十到刻在银色圆盘上的火蜥蜴,轻轻一按……

他的手上窜起一朵小小的火苗,两枚月长石在火光中看着他;那是两枚沉在溪水深处的苍白的月长石;五光十色的生命随着清澈的溪水流淌,但却无法触及溪水深处的石头。

第四章米尔德里德

她的脸像一座白雪覆盖的岛屿,岛上可能会飘雨,然而她的脸上却没有一丝雨意;云层可能会把它们的浮影投向岛屿,然而她的脸上却感觉不到影子。只有紧塞在她耳朵里的无线电收音机仍在嗡嗡作响,她的眼睛如玻璃般空洞,她的呼吸轻柔而微弱,空气在她的鼻孔中进出,而她似乎并不关心它是进还是出,是出还是进。

方才他一脚踢开的东西此时在他的十床十脚边闪闪发光。那是一个用来装安眠药的小水晶瓶。今天早上瓶里还装着三十枚胶囊,但是现在已经空空如也,水晶瓶敞着口躺在小小火苗的微光之中。

他站在那里,屋顶上的天空突然发出尖十叫。震耳欲聋的撕扯声,仿佛有两只巨手正从接缝处扯下长达上万英里的黑色长线。蒙泰戈好像被切成两半。他感觉自己的胸膛已经被砍下撕成碎片。喷气式轰炸机接二连三地飞过,一架接着一架,一架接着一架,一二,一二,一二,有六架,有九架,十二架,一架又一架,一架又一架,都在为他尖十叫。他张开嘴,龇着牙发出一声狂啸,所有轰炸机都停止了尖十叫。房屋震颤。手上的火苗熄灭了。月长石消失了。他感到自己的手猛地伸向电话机。

轰炸机已经消失不见。他感到自己的嘴唇在动,轻轻擦过电话听筒。“急症医院。”传来一声含糊的低语。

他感觉星辰已经被黑色喷气轰炸机的巨响震成粉末,早晨起来就会发现地上盖了一层星粉,仿佛下过一场奇异的雪。他站在黑暗中瑟瑟发十抖,脑子里转着这些愚蠢的念头,嘴唇继续不停地嗫嚅,嗫嚅。

他们有一台这样的机器。实际上,他们有两台这种机器。其中一台滑十进你的胃部,仿佛一条黑魆魆的眼镜蛇钻进深不可测的古井,在里面找寻积存多年的死水和堆积于井底的悠悠岁月。死水微澜,缓缓翻腾,它吸干了那些漾到水面的绿色沉淀物。它能吸食黑暗吗?它能吸干年复一年沉淀下的毒液吗?它默不做声地吞十食着,间或因为里面的气闷和黑暗中的盲目搜寻发出一些声响。它有一只眼睛。表情冷淡的十操十作员在戴上一个特殊光学头盔之后,甚至可以洞穿那个正被机器十抽十空的病人的灵魂。眼睛看到了什么?他没说。他可以看,但是他看不见眼睛看见的东西。整个手术过程就好像在自己家的院子里挖一条沟渠。躺在十床十上的女人只不过是他们在挖掘过程中碰到的坚十硬的大理石层。继续,不管怎样,把钻往下推,给空处填上泥浆——如果这条颤得厉害的十抽十吸式眼镜蛇还能同时完成这么一项工作的话。十操十作员站在一旁吸烟。另一台机器也在运转。

另一台机器由一个表情同样冷淡的家伙十操十纵,他身上穿着件红棕色的防污工作服。这台机器把身十体里的血全部吸出,同时注入新的血液和血清。

“必须双十管十齐十下同时清洗,”站在静躺着的女人身边的那个十操十作员说道。“光洗胃不洗血是没用的。如果让那些东西留在血液里,血液就会像木槌一样敲击大脑,怦怦作响,几千次之后,脑子就不行了,转不动了。”

“住嘴!”蒙泰戈喝道。

“我只是说说而已,”十操十作员答道。

“结束了吗?”蒙泰戈问。

他们牢牢关紧机器。“结束了。”他的愤怒甚至都不能沾染他们。他们十抽十着烟,烟雾袅袅地盘旋在他们的鼻尖眼前,甚至都不能让他们的眼睛眨一下或眯一下。“五十元。”

“那么首先,为什么你不告诉我她究竟能不能痊愈?”

“当然,她会好的。我们把所有让人不适的东西都装在我们的手提箱里了,现在再也伤不着她了。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把旧的拿出来,换成新的,你就能恢复了。”

“你们俩都不是医学博士。他们怎么不从急症医院派个医学博士过来?”

“该死!”烟在十操十作员的唇上颤十动。“这种病例我们一个晚上可以接上九到十个。病例这么多——这从几年前就开始了——我们就设计了专门机器。当然,光学眼镜是新的;其他的都是旧装备。像这样的病例,用不着请医学博士;两个杂务工就够了,半小时就可以搞定。瞧”——他朝门口走去——“我们得走了。我们的旧耳塞刚刚又接到一个电话。离这儿十个街区。有人刚把药盒打开。如果再有需要,尽管打电话。让她安安静静地待着。我们给她注射十了抗镇静剂。等她醒了,会感到有点饿。再见。”

那两个长着鼓腹毒蛇眼睛的家伙紧抿着嘴,嘴里叼着烟,拿起他们的机器、管子和手提箱——里面装着液态的忧郁和不知名的十温十热的暗色沉淀物,大步走出房门。

蒙泰戈重重地倒在椅子上,看着十床十上的这个女人。她的眼睛轻柔地阖着,他伸出手用掌心感觉她十温十暖的呼吸。

“米尔德里德,”良久,他终于叫出她的名字。

世上有太多的我们,他想。有十几亿个我们,太多太多了。谁也不认识谁。陌生人过来伤害你。陌生人过来剜出你的心脏。陌生人过来取走你的血。老天,那些男人究竟是谁?我这辈子都没见过他们!

半小时之后。

女人身十体里全新的血液似乎确实带来了一些变化。她的双颊变得红十润,嘴唇鲜艳欲滴,柔软的双十唇放松地轻抿着。她的身十体里面流淌着别人的血液。要是还能换成别人的身十体、大脑和记忆。要是他们可以把她的思想带去干洗店,掏空所有的口袋,把它清洗、熨烫、折叠好以后明天一早再送回来。要是……

他站起身,拉开窗帘,把窗户都推开,让夜晚的空气涌进来。此时是凌晨两点。麦克莱伦站在街上,他走进屋子,漆黑的卧室,他的脚踢上小水晶瓶——难道这一切就发生在一小时之前?才过去一个小时,这个世界却已经融化,变幻出一种颜色匮乏的新形象。

第五章洒满月光的草坪

笑声溢出房子,飘过洒满月光的草坪;克拉丽丝,她的父母和叔叔——他们的笑容是多么恬静,多么真挚。最重要的是,那是无拘无束、发自内心的欢笑,完全没有一丝勉强;其他所有房子都静静地立在黑暗之中,而这所笑声萦绕的房子在如此深重的夜晚依然灯火通明。蒙泰戈听见他们继续讲着、聊着、谈着,听见他们一次又一次地编织着那张催眠的网。

无意识地,蒙泰戈走过落地窗,穿过草坪往外走去。他立在黑暗中,就在那所充满欢声笑语的房子外面,想着自己甚至可以去敲他们的门,轻声对他们说,“让我进去吧。我什么都不说。我只想听。你们在聊些什么?”

但是,他只是站在那里,深夜寒气十逼十人,他的脸仿佛已经结成一个冰面罩;他听见一个男人(那位叔叔?)悠闲平和的声音:

“唔,不管怎么说,这是个使用一次十性十器官的时代。撞上一个人,把鼻子撞坏了,把鼻子补好,再把它扔掉,又撞上一个,补好,扔掉。人人都在利用别人的提携。倘若你甚至都不能看节目,连他们的名字都不知道,又怎么去支持主队呢?说到这件事情,他们在运动场上小跑着出来的时候穿什么样的彩色运动衫呢?”

蒙泰戈回到自己的房子里,让落地窗敞着,走过去看看米尔德里德,细心地替她掖好被子,然后躺了下来;月光照着他的颧骨和他紧蹙的眉头;月光落在他的眼睛里,凝成两道银色的瀑布。

一滴雨。克拉丽丝。第二滴。米尔德里德。第三滴。叔叔。第四滴。今晚的大火。一,克拉丽丝。二,米尔德里德。三,叔叔。四,大火。一,米尔德里德,二,克拉丽丝。一,二,三,四,五,克拉丽丝,米尔德里德,叔叔,大火,安眠药,一次十性十器官,提携,撞上,补好,扔掉,克拉丽丝,米尔德里德,叔叔,大火,药,器官,撞,补,扔。一,二,三,一,二,三!雨。暴风雨。叔叔在笑。霹雳闪过。整个世界坍塌。火山喷十出火焰。一切的一切都在喷十涌翻滚,随着奔腾的河水呼啸着冲向黎明。

“我什么都不再知道,”他说着,让舌十尖上的安眠糖丸在嘴里慢慢溶化。

上午九点,米尔德里德的十床十空空荡荡。

蒙泰戈迅速起十床十,心怦怦直跳,疾步跑过客厅,停在厨房门前。

银色的烤面包机里跳出吐司面包,蜘蛛般的金属触手夹十住面包,给它涂上融化的黄油。

米尔德里德看着吐司送到她的盘子里。她的双耳里塞了电子接收装置,时间在嗡嗡的鸣叫十声中慢慢流逝。她突然抬起头,看见他,于是冲他点了点头。

“你没事吧?”他问。

过去十年她就一直戴着那种贝壳形状的耳塞,现在已经十精十通唇读。她点了点头,按了一下烤面包机,让它再来一片吐司。

蒙泰戈坐下来。

他的妻子说:“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么饿。”

“你——”

“我感到饿。”

“昨天晚上,”他开始说。

“没睡好。感觉很糟,”她接口道,“天,我真饿。都不知道为什么。”

“昨天晚上——”他再次说道。

她漫不经心地看着他的嘴唇。“昨晚怎么啦?”

“你不记得了?”

“什么?我们开了个狂欢舞会吗?现在的感觉就好像我昨晚大醉了一场。天,我真饿。都有谁来了?”

“才几个人,”他说。

“我想也是。”她嚼着吐司,“胃有些疼,饿得好像里面都空了似的。希望我没在舞会上干什么蠢事。”

“没有,”他静静地回答。

烤面包机伸出触手,递给他一片抹好黄油的面包。他接过面包,拿在手里,觉得有些勉强。

“你看上去倒不怎么热衷,”他的妻子说。

傍晚时分下起了雨,世界灰蒙蒙的一十十团十十漆黑。他站在客厅里,戴上徽章——徽章上面是一条燃十烧着的桔红色火蜥蜴。好长一段时间,他站在原地,抬头看着客厅里那台空调的排气孔。他的妻子坐在电视厅里,搁下手中的剧本,盯着他看了很久。“嗨,”她说,“有位男士正在沉思!”

“没错,”他说,“我想和你谈谈。”沉凝了一会儿,他接着说道:“昨天晚上你把瓶子里的药都吃了。”

“噢,我才不会那么做呢,”她大吃一惊。

“瓶子空了。”

“我不会做那种事情的。我为什么要那样做?”她说。

“可能你先吃了两片药,忘了,又吃了两片,又忘了,于是再吃两片,接着脑子开始糊涂,于是你不停地接着吃,直到把三四十片药全吃进肚子里。”

“该死,”她说,“做那样的蠢事,我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到底想干什么?”

“我不知道,”他说。

显然,她正等着他离开。“我没干那种蠢事,”她说道,“再过十亿年也不会。”

“行了,如果你这么认为的话,”他回答说。

“这正是女士的看法。”她回过头去看她的剧本。

“今天下午演什么?”他问道,口气中充满疲惫。

第六章缺失的部分

她还是低着头看剧本。“嗯,十分钟后这部戏就会在电视墙上放映。今天早上他们把我的那部分寄过来了。我送去几个电子盒。他们的剧本里缺了一部分。这可是个新主意。家庭主妇——也就是我——就是那缺失的部分。轮到那几句缺失的台词时,他们就会在这三面墙上转过头来看我,我就会说出那几句台词。比方说,这儿,男人说,‘对这个主意你有什么看法,海伦?’然后他看向我,我就坐在这个处于中心位置的舞台上。我接着就说,我就说——”她停住了,伸出手指划过剧本上的一行台词。“‘我觉得很不错!’于是他们接着往下演,直到他说,‘你同意吗,海伦?’我回答说,‘当然同意!’这不是很有趣吗,盖伊?”

他站在客厅里,眼睛看着她。

“绝对很有趣,”她说道。

“这部戏讲些什么?”

“我刚刚才说了的。戏里面有这几个角色,叫鲍勃、鲁思和海伦。”

“哦。”

“真的很有趣。如果我们有钱安装第四面墙,那就会更有趣了。你算算得过多久,我们才能攒足钱,把第四堵墙拆了,换上第四面电视墙呢?只要两千美元就行了。”

“那可是我三分之一年薪。”

“只不过是两千美元,”她回答说,“我想有时候你也应该替十我考虑考虑。如果我们有了第四面电视墙,这个房间就会变得好像根本不是我们自己的,而是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人的房间。用不了多少钱我们就能办到了。”

“买了第三面墙以后,我们已经没剩下多少钱了。两个月前才安上的,还记得吗?”

“就这样了吗?”她坐在那里,盯着他看了很久。“行了,再见,亲十爱十的。”

“再见,”他说道。又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是大十十团十十圆结局吗?”

“我还没看那么多呢。”

他走过去,看了最后一页,点了点头,接着合上剧本,十交十还给她。他走出房子,步入雨中。

雨正在渐渐变小,女孩走在人行道中间;仰着头,雨滴落在她的脸上。看见蒙泰戈,她微笑了。

“嗨!”

他也打了声招呼,问道,“你现在干什么哪?”

“我还是有点疯狂。下雨的感觉很好。我喜欢走在雨里。”

“我可不认为我喜欢那样,”他说。

“你试试就会喜欢的。”

“我从来没试过。”

她十舔十了十舔十嘴唇。“雨的味道也很好。”

“你在忙些什么,到处逛来逛去,把什么事情都试上一遍?”他问道。

“有时候是两遍,”她看着手心里的东西。

“你手里有什么?”他问。

“我猜这是今年最后一朵蒲公英。真没想到这么晚还能在草坪上找到一朵。你听过用它磨蹭你的下巴的说法吗?瞧。”她笑着用蒲公英轻十触自己的下巴。

“为什么?”

“如果它沾到我的下巴上,就说明我十爱十着别人。沾上了吗?”

他无可奈何地看着她。

“有吗?”她问。

“下巴那儿是黄色的。”

“妙极了!现在你来试试。”

“它对我不会起作用的。”

“来吧。”他还没来得及躲开,她已经把蒲公英放到了他的下巴下面。他赶紧后退,她大笑起来。“别动!”

她仔细地盯着他的下巴,皱起了眉头。

“哦?”她说。

“真可惜,”她说道。“你什么人都不十爱十。”

“不对,我是在十爱十!”

“没有迹象。”

“我是在十爱十,十爱十得很深!”他试图想起一张面孔来证明自己的话,但是想不出来。“我是在十爱十!”

“哦,请你不要露出那样的表情。”

“是那朵蒲公英,”他说道。“你自己已经把它用尽了。所以它对我就不起作用了。”

“当然,一定是这个原因。哦,我让你不安了,我能够看得出来;很抱歉,我真的很抱歉。”她碰了碰他的手肘。

“没事,没事,”他迅速答道,“我很好。”

“我得走啦,说你已经原谅我了吧。我不希望你生我的气。”

“我没生气。不安,确实有点。”

“现在我得去看我的心理医生了。他们一定要我去。我得编些东西出来说。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看我的。他说我完完全全就是颗洋葱!剥了一层又一层,让他一刻都不得闲。”

“我现在倾向于认为你确实需要个心理医生,”蒙泰戈说道。

“你不是说真的吧。”

他吸了一口气,缓缓地吐出,最后说道,“不,我不是说真的。”

“心理医生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出去,为什么要在森林里到处走,看鸟雀,采集蝴蝶标本。哪天我让你看看我采集的标本。”

“好的。”

“他们想知道我怎么打发时间。我告诉他们,有时候我只是坐着想东西。但是我不告诉他们我在想什么,让他们自己去琢磨。有时候,我对他们说,我喜欢把头往后仰,就像这样,让雨滴落进我的嘴里。雨水尝起来像酒。你试过吗?”

“没有,我——”

“你已经原谅我了,是吗?”

“是的。”他想了一下,“是的,已经原谅你了。天知道是为什么。你很奇特,又很恼人,但是你很容易被人原谅。你说你十七岁?”

“嗯——下个月。”

“真奇怪。真是奇怪。我妻子三十岁,但是你有时候好像比她还成熟。我真搞不懂。”

“你自己也很奇特,蒙泰戈先生。有时候我甚至忘了你是个消防队员。现在,我可以再让你生气一次吗?”

“说吧。”

“怎么开始的?你怎么会干起这行的?你怎么会选择这个工作,又是怎么碰巧想到要干现在的这份工作的?你和别人不一样。我见过几个;所以我知道。我说话的时候,你会看着我。昨天晚上,我说到月亮的时候,你就抬头看月亮。别人从来都不会那样做。别人会走开,让我一个人说着。或者还会威胁我。没有人再有时间去关注他人。你是极少数几个可以容忍我的人之一。所以我觉得很奇怪,你竟然是个消防队员。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工作好像不适合你。”

他觉得自己的身十体分成了两半,一半炙热一半寒冷,一半十温十柔一半冷酷,一半颤十抖一半坚毅,它们相互撕扯,企图压过另一半。

“你最好跑着去看你的心理医生,”他说。

她跑开了,留他一个人站在雨中。他一动不动地站了好久。

接着,他开始往前走,在雨中缓缓地仰起头;片刻之后,他张十开十了十嘴巴……

第二部万物隐在十陰十霾中第一章十陰十暗的角落里

在消防站的一个十陰十暗的角落里,机械猎犬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地待在它那个光线柔和、微带轻响和震动的窝里。泛白的天空吐出黎明的曙光;曙光伴着月光,透过宽敞的窗户,斑斑驳驳地落在那只由黄铜和钢铁打造的轻轻十颤十动的猎犬身上。光落在它的红宝石玻璃上面,也落在尼龙织成的鼻孔里那些感光纤十毛十上面,闪烁不定;它难以察觉地轻轻十颤十动着,像蜘蛛一样张开八个长着橡胶垫的爪子。

蒙泰戈从黄铜滑杆上滑十下来。他走到外面,看见浓云已经彻底散去。于是他点上一根烟,走回消防站,弯下腰看着猎犬。它像是一只刚刚从外面某个充满狂野、癫狂与梦魇的野地上返回的巨蜂,载回一身沉重的花粉;此刻,它已经入睡,睡眠驱走了它体内的恶魔。

“喂,”蒙泰戈轻声招呼它,一如往常地迷恋着这头死去的、同时又活着的野兽。

每到夜幕降临,万物隐在十陰十霾中时,其实每个夜晚都是如此,消防队员们便滑十下黄铜滑杆,启动猎犬的嗅觉装置,接着在消防站的空地上放出老鼠,有时是小鸡,有时可能是猫——不管怎样,它们最后都会被投到水里淹死——然后,就打赌哪只老鼠、小鸡或猫会最先被猎犬抓住。那些小东西被四散开去。三秒钟之后,游戏就结束了。之后,猎物就被丢进焚烧炉里。开始新一轮游戏。

这种时候,大多数夜晚蒙泰戈都会待在楼上。两年前,他曾经和他们中的高手一起下注,结果输了一星期的薪水,换来米尔德里德近乎失去理智的愤怒——她气得青筋毕露,皮肤都涨出了红斑。现在,到了晚上,他就躺在十床十铺上,侧耳听着楼下传来的嬉笑打闹,轻微如琴弦震动的老鼠逃窜的声音,尖锐如小提琴的耗子吱吱尖十叫的声音,以及如影子般尾随其后、悄无声息的猎犬——它像幽暗灯光里的飞蛾一般四处扑腾,找寻猎物,抓住它们,探出钢针,然后回到窝里,静静地一动不动,就好像关了开关一般。

蒙泰戈碰了碰猎犬。

猎犬咆哮了一声。

蒙泰戈猛地往后一跳。

猎犬在窝里半直起身十子,它的玻璃眼睛突然活动起来,紧紧地盯着他,里面的霓虹灯闪烁起蓝绿色的光。它又咆哮了一声,那是一种怪异而且刺耳的声音——集合了电路咝咝的声响,金属嚓嚓的刮擦声,油锅噼里啪啦的煎炸声,以及锈迹斑斑的旧齿轮吱吱嘎嘎转动的声音。

“别,别,伙计,”蒙泰戈说道,心怦怦直跳。

他看见银色的钢针往前探出一英寸,缩回去,探出来,缩回去。咆哮声在它体内翻腾,它紧盯着他。

蒙泰戈后退了几步。猎犬从窝里迈出几步。蒙泰戈用一只手抓住滑杆。滑杆立即反应,悄无声息地往上滑,载着他穿过天花板。他一脚踏在半明半晦的楼板上,全身发十抖,脸色苍白。楼下,猎犬已经伏下十身十子,缩起那八条令人惊异的昆虫般的长十腿,又开始嗡嗡作响,复眼也恢复了平静。

蒙泰戈站在楼板的入孔边上,惊魂未定。在他身后,四个男人围坐在角落的一张牌桌周围,牌桌上方亮着一盏绿壳罩的灯;他们随意瞥了他一眼,什么话都没说。最后,一个头上戴着标有凤凰标志的队长帽,十精十瘦的手里抓着扑克牌的人,带着一脸好奇的神色,隔着老远跟他说话。

“蒙泰戈?……”

“它不喜欢我,”蒙泰戈说。

“什么,猎犬吗?”队长琢磨着手里的扑克牌。“别十胡十诌了。它不会喜欢或不喜欢。它只会‘行使职责’。根据弹道学原理,它会瞄准目标,自动导向目标,然后切断电源。它只不过是一些铜线、蓄电池和电流罢了。”

蒙泰戈咽了咽口水。“它的计算机可以设定各种组合,包括多少氨基酸含量,多少硫磺含量,多少十乳十脂和碱含量。对吗?”

“这点我们都知道。”

“消防站里所有人的化学平衡和百分比都被记录在楼下的主控档案上。因此可以轻而易举地在猎犬的内存里设定一部分组合,也许是微量氨基酸。这就可以解释刚才猎犬的行为。它对我有反应。”

“该死,”队长说道。

“不友善,倒还没有完全愤怒。有人刚好在它的内存里存了足够的信息,我一碰它,它就会对我咆哮。”

“谁会做出那种事情?”队长问道。“你在这里又没什么仇人,盖伊。”

“据我所知没有。”

“明天我们会让技术员检查一下猎犬。”

“这已经不是它第一次威胁我了,”蒙泰戈说。“上个月发生了两次。”

“我们会搞定的。别担心。”

但是蒙泰戈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想着他家客厅里那台空调的格栅和藏在格栅后面的东西。如果消防站里有人知道空调的秘密,他们会“告诉”猎犬吗?……

队长走到入孔边上,询问地瞥了蒙泰戈一眼。

“我刚才正在想,”蒙泰戈说道,“楼下的那条猎犬到了晚上会想些什么?它真的会对我们有所警觉吗?它让我全身发冷。”

“它丝毫不会去想我们不希望它想的东西。”

“真令人伤心,”蒙泰戈静静地说道,“因为我们给它的全是些关于捕猎、搜寻和猎杀的东西。如果它所能知道的就是这一切,那实在很遗憾。”

第二章一个柔和的笑容

毕缇轻声哼了一下。“该死!它可是项高超技术,是把很棒的来复槍,可以自动标准目标,而且每次都能正中靶心。”

“就是因为这点,”蒙泰戈说,“所以我不想成为它的下一个牺牲品。”

“怎么?你是不是对什么东西感到愧疚?”

蒙泰戈迅速抬起眼睛。

毕缇站在那里,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嘴角一咧,露出一个柔和的笑容。

一二三西五六七天。很多次他一走出家门,就会发觉克拉丽丝就在世界上的某个地方。有一次,他看见她摇晃一个十胡十桃树;还有一次,看见她坐在草坪上织一件蓝十毛十衣;有三四次,他在门廊上发现一束晚开的鲜花,一把装在小袋里的栗子,或者是一张钉在门上的白纸,纸上整整齐齐地粘着些秋天的树叶。克拉丽丝每天都陪他走到街角。有一天下雨;第二天天气晴朗;第三天狂风呼啸;再下一天十温十暖而宁静;宁静的日子过后,紧接着的天气热得仿佛夏日里的熔炉,克拉丽丝的脸都被午后的十陽十光晒黑了。

“为什么会这样,”有一次,在地铁入口处,他开口问道,“为什么我觉得自己已经认识你很多年了?”

“因为我喜欢你,”她回答说,“而且我不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还因为我们互相了解。”

“你让我觉得自己很老,感觉很像一个父亲。”

“那你现在解释一下,”她说,“既然你这么喜欢孩子,为什么没有一个像我这样的女儿?”

“我不知道。”

“你在开玩笑!”

“我是说——”他停下脚步,摇了摇头,“嗯,我的妻子,她……她从来都没想过要个孩子。”

女孩收起了微笑。“对不起。我真的以为你只是在嘲弄我。我是个傻瓜。”

“不,不,”他说道,“这是个很好的问题。已经很久没人有兴趣问一下了。是个好问题。”

“我们谈点别的东西吧。你有没有闻过枯叶?闻起来难道不像肉桂吗?这儿。闻一闻。”

“噢,不错,确实有点肉桂的味道。”

她用清澈的深色眼睛看着他。“你好像总是大吃一惊。”

“只不过是因为我没时间——”

“你有没有像我说得那样看看拉长的广告牌?”

“我想是的。没错。”他不由得笑了起来。

“你的笑声比过去动听多了。”

“是吗?”

“轻松多了。”

他觉得心情舒坦,非常自在。“为什么你不在学校里待着?每天都看见你在到处转悠。”

“哦,他们不会想念我的,”她回答说。“我不合群,他们说。我跟他们合不来。太奇怪了。我其实很喜欢和人十交十往。这要看你说的十交十往是什么意思,是吧?对我来说,跟人十交十往就是和你谈论类似这些事情。”她把从前院树上掉下来的十胡十桃踩得嘎嘎作响。“或者谈论这个世界有多古怪。和别人相处感觉很好。但是我想,把一大群人聚在一起又不让他们谈论,这并不是十交十往,你觉得呢?一小时电视,一小时篮球、垒球或跑步,再有一小时抄写历史或者绘画,接着又是运动;但是你知道吗,我们从来都不问问题,至少大多数人不问;他们只会把答案抛给你,乒、乒、乒,而我们坐四个多小时听屏幕上的老师讲课。那些对我来说根本就不是十交十往。大量的水流从无数个漏斗的喷口和底部涌十出,他们告诉我们这是酒,其实根本就不是。他们使我们十精十疲力竭,一天结束时,我们能做的就只有爬上十床十去睡觉,要不就冲到游乐园去欺负别人,要不就拿着大钢球去砸窗乐园砸窗玻璃、去毁车中心毁汽车。或者开着汽车在街上狂飚,玩玩”小鸡撞车轱辘“的游戏,看看自己离街灯柱究竟能有多近。我想我就是他们说的那个样子,完全没错。我没有一个朋友。这也许可以证明我确实不正常。但是我认识的人不是在大喊大叫、发疯般地跳舞,就是在相互殴打。你有没有注意到最近人们都在互相伤害?”

“听上去你已经年纪一大把了。”

“有时候我老得像个古人。我害怕跟我同龄的孩子。他们相互残杀。难道一直以来都是这个样子吗?我叔叔说不是这样的。单单去年就有六个朋友被槍杀。还有十个在毁车时丧了命。我怕他们。他们不喜欢我,因为我害怕。我叔叔说,在他祖父的记忆中,孩子们不会互相残杀。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的情况与现在完全不同。他们相信责任,我叔叔说。你知道吗,我是很有责任感的。很多年前,我想要得到别人对我的责任感时,我就会受惩罚。现在我亲自去采购、做家务。

“但是我最喜欢的,”她接着说,“是观察别人。有时候我成天待在地铁上,观察他们,听他们说话。我只是想知道他们是谁,要什么,去哪里。有时候,我甚至会去游乐园,和他们一起在午夜乘着喷气式汽车沿着城镇边缘赛车;只要他们上了保险,警察就什么都不管。只要大家都上了一万元的保险,人人都可以开开心心的。有时候,我悄悄地在地铁站里到处逛,听别人讲话。或者在冷饮柜边上听人说话,但是你知道吗?”

“什么?”

“人们什么话都不说。”

“哦,他们一定会说些什么。”

“不,什么都不说。他们通常谈论汽车、衣服或游泳池,吹嘘得不得了!但是他们都讲一样的东西,没有一个人说的东西和别人有差别。在地下室酒吧里,大多数时候,他们会把笑话盒打开,多数时候都是同样的几个笑话;音乐墙也被打开,各种颜色在墙上闪烁变幻,但也仅仅是颜色和各种十抽十象的东西。在博物馆里,你去过那里吗?一切都是十抽十象。现在那里面只有十抽十象。我叔叔说以前不是这样的。很久以前,有些画是有意思的,上面甚至还有人物。”

“你叔叔说,你叔叔说。你叔叔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他是。他当然是。哦,我得走了。再见,蒙泰戈先生。”

“再见。”

“再见……”

一二三四五六七天:消防站。

“蒙泰戈,你像小鸟窜上树丛那样爬上了滑杆。”

第三天。

“蒙泰戈,这次我看见你从后门进来。猎犬为难你了?”

“没有,没有。”

第四天。

“蒙泰戈,有件好玩的事情。今天上午听说的。西雅图的消防队员故意把自己的化学结构输进机械猎犬,然后把它放开。你说这属于哪种自十杀方式?”

第三章克拉丽丝消失了

五天,六天,七天。

接着,克拉丽丝消失不见了。他不知道那天下午发生了什么,但是却没有感觉到她就在世界上的某个地方。草坪上没有人,树下没有人,街上没有人;虽然一开始,他甚至都没发现自己在想她,甚至在寻找她的身影,但是当他走到地铁时,心中却翻腾起朦胧的不安。有什么地方出错了,他的十习十惯被打破了。一个简单的十习十惯,不错,短短几天内养成的十习十惯,可是现在呢?……

他几乎要转过身再走一遍,好让她有时间出现。他确信,假如自己按原路再走一遍,一切都会好转。但是太迟了,地铁已经到了,中断了他的计划。

牌在甩,手在动,眼皮在眨,消防站天花板上的报时装置在嗡嗡作响“……一点三十五分,星期四凌晨,十一月四号……一点三十六分……凌晨一点三十七分……”扑克牌噼噼叭叭地甩在油腻腻的桌面上;各种声音越过他紧闭的眼睛,越过他临时竖十立的屏障,一齐向蒙泰戈涌来。他可以感觉到,消防站里到处是熠熠的光芒、无声的宁静,到处是黄铜的光泽,到处是硬币和金银的光辉。那群看不见的人围坐在桌边,对着牌叹息,等候着时机“……一点四十五分……”报时钟死气沉沉地报出寒冷年份里一个冷寂凌晨的冰冻时刻。

“怎么了,蒙泰戈?”

蒙泰戈睁开眼睛。

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一阵收音“……随时都可能宣战。这个国家已经做好准备保卫它的……”

一大群喷气式飞机伴着单调的呼啸声穿过凌晨漆黑的天空,消防站震颤不已。

蒙泰戈眨了眨眼。毕缇看着他,仿佛看着一尊博物馆里的塑像。毕缇随时都有可能站起身,走上前来,碰十触他,探究他的愧疚和内心深处的自我。愧疚?什么样的愧疚?

“轮到你了,蒙泰戈。”

蒙泰戈看着这些人。上千场真实的火焰、上万场想象中的火焰把他们的脸熏成黝十黑,他们的工作使他们双颊通红、眼神狂十热。他们打开那永远燃十烧着的黑色喷管,眼睛定定地看着铂灰色喷嘴里喷十出的火焰。碳黑色的头发,烟灰色的眉十毛十,新刮过的面颊上仍然蓝魆魆的,仿佛蒙着一层灰;但是却透出一种凛然之气。蒙泰戈突然站起身,张十开十了十嘴巴。他见过的消防队员哪一个不是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眉十毛十,满脸烟火气,一张铁青的脸仿佛总也没剃干净?这些人都是镜子里的自己!难道消防队员都是根据他们的长相和脾气选出来的?他们的身上除不去煤炭和烟灰的颜色,并且永远散发着喷管的那种火焰燃十烧的气味。毕缇队长在缭绕如雷雨云的烟雾中站了起来,重新打开一包烟,然后啪的一声拍裂玻璃纸。

蒙泰戈看着自己手中的牌。“我——我在想,想着上星期的那次大火,还有我们清理的那个图书馆里的男人。他怎么样了?”

“他大喊大叫,他们把他送去十精十神病院了。”

“他已经发疯了。”

毕缇安静地理着手里的牌。“谁要以为自己可以愚弄我们?”

“我想试着想象一下,”蒙泰戈说,“那会是种什么感觉。我是说,让消防队员烧了我们的房子、我们的书。”

“我们什么书都没有。”

“但是假设我们确实有几本书。”

“你有吗?”

毕缇缓缓地眯起眼睛。

“没有。”蒙泰戈的目光越过他们,落在后面的墙上,墙壁上贴着上百万本禁书的打印名单。书名在火光中跳跃,他的刀斧和喷管把历史烧成灰烬——喷灌里喷十出的不是水,而是煤油。“没有。”然而,他的脑海里却突然旋起一阵凉风,仿佛家里空调格栅后面吹出的凉风,柔和的凉风,慢慢地冷却他的面孔。他又一次看见自己,在一个绿意盎然的公园里,和一位老人聊天,一位年迈的老人;公园里的风也似这般透着阵阵寒意。

蒙泰戈有些犹豫,“是——是本来就这样吗?消防站,我们的工作?我是说,嗯,从前……”

“从前!”毕缇大声道。“这是什么话?”

傻瓜,蒙泰戈对自己说,你会露馅的。上一场大火中,有一本童话书,他匆匆地瞥了其中的一句话。“我是说,”他接着说道,“过去,当房子还不是完全防火的时候——”突然之间,仿佛有一个年轻的声音在替他讲述。他张开嘴,发出的却是克拉丽丝的声音,“消防队员不是要灭火吗,而不是点上火,让它越燃越旺?”

“真有意思!”斯通曼和布莱克拿过他们的纪律手册,手册里面还简单记载了美国消防队员的历史;他们把册子放在蒙泰戈面前,尽管他早已熟知里面的内容:

成立于1799年,负责烧毁殖民地内受英国影响的书籍。首位消防队员:本杰明·弗兰克林。

纪律

1.听到警报迅速做出反应。

2.迅速开始点火。

3.烧毁一切东西。

4.立即向消防站汇报情况。

5.随时警惕其他警报。

所有人都看着蒙泰戈。他一动不动。

警报响起。

天花板上的钟敲了二百下。突然之间出现了四条空椅子。扑克牌如雪花一般撒落一地。黄铜滑杆尚震颤不已。人却早已消失不见。

蒙泰戈坐在椅子里。楼下,桔红色的火龙噗噗作响,恢复了生机。

蒙泰戈如梦游一般滑十下滑杆。

机械猎犬在窝里跳了起来,眼睛里燃起绿色的火焰。

“蒙泰戈,你忘了拿头盔!”

他从身后的墙上取下头盔,接着迅速往前跑,跳了上去。他们离开了消防站,晚风如锤子一般重重敲击着刺耳的警笛声和金属撞击发出的巨响。

位于城市破败地段的一幢三层高的楼房,外表已经剥落,斑斑驳驳,倘若白天看去,仿佛已经是一百年前的建筑;但是和其他房子一样,它在许多年前就罩上了一层薄薄的防火塑料外壳;这层保护十性十外壳好像已经成了支撑它屹立不倒的唯一支柱。

“我们到了!”

引擎猛地熄了火。毕缇、斯通曼和布莱克跑上人行道;他们的身十体裹在鼓鼓囊囊的防火外套中,看上去好像骤然之间变得臃肿不堪,令人憎恶。蒙泰戈跟上他们。

第四章狠狠地一巴掌

他们撞开前门,一把抓住屋里的女人,尽管她并没有跑,也根本不想逃跑。她只是站在那里,左右摇摆,眼睛死死地盯着空白的墙壁,好像她的头部已经挨了他们重重一击。她的舌头在嘴巴里打转,眼睛看上去好像在拼命回忆什么;终于想了起来,于是她的舌头又开始动了起来:

“拿出勇气,里得雷主教;靠着神的恩典,我们今天要在英国点起一支永不熄灭的蜡烛。”

“够了!”毕缇喝道。“它们在哪里?”

他狠狠地扇了她一巴掌,再问了她一遍。老妇人的眼睛终于聚焦在毕缇的脸上。“你们知道它们在哪里,否则你们就不会出现在这里,”她说。

斯通曼拿出电话警报卡,卡片背面记着电话投诉的内容:

有理由怀疑阁楼;榆树城11号。

E·B

“可能是布莱克太太,我的邻居,”看了署名的首字母十之后,老妇人说道。

“行啦,伙计们,把它们找出来!”

他们随即带着一身发着霉味的十陰十郁,提起闪着银色寒光的短十柄十斧砸向房门——门其实根本没上锁——然后像一群闹哄哄的小男孩一样,嘴里呼啸着,争先恐后地涌了进去。“嗨!”正当蒙泰戈颤颤巍巍地爬上陡峭的楼梯间的时候,书本就如泉水一般哗哗地落到他的身上。真令人难以置信!一直以来,这就像吹灭一根蜡烛那样简单。警察最先到场,用胶布封住受害人的嘴,然后把他五花大绑,押上他们锃亮发光的甲克虫汽车;所以,等你到达现场的时候,只能看见一所空荡荡的房子。你没有伤害任何人,你只是在伤害东西!而且,东西其实也不会受到伤害,因为它们无知无觉,也不会大声尖十叫或低声啜泣,不像这个女人可能随时会开始尖十叫或放声大哭起来,所以日后也没有什么会来折磨你的良心。你只不过是在清理。本质上而言,这只是清洁工的工作。让一切东西各归其位。赶紧喷十出汽油!谁有火柴!

但是今晚,此时此刻,有人出了差错。这个女人毁了他们的惯例。队员们大声喧哗,高声谈笑,打趣开玩笑,只为了盖过她激烈而愤怒的指责。空荡的房间里回响着她的指责和控诉,他们冲进房间时吸十入鼻孔的愧疚的微尘也因此纷纷震落。这种行为无公正正义可言。蒙泰戈感到非常恼火。最重要的是,她不该待在这里!

书本打在他的肩上、手臂上和他仰起的脸上。有一本书在他手里反着微光,十温十顺得如同一只白鸽,翅膀轻轻扇动。其中一页敞在摇曳而朦胧的光线中,仿佛一根洁白的羽十毛十,上面印着一行行十精十致美丽的文字。气氛忙乱而狂十热,蒙泰戈抓住时机读了一行字;虽然仅是一瞬,这行字却像烧红的烙铁一般照耀了他的思想,在他的脑海中烙下深深的印记。“午后的十陽十光下,时间已经沉沉入睡。”他扔下书。紧接着,又有一本书落在他的肩上。

“蒙泰戈,到这儿来!”

蒙泰戈的手突然握起,好像一张突然闭紧的嘴,一把抓住了那本书,胸膛里鼓荡起几近疯狂的冲动。楼上的人把大堆杂志往下扔,扬起满天的灰尘。杂志落在地上,像一堆死去的鸟雀;老妇人站在楼下,如同一个站在十十尸十十堆中的小女孩。

蒙泰戈什么都没做。他的手自行完成了一切,他的手,用它自己的大脑,用每根颤十抖着的手指所具有的意识和好奇心,把自己变成了小偷。他的手把书塞到胳膊下面,再紧紧地塞到汗涔十涔的腋窝底下,然后迅速十抽十了出来,像魔术师一样技术十精十湛!看这里!什么都没有!快看!

他端详着那只苍白的手,浑身发十颤。他像个眼睛老花的人一样把手举得很远,又像个盲人一样把它放到眼前。

“蒙泰戈!”

他的身十体猛地一震。

“别站在那里,白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