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格丽特建议我们去东部度次迟来的蜜月。
火车是可以双向运行的,——和记忆一样。它可以埋葬过去,也可以把长年来尘封的一切瞬间拉回你面前。
拥有一万人口的布拉夫湖城出现在天穹下的地平线上。玛格丽特穿着新衣服,显得十温十柔而美好。旧世界的一切将我向它们身边拉去,她静静地打量着我。火车驶入布拉夫站时,她一直挽着我的手。我们的行李被人运了出去。
漫长的岁月间,时间改变了人们的脸,重塑了他们的身形。我们并肩从小镇中走过时,我放眼看去,周围全是陌生的面孔。有些人脸上飘荡着缥缈的回声。——那是多年前谷中远足时遥远的笑语。有些人脸上藏着微弱的笑声。——以前,初级学校放假时,往往有这样的笑声回荡在金属链条下的秋千旁,萦绕在一上一下的跷跷板上。但我什么也没说。我走着,看着,用记忆填充着自己,一如收集着待烧的秋叶。
我们在镇里待了两星期,故地重游,看遍了所有老地方。那些日子里,我非常快乐。我觉得,我是十爱十玛格丽特的。——至少,我觉得我十爱十她。
还有几天就要离开镇子时,我们从湖边走过。和多年前那天比起来,夏天的脚步还没有走远。然而,沙滩上已经出现了寂寥的先兆。人已经稀少下去,几个热狗摊子外也已经钉上了木板。只有风声一如平常,徘徊在沙滩上,为我们歌唱。
我仿佛看见十妈十十妈十还坐在她以前常坐的地方。那种促使我独处的冲动又一次从心底泛起来。但是,我不能对玛格丽特说这些。我只能握着她的手,无声地等待着。
天渐渐晚了。大部分孩子都回家了。只有寥寥几个大人还在夹杂着风声的十陽十光中伸展着身十子。
救生艇靠岸了,救生员步伐迟缓地从船里走了出来。他怀里抱着一样东西。
我屏住呼吸,僵在原地,只觉得自己就这样缩小下去,变回了十二岁时的模样。我渺小得微不足道,心中充满了恐惧。风声呼啸。玛格丽特不见了,我的视野里只剩下沙滩和救生员。他抱着一个灰色的袋子,缓缓从船里出来。那袋子并不重,但他脸上铅云密布,严肃得可怕。
“站在这儿别动,玛格丽特。”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说。
“什么?”
“待在这里就好,别问别的——”
我穿过沙滩,向救生员走去。他抬头看着我。
“那是什么?”我问道。
救生员盯着我看了很长时间。他的声音仿佛卡在喉咙里。他把手中的袋子放在沙地上。湖水低语着漫过来,环着布袋,不久重又褪了下去。
“那是什么?”我又问了一遍。
“真奇怪。”救生员静静地说。
我等着他的下文。
“真奇怪,”他柔声说道,“这算是我见过的事里最奇怪的啦。她已经死了很久了。”
我重复了一遍他的话。
他点了点头。“我想她已经死了十年了。今年这里还没有孩子溺水。1933年以来,在这里出事的一共有十二个孩子。一般来说,不出几小时,我们就能把他们捞起来。我记得,只有一个孩子的十十尸十十体一直没有找到。——袋子里装的就是她。她已经在水里待了十年……这可不是件让人愉快的事。”
我看着他怀里那个灰色袋子。“打开它。”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说。风声更大了。
他犹豫地托着袋子。
“快点,老兄,打开它!”我吼道。
“我想我最好别这么干。”他说着,随即被我脸上的表情吓到了。“她还这么小——”
他把袋口拉开一半,但那已经足够了。
沙滩上一片荒凉。我的世界中只剩下天空,风,湖水,以及在孤寂中徐徐迫近的秋天。我低下头,看着她。
我反复默念着什么。那是一个名字。救生员看着我。“你是在哪儿找到她的?”我问道。
“那边的沙滩下,浅水里。她已经在那儿躺了很久,很久了,不是吗?”
我摇了摇头。
“是的,很久了。上帝啊,很久了……”
人人都在变。我长大了,她却一如往常。她还那么小,那么年轻。死亡的字典里没有成长,也没有改变。她的头发还泛着金色的光泽。她将永远年轻下去,我也将永远十爱十她。上帝啊,我将永远十爱十她。
救生员又将袋口合了起来。
几分钟后,我孤身一人沿着沙滩走去。突然,我停下脚步,低头向脚边看去。救生员就是在这里发现她的,我对自己说。
那里,立在水边的,是一座盖了一半的沙雕城堡。以前,泰莉和我在沙滩上垒过无数这样的沙堡。她盖一半,我盖另一半。
我看着沙堡,屈膝跪了下来,只见一串小小的脚印从湖中延伸到我面前,然后又折回了湖中。
——我什么都明白了。
“我会帮你盖完这城堡。”我说。
我没有食言。轻手轻脚地盖好沙堡后,我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转身走开。我不想看见身后的沙堡在十浪十花中倾圮。——万事万物,都有在十浪十花中倾圮的一天。
我沿着沙滩向回走去。那里,一个名叫玛格丽特的陌生女人正微笑着等待我的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