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你们要花好几个世纪的时间不远万里来见我们呢?”保罗问。
“帮助你们学会聆听。”
“聆听什么?”我说,“你们?螳螂?我们倒是很有兴趣去聆听、去学十习十。你们说的话我们很乐意聆听。”
卡纳卡拉德斯摇摇笨重的脑袋。近距离看着螳螂,我才意识到他的脑袋与其说像虫子,不如说像蜥蜴类——恐龙或鸟的头“不是聆听我们,”咔嗒、咝咝,“而是聆听你们自己世界的歌声。”
“我们自己世界的歌声?”加里问得很唐突,“你是说,更加欣赏生活?放慢脚步,闻闻花香?诸如此类的?”加里的第二任妻子沉湎于玄想,我想这也正是他和她离婚的原因。
“不。”卡说,“我是说聆听你们的世界之歌。你们献身海洋,献身世界,却不去聆听。”
听得我头晕脑涨。我提出的问题把水搅得更浑了。“献身海洋,献身世界?”
一阵狂风吹过,整个帐篷发出嘎嘎扎扎的声音。风势渐渐减弱后我接着问:“我们没有啊,我们是怎么献身的?”
“死亡啊,杰克。”虫子回答,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死去以后就成为海洋的一部分,就与世界融为一体了。”
“可死亡与听到世界的歌声又扯得上什么关系?”保罗不解。
卡纳卡拉德斯的眼睛又圆又黑。在手电筒的灯光下,他注视着我们,但眼神一点也不咄咄十逼十人。“如果你死了,就听不见歌声了。”他连嘘带咔嗒一阵,“数百万年以来,你们这个种族的原子和分子一直与这个世界十交十流、循环。如果不是这样,这里也就不会有这支歌了。”
“你在这里能听见这支歌吗?”我问,“我是说在地球上。”
“不能。”虫子回答。
我决定换用一种更有效的方法。“你们给了我们CMG技术,”我说,“带来了许多美妙的变化。”十胡十说八道,我心里暗想。我更喜欢汽车还不能飞翔以前的世界,就算堵车也只堵在二维平面上,不会天上地下堵个满满当当。“但我们有点……嗯……好奇,你们什么时候才肯和我们分享你们的秘密呢?”
“我们没有秘密。”卡纳卡拉德斯说,“在我们来到地球之前,我们甚至没有秘密这个概念。”
“那就不说它是秘密好了。”我接过话头,“但是你们有那么多新技术、新发明、新发现……”
“什么样的发现?”卡纳卡拉德斯问。
我深吸一口气说:“比如治疗癌症的药物。”
卡纳卡拉德斯发出咔嗒声:“是啊,有那种药就好了。”他也吸了一口气,“但那是你们人类的疾病。为什么你们自己不想法子治愈呢?”
“我们已经尽力了。”加里说,“可这是块硬骨头。”
“是啊。”卡纳卡拉德斯附和道,“这是块硬骨头。”
我决定直截了当。“我们人类需要互相学十习十,取长补短,”我把嗓门提高了,也许比在风暴中说话需要的声音更高一点,“但是你们总是一声不吭。我们彼此什么时侯才能开始真正的十交十流?”
“等人类学会聆听以后。”卡说。
“为了这个目的你才来这里和我们一同登山?”保罗问。
“我希望这不是目的。”虫子说,“但这是原因之一,还有一个原因,我希望能更好地理解你们。”
我望望加里。他脸朝下趴着,脑袋离帐篷顶最低处只有几公分。他微微耸了耸肩。
“你老家星球上有山吗?”保罗问。
“书里说我们那里没有山。”
“这么说来,你们那里和你们拥有的南极保留地有点像喽?”
“没那么冷。”卡纳卡拉德斯说,“冬天也没那么黑。但是两地的气压相似。”
“这么说你适应——怎么说呢——适应七八千英尺的海拔高度?”
“是的。”螳螂说。
“这么冷的天气,你不觉得难受吗?”
“有时觉得不大舒服。”虫子说,“但我们的种族进化出了一种皮下层,和你们的调十温十衣一样,可以调十温十。”
该我提问了。“你说你们的世界没有山脉,”我说,“那你为什么想和我们一起攀登乔戈里峰?”
“为什么你们要攀登乔戈里峰?”卡纳卡拉德斯反问,头转过来注视着我们。
帐篷里一阵沉默。嗯,也算不上真正的沉默。风声、雪粒拍打声,听上去似乎我们把营地扎在了喷气式飞机的排气管。但我们三人都没吭声。
卡纳卡拉德斯舒展了一下他的六条腿,开开合合,看上去真不顺眼。“我想我要睡觉了。”说完便拉下把他那部分帐篷和我们分开的帘子。
我们三人脑袋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十交十头接耳起来。
“说起话来活像个该死的传教士。”加里压低嗓门儿道,“什么‘聆听世界的歌声’,简直颠三倒四嘛。”
“咱们运气好呗。”保罗说,“最先接触到外星人文化,结果是他十妈十的宗教狂人。”
“好在还没向我们散发小册子什么的。”我说。
“等着瞧吧,”加里低声道,“等哪天这该死的风暴停了,我们四个跌跌撞撞爬上峰顶,累得散了架,又没有空气,全身冻伤。等这个时候,那虫子准会掏出一大叠《螳螂圣经》送给咱们。”
“嘘——”保罗说,“小心卡听到。”
正在那时,一阵狂风袭来,我们紧紧十抓住高分子聚合物的地板,紧得指甲都快扯下来了,生怕帐篷从这危险的高处滑十下去,坠入山底。如果情况糟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我们只好拉开嗓门儿,以最大音量大吼一声“开”,智能帐篷的纤维就会自动拆开,接着我们便会穿着调十温十衣滚到山脊上,抓住冰镐稳住身十体,防止下滑。可惜以上仅仅是理论。实际上,如果这一小块台地发生滑坡,或者蛛丝绳断了,那么,没等我们搞清楚是怎么回事,我们就已经被抛到空中去了。
在狂风的咆哮声里,还能听见加里在叫嚷:“如果我们从这地方掉下去,我会一路诅咒,非把这道冰川咒出一道该死的沟来不可,不到摔死不算完。”
“说不定这就是卡说的歌。”保罗也去睡觉了。
今天最后一件可以说说的是:螳螂也打呼噜。
第三天的下午,卡纳卡拉德斯突然说:“这会儿我的兄弟也在南极附近听着风暴声。但是他的处境比我们的帐篷舒适得多。”
我看着另外两个人,大家都惊奇地扬起眉头。
“我不知道你登山还带了电话,卡。”我说。
“我没有带啊。”
“无线电呢?”保罗问。
“也没带。”
“皮下植入式星际通讯器?《星际航行》里那种?”加里问道。
在帐篷的这三天里,他的尖酸刻薄,还有他慢吞吞咀嚼营养块的十习十惯,都让我恼火到了极点。我想如果他下次再对谁冷嘲热讽,或者再慢悠悠嚼营养块的话,我准会杀了他。
卡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口哨。“我什么也没带。”他说,“我知道你们登山的惯例,探险时是不带任何通讯装置。”
“那你怎么知道你的……你称什么来着,兄弟?……在南极听到了风暴声?”保罗问。
“因为他是我的兄弟呀,”卡说,“我们同一小时出生,我们的基因材料基本相同。”
“孪生兄弟。”我说。
“那你们有心电感应哕?”保罗说。
卡纳卡拉德斯摇摇头,鸟喙几乎擦着帐篷帘子。“我们的科学家认为根本不存在什么心电感应。任何生物都没有。”
“那你怎么——?”我开口问。
“世界和宇宙之歌经常引起我和我兄弟的同频共振。”这是我们从卡嘴里听过的最长的句子之一,“就像你们的孪生兄弟一样。我们经常做同样的梦。”
虫族也做梦。我心里暗想,回头一定得记下……
“你的兄弟知道你眼下的感受吗?”保罗问。
“我想他知道。”
“那你现在有什么感受?”加里嘴里仍旧慢吞吞地咀嚼着营养块。
“此时此刻,”卡纳卡拉德斯说,“我的感受是恐惧。”
三号营地上的刀脊,海拔约23,700英尺
第四天,东方微微发白,天空明亮而安宁。
行李已经收拾完毕,我们要在第一缕十陽十光照到山脊之前,完成横切攀登。天冷得要命。
我曾经提到过,这部分路段在我们整个登山路线中——至少在到达峰顶前的路段中——最富有技术挑战十性十,同时也是最令登山者感到激动和满足的。你得看了那些照片才能领略到一些陡直峻峭的山脊的气势。但即便如此,你根本无法感受到那种震撼力。东北山脊上,一连串刀刃般锋利的雪檐扑面而来,每一面山檐都几乎垂直屹立着。
攀到山脊再回头望去,我们可以看到山脊边缘三号营地上方悬挂的巨大冰柱,经历了暴风雪长达四天的洗礼后,变得更大,更千奇百怪了,显然这时比其他任何时候都更容易崩塌。我们用不着向任何人诉说我们是多么幸运。甚至卡纳卡拉德斯也因为离开了那个鬼地方谢天谢地。
横向攀登了两百英尺后,我们攀到了山脊的刀刃处。冰雪覆盖的山脊是如此狭窄,我们只能跨在上面。真的叉十开腿在上面坐了一分钟,仿佛坐在非常非常陡的屋脊上,双脚晃来荡去的。
这座屋脊真的是非同凡响。右面高达千英尺,是中国;我们的左腿(卡纳卡拉德斯的三只腿)垂挂的地方属于巴基斯坦。就在这里,二十世纪的攀登者开玩笑说应该检查护照,只可惜不见边防警察的影子。在CMG时代,巴基斯坦战斗机随时可能出现在五十码外的地方,把我们从山脊上轰掉。现在用不着担心这一点,卡纳卡拉德斯和我们在一起,他是最好的保证。
这里仍是最难攀登的,我们的虫子朋友一直努力跟上我们。
昨晚卡纳卡拉德斯入睡后,加里、保罗和我又悄悄地讨论过。这段山脊太陡,我们决定不再四人结组,而是两人一组攀登。显然应该由保罗和卡结组。如果他们中有一个掉下山,另一个会不可避免地一同坠人山底。当然加里和我也一样。我们俩走在前,他们跟在后面。这样分组也只能起到小小的保护作用,危险依然存在。
我们沿着最佳路线从刃脊的这边翻到那边。十陽十光从山脊上方慢慢转移下来,感觉很十温十暖。有些山段太陡峭,连雪都无法覆在上面,我们尽量避开这种地方,因为那里不仅坡陡,岩石也松散易碎。暖暖的十陽十光使得冰雪松动,冰爪就砍不稳了。我们想在冰雪松动之前横向攀越得越远越好。
我很喜欢我们所使用的这一整套复杂工具:雪锚,岩石钉、钢制冰锥、螺旋冰锥、雪锥、铁锁和上升器等。在26,000英尺海拔的高山上,任何费力的举止都会引起呼吸吃力和感觉迟钝,但我们的步伐还是很稳定,这一点我也很喜欢。在这夹杂着岩石的冰壁上,加里边爬边凿,把靴子上的冰爪踢入冰里,等冰镐冰爪都固定得稳稳当当了再拔十出冰镐,劈入几步远的冰里。我站在自己开辟的一个小小的平台上拽紧登山索保护着加里,直至他攀到两百米长的绳索终点。然后他用雪锥、冰镐、岩石钉和冰锥系紧绳子,让自己站稳当。然后我便开始攀登。我把冰爪踢入雪壁里——这面雪壁几乎垂直地伸向好像离我头顶只有五六十英尺的蓝天,看上去让人心惊胆颤。
我们下面一百码左右,保罗和卡纳卡德拉斯做的事和我们一模一样,保罗打头,卡拉紧绳子,然后是卡攀登,保罗拉绳保护他,同时喘口气、歇一歇,等着虫子爬上来。
我们仿佛身处不同的星球,没有任何十交十谈。我们每呼吸一盎司的氧气,再气喘吁吁地迈出下一步。注意力必须全部集中在冰镐和双脚的位置上,务必做到十精十确。
二十世纪的登山队会花数天时间来做横向攀登,他们往往建立好固定绳后就退回到三号营地吃饭和休息,第二天再让其他小组在固定绳前方领先开路,这样会花很多时间。我们可没那么奢侈。我们得趁着好天气一次十性十完成横向攀登z字形山脊的任务,然后继续攀登,否则就全完了。
我真十爱十死登山了。
大约横向攀越了五个小时后,我突然发觉四周全是翩翩飞舞的蝴蝶。抬头看看两百英尺上方的加里,他也在注视着蝴蝶。五彩斑斓的圆点十交十织着飞舞在23,000英尺的高度。卡纳卡拉德斯会怎么想?他会认为在这样的高山,这种事情天天都有?也许吧,谁知道。这么高的地方我们人类不常来,所以也就无从说起。我摇了摇头,继续拖着脚步,把冰镐劈入山脊。
黄昏,缕缕十陽十光从我们的水平方向照过来,铺洒在山脊上。我们四人刚刚攀过刀锋,到了Z形山脊尽头的上端。那里的山脊仍然陡峭,简直让人的心跳都停止了。但这里的平台面已经变宽了,我们站在上面,回望在冰雪覆盖的锐利山脊上留下的足迹。虽然已经有过这么多年的攀登经历,但我仍然觉得难以置信,我们竞能在这样一个地方留下永久的足迹。
“嗨,”加里大声地叫嚷着,“我真他十妈十是个了不起的巨人。”他拍打着双臂,俯瞰中国新疆以及绵延数英里的嘎文·奥斯腾冰川。
一定是海拔太高,他十精十神错乱了。我想。我们得给他服镇静剂,捆在睡袋里,然后像把脏衣服送到洗衣房那样将他一路拖下山。
“来吧,”加里在冰冷的空气里对我吼道,“做个巨人,杰克。”他继续拍打着双臂。
我转过头去,只见身后的保罗和卡纳卡拉德斯也跳跃着,动作小心翼翼,以免从只有一双脚宽的平台上落下去。他们不停地叫嚷着,挥舞着双臂。
卡同时舞动他的六支螳螂前臂,关节旋转着,无骨的手指像巨大的树根一样挥舞,场面真够壮观的。
我觉得他们都失去理智了。缺氧十精十神错乱症。我不理会他们,只是朝下望着东面。
我们欢快的身影跳跃着跨过冰川,跃过邻近的山脉。我举起双臂,又放了下来,只见我的举起又放下的双臂影子映照在山脊上,大概有十英里高。
我们跳着嚷着挥舞着,直到太十陽十落到布洛阿特西面,我们高大的影子也永远消失了。
六号营地,金字塔形峰顶下,雪丘上的一道窄十窄的沟壑海拔26,200英尺
现在大家都不再谈话,不再说聆听什么什么歌,不再蹦跳不再叫嚷不再挥舞了。我们现在连呼吸和思考的氧气都不够,更别提瞎折腾了。
过去的三天三夜里,我们攀上越走越宽的东北山脊,尽头是一个巨大的雪丘。我们又攀上雪丘,这期间彼此几乎没怎么说话。天气始终平静晴朗,真不敢相信现在这个季节也会有这样好的天气。那场把我们困在三号营地的暴风雪之后,地上的雪积得很厚很厚。于是我们轮流开路。在海拔10,000英尺的高处开路令人疲惫不堪,现在的高度是海拔25,000英尺,大家却反而感觉迟钝,麻木不仁了。
晚上,我们甚至没顾上合并帐篷,直接用各自单独的帐篷凑合着睡了,就像直接用睡袋裹紧身十子一样。现在每天只有一顿热汤——在惟一的炉子上煮的超营养汤(我们把最后三四天里可能用不着的东西,如另一个炉子,全留在了Z形山脊上)。
晚上,我们咀嚼着冰冷的营养块,不知不觉便会陷入半梦半醒状态。熬过了冰冷难眠的几小时,我们凌晨三四点就行动起来,借着头顶的照明灯光攀登。
海拔太高,我们三个人头痛得要命,感觉迟钝麻木。保罗的处境最糟糕。也许因为他第一次尝试横向攀登的过程中被冻伤了。他咳得很厉害,攀登时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无十精十打采。连卡的速度也慢了下来,几乎只能用两条腿攀登,有的时候得花一分钟的时间才能把脚上的冰爪踢进冰里。
在喜马拉雅山,大多山脊都直通顶峰。但是乔戈里峰则与众不同,它的东北山脊就没通到峰顶,在离峰顶还有两千米的巨大雪丘处便终止了。
我们几个稀稀拉拉地、缓慢地、极其迟钝地攀登着这座雪丘,没有绳子,也没有任何保护。如果谁不幸坠十落而死,那将是一次孤独的坠十落。我们不在乎。在这传奇般的26,000英尺处,甚至更高一点的地方,你越来越神思恍惚,常常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我们没带氧气,就连那种在过去十年里逐渐得到完善的轻便的加速渗透氧气罩都没有。原本准备了一个加速氧气罩,以便给染上肺气肿甚至更糟糕的病的队友用,但是现在我们把氧气罩、炉子、绝大多数绳索以及多余的食物全留在四号营地了。当时大家都觉得这个主意似乎蛮不错的。
这会儿我满脑子想的全是呼吸。身十体每个微小的动作——每一步——都会让我们消耗掉更多的氧气。尽管保罗一直极力挺住,但他的身十体状况看上去似乎更糟了。加里的动作坚定沉着,但从他偶尔怪异的动作和停顿来看,他也明显头痛气促、大脑混乱了。今天早晨,我们从六号营地出发前,他呕吐了两次。晚上,我们刚躺下一会,就从半梦半醒中惊醒过来,大口大口地吸气,伸出手抓住自己的胸膛,似乎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压在身上,正拼命让我们窒息一般。
某些东西正试图把我们杀死在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想要我们的命。我们高高地站在这个死亡区域,乔戈里峰却对我们的死活毫不关心。
现在的天气还不错,但是暴风雪还没有真正来临。八月就要结束了。接下来的每一个日日夜夜我们都得和持续的风雪相依为命了——我们不能往上攀登,也无法往后撤退。也许我们就要活活饿死在这冰天雪地中。这时,我想起了掌上电脑上的红色报警按钮。
还在五号营地热汤时,我们把有关红色报警按钮的事告诉了卡纳卡拉德斯,他很好奇,想看看设置了紧急信号的那台掌上电脑。没想到他竟然一把抓过电脑,将它从帐篷口扔了出去,扔向无尽的黑夜里高十耸的悬崖。
加里注视着我们的螳螂朋友,足足注视了一分钟——十分漫长的一分钟,然后他咧嘴一笑,伸出手来。卡的前腿也伸展开,关节部分旋转着,三根手指绕着加里的手摇了摇。
当时,我觉得他这样做真的很酷很棒,太有英雄气概了。但此时,我巴不得能找回那台该死的掌上电脑才好。
凌晨一点半刚过,我们就起十床十活动四肢,把衣服穿好,开始烧水准备最后一顿饭。反正大家都睡不着,而且在死亡区里多待一个小时,出事的可能十性十就会多一分,冲顶失败的可能十性十也就多一分了。我们的动作是如此缓慢,连用力拖动一下靴子似乎都要花上数小时,而冰爪好像永远也调整不好。=三点钟过后,我们就离开了帐篷。我们把帐篷留在六号营地。如果登顶成功,我们还会回来的。
天出奇地冷。甚至穿上调十温十衣和十精十致的风雪外套也不起作用。幸亏没有风,不然我们根本没法继续前进。
我们现在是直接冲顶,孤注一掷。不成功就完蛋。我们原来有一个退一步的方案:如果直接冲顶不可行,就在乔戈里峰正面横向攀登,前往西北阿布鲁齐山脊最老的那条路线。我们三个都怀疑到达那里后便会终止我们的攀登旅程。大多数攀登东北山脊的前辈都在那个地方结束了自己的登顶计划。甚至连传奇人物雷诺德·梅斯纳尔——也许算得上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登山者,也曾被迫改变路线,转向较易攀登的山脊,以避免我们现在这种孤注一掷的局面。
本来以为这天是我们的登顶日,但直至黄昏,雪崩都极为频繁,一小时里发生好几次。看来直接登顶不大可能,横向攀到阿布鲁齐山脊也没有希望了。即使以乔戈里峰原来的积雪厚度,我们也不可能横向攀过去,何况现在雪崩过后积雪更厚了。我们要完蛋了。
这一天开始得还不错。我们前一天在几乎垂直的雪丘上劈出一条沟来,刚好可以把六号营地驻扎在这里。今天就从这里出发。雪丘上,茫茫雪原起伏着,一直朝上延伸,直抵布满星星的黑夜,形成一面巨大的冰壁。我们慢慢地、痛苦地攀登着,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身后只留下一串串深深的足迹。当我们到达斜坡时,天色渐渐亮了起来。
雪原尽头垂直屹立着一道冰雪悬崖,至少有一百五十英尺高。真他十妈十的陡啊。我们站在晨光里擦十拭着护目镜,麻木地看着悬崖。我们早就知道这里有这座悬崖,却不知道它有这么险峻。
“我来开路。”保罗喘着粗气说。
在没有登山绳的情况下,他一个小时便登上了这座天杀的峭壁,将冰镐和螺旋冰锥用力砸进冰壁,再把剩下的最后一节绳子系在上面。我跟在卡身后,大家全都缓慢地、傻呵呵地爬了上去。上去时才发现保罗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了。
冰壁之上又是陡峭的岩石带,陡得连雪都完全沾不上去。岩石看上去极易裂开,非常不可靠。只要是个神志清醒的登山者,宁可横向攀爬半天,也要避开这种地方。
今天却不能作任何横向攀登。在这里横向移动哪怕一点点,覆盖在冰上的柔软的雪板就会崩塌,接下来便是一场雪崩。
“我领头。”加里说,他的目光仍然注视着那片岩石带,双手紧紧抱着脑袋。我知道,自从上了死亡区,我们三人中就数他头痛得最厉害。我知道他每说一个字、每呼吸一口气,都要忍受巨大的痛苦,这种状况已经持续了整整四天四夜了。
我点点头,扶着保罗站起身来。加里开始攀登摇摇欲坠的岩石带的下层。
正午时分,我们来到岩石的尽头。大风刮过,把泡沫似的雪块从几乎垂直的冰雪沟壑上吹落下来。我们无法看见峰顶。一道窄十窄的冰雪沟壑烟囱似的陡立着,上面就是金字塔峰顶雪原了。我们现在位于海拔27,000英尺之上。
乔戈里峰海拔28,250英尺。
最后的一千二百英尺实在太漫长了,不,用“英尺”这个单位还不够,应该用光年来衡量。
“我来开路。”我听见自己说出这样的话。其他人连头都点不动了,只在那儿等着我前进。卡斜靠在他的冰镐上,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他做过这种姿势呢。
第一步刚迈出去,我就栽入齐膝深的雪地里。天哪,我真想大哭一场。要不是担心眼泪会凝固在护目镜里,遮住我的视线的话,我也许当场十抽十泣起来了。在这该死的陡峭的沟壑里,想再向上爬一步都不大可能。我甚至不能呼吸。我的太十陽十十穴十噗噗狂跳着,双眼渐渐模糊,眼前的一切都在晃动,无论怎么擦十拭护目镜,还是看不清。
我举起冰镐,劈入头顶三英尺处那面冰壁,把右腿提起来。就这样反复着,一次又一次……
沟壑上,金字塔形峰顶雪原,海拔约27,800英尺
黄昏。如果不加快速度,我们到达峰顶时天就会黑了。
一切取决于我们头顶那片耸入蓝天的雪。如果雪地结实——不像沟壑的雪那么松十软,也没有膝盖那么深——我们就有机会,虽说下撤时肯定是在夜里。
但如果雪积得很厚……
“我来开路。”加里主动提出。他挪了挪背上小小的、只装着冲顶物品的背包,吃力地走上前来,替下了我。窄十窄的沟壑上有一堆岩石,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要么踩在雪上,要么陷入雪中。如果表面结实,我们就踩在上面用冰爪边踢边走。从这里还看不见峰顶,直到登上峰顶之时,我们都得采用这种笨拙的攀登方式。亲十爱十的上帝,求求您了,求您让地面结实些吧!
我试探着朝四周看了看。毫不夸张,我脚边就是一道深渊,下面无比遥远处是冰冷的刀锋似的山脊,山脊再往下就是我们驻扎二号营地的地方。无数英里之下,是弯弯曲曲的泛着微波的奥斯腾冰河,还有我模模糊糊的记忆:大本营,那些生物,牛羊和冰川融化处的青草,两侧是延绵起伏的喀喇昆仑山脉,白色山峰像狼牙似的突兀耸立着,遥远的峰顶和喜马拉雅山脉连成一片,还有一座孤峰,我的头脑一片空白,怎么都想不起那座孤峰的名字,只记得它孤傲地屹立着,傲视蓝天。黄昏时刻,在北面一百英里的地方,中国境内的山脉在厚厚的可以呼吸的浓雾中若隐若现。
“走吧。”加里说完,从岩石上抬起脚来,踏上雪地。
他陷入了齐胸深的雪里。
加里在雪里还能呼吸,于是开始破口大骂:骂大雪,骂神灵,骂所有让这么多雪积在这里的神灵。他把上身往前倾,向前猛扎了一步。
雪积得更厚了,加里也陷得更深了,雪差不多已经齐着他的腋窝。他用冰镐对着雪地乱砍,带着手套的大手连续猛击,可雪地和乔戈里峰视若无睹。
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斜靠在冰镐上大声十抽十泣着,毫不在乎别人是否听见了我的呜咽声,也不顾眼泪会不会冻住我的睫十毛十。探险结束了。
卡纳卡拉德斯拖着身十体缓缓走完这最后十步,走出沟壑。他经过保罗身边,保罗正对着巨石呕吐;他来到我的面前,我正跪在雪地里。最后,他走到加里滑落的雪坑后面那块坚十硬的雪地上。
“我来开一会儿路。”卡纳卡拉德斯说。他把冰镐插在安全带上,鼻子朝下动了动,再把后腿放下来,他的手臂——前肢——旋转着,不停地重复着“向下靠前”的动作。
他好比参加奥林匹克比赛的跳水运动员一般,从跳板挥臂起跳,猛地扎入陡直的雪地,越过了双臂以下都埋在雪地里的加里。
虫子,我们的虫子,前臂连续猛烈地拍打着雪,三根手指刨开雪,甲壳上身猛力向下压碎积雪,六条腿不停划动,从雪地穿游而过。
他根本不可能坚持下去。不可能的。任何生物都没有那种十精十力与毅力。这里离峰顶还有七八百英尺,几乎是垂直的。
卡又踢又打地在山脊上攀了十五英尺。二十五英尺。三十英尺。
我站起来,太十陽十十穴十突突地跳,疼痛难忍,觉得周围全是看不见的登山者,在死亡区痛苦与混沌的浓雾里盘旋的鬼魂。我越过加里,跟在卡身后,开始向上攀登,挣扎着,挥舞着,努力穿过这道已经打破的雪障。
乔戈里峰峰顶,28,500英尺
我们终于登上了峰顶,大家的手紧紧挽在一起。峰顶很窄,只够我们四人这样站立。
许多海拔26,000英尺的高十峰的峰顶都垂挂着雪檐,伸出峰顶。登山者历经千辛万苦之后,只要满怀胜利的喜悦向前迈出一步,便会下坠一英里左右。我们不知道乔戈里峰是否有雪檐,和其他登山者一样,我们太累了,根本管不了那么多了。在雪地开路六百多英尺后,卡纳卡拉德斯连站都站不住,更别说行走了。加里和我用双手夹十着他的螳螂前臂,扶着他登上最后的一百英尺。那么充沛的十精十力,那么高昂的斗志,卡的体重却很轻,可能只有一百磅。
峰顶上没有雪檐。我们没有掉下去。
好天气还持续着,太十陽十正慢慢地没人地平线,只剩下几缕余辉穿透风雪衣和调十温十衣,感觉暖暖的,很舒服。天空的颜色很独特,比天蓝色深些,比宝蓝色深得多,比水蓝色更深得没法说啦。也许人间还没有适当的词汇能形容这种蓝色的深度。
东北方很远处,两座山峰在延绵的地平线上依稀可见,雪峰在夕十陽十里发出红通通的光芒。南面重重叠叠的山峰,蜿蜒起伏的冰川——那一大片都是喀喇昆仑山脉。我认出那座漂亮的山峰是南迦帕尔巴特。加里、保罗和我六年前曾攀登过那座高山,再近些是加舒布鲁木峰。我们的脚下是布诺阿特。谁曾想到从这里俯瞰,山峰竟会如此宽阔平坦?
我们四人现在都在这窄十窄的山顶,往前迈进两步,就会从北面直落入万丈深渊。我双手仍环绕着卡纳卡拉德斯,看上去像扶着他,实际上我们两人是相互扶持。
螳螂发出咔咔哒哒的声音,然后发出咝咝声。他摇摇鸟喙,尝试着说两句话:“我……很抱歉。”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我们能听见他鼻孔里发出的咝咝声。“我说……按十习十惯,我们现在该做什么?有没有什么登顶仪式?需要仪式吗?”
我看了看保罗,他似乎已经渐渐恢复过来了。我们两人都转头望着加里。
“现在吗,尽量别弄出什么差错送掉老命。”加里一边大口呼吸一边说,“虽然登上了山顶,但下山路上丢命的登山者多着呢。”
卡纳卡拉德斯似乎也在考虑这一点。他想了想说:“话是这么说,但我们既然站在峰顶了,还是应该举行一下某种仪式……”
“英雄照。”保罗还有些气喘,“该……照……几张英雄照。”
我们的外星人点点头,“有……谁……带了摄像器材?照相机?我没带。”
加里,保罗和我大眼瞪小眼,拍了拍风雪衣的口袋,然后开始大笑。在这种海拔上,我们的笑声听起来像三只海鸥在咳嗽。
“好了,虽然没有英雄照,”加里说,“我们还是得把旗帜拿出来呀。让胜利的旗帜永远飘扬在顶峰,这是我们人类的格言。”这么一大篇演讲使他头晕目眩,他不得不低下头,脑袋夹在两膝之间。
“我没有旗帜。”卡纳卡拉德斯说,“聆听者从来没有什么旗帜。”
太十陽十终于下山了,只剩下最后几道光芒在西面连绵的山间闪耀着,橙红色的十陽十光映照着我们僵硬却挂着微笑的脸庞,护目镜和结着冰壳的手套、风雪衣都在闪闪发光。
“我们也没带什么旗帜。”我说。
“那好,”卡纳卡拉德斯说,“那我们还有什么别的事情要做吗?”
“现在该做的就是活着下山。”保罗回答。
我们互相搀扶着,摇摇晃晃站起来,从闪着光亮的雪地里拔十出冰镐,沿着来时的足迹,在暮色沉沉的雪原中下山。
嘎尔文·奥斯腾冰川,海拔17,300英尺
我们只花了四天半时间就下山了,中途还在Z字形山脊的三号营地休息了一天。
天气一直不错。成功登顶那天,我们凌晨三点才回到最高的营地,即位于冰壁下方的六号营地。一丝风都没有,所以来时的足迹在头顶灯的照耀下清晰可见,每个人都走得很顺利,没有人滑倒或冻伤。
那以后我们就下撤得很快了——第二天破晓时才出发,天黑前就到了四号营地。在乔戈里峰的众山神大发雷霆,风暴把我们困住之前,我们就离开了死亡区,回到了四号营地。
说起来很奇怪,在二号营地下一个相对平坦的雪脊上居然发生了惟一一次小事故。当时我们四人没有结绳,各自寻找下坡路。当时大家都心事重重,觉得筋疲力尽。攀登快结束时常常这样。卡脚下突然一松——也许当时他的某一条后腿被绊住了,不过他后来极力否认这一点——肚皮着地摔了下去(或者说正面外壳的下半部分着地),六条腿都在冰面上滑十动着,冰镐也飞了出去。卡开始迅速下滑。如果只下滑一百码左右,那倒没什么大碍,但如果滑远了,就会垂直落入一千英尺的冰川。
幸亏加里在前面,离我们其他人一百步左右。他朝冰里劈入冰镐,把绳索在自己身上绕了一圈,在冰镐上绕了两圈。时间估算得刚刚好,卡正好滑十到,于是他飞快地俯在冰雪山脊上,伸出手一把抓住卡纳卡拉德斯的三根手指。他们看上去就像一对玩杂技的空中飞人。绳索绷得紧紧的,冰镐稳稳的,人和螳螂钟摆似的来回晃动了两次半,这才结束了这场险剧。第二天,去冰川剩下的那段路上,卡只好在没有冰镐的情况下将就了,走得倒也很稳当。现在我们知道虫族尴尬起来是什么样子了——他的后脊羞成了一片深橙色。
终于走过了山脊,我们又采取结组的方法穿越冰川,但大家一致认为下降时应该靠近乔戈里峰东面。前段时间的暴风雪已经遮盖了所有冰裂,但过去七十二小时里我们没有看见也没听见任何雪崩。靠近东面的冰裂要少得多,但如果雪崩爆发,我们就完了。靠近东面有一定的风险,但可以较快地脱离雪崩区。如果从冰川中部下去,得探索冰裂区,时间就会多花两倍。
我们已经走了三分之二的路。越过冰块上的岩石带就能看到大本营的红色帐篷了。
加里说:“也许我们该谈谈我们的火山十交十易,卡。”
“是啊,”我们的虫发出咔咔哒哒咝咝声,“我也一直期待着和你们讨论这个方案呢,我想也许——”
我们没有看见,但听见了——雪崩,就像几列呼啸而来的火车一样从乔戈里峰正面迎头冲下来……
我们都凝固在那了。我们试图看清雪崩的痕迹,绝望中还存着那么一丝希望,希望雪崩是在我们身后远远的冰川上。但是雪崩就在我们上方,横跨过我们头顶四分之一英里处的冰峡,速度越来越快,直向我们扑来。咆哮声震耳欲聋。
“快跑。”加里大吼。
我们飞奔着往下冲,根本顾不得正前方有没有冰裂,只是一个劲拼命向下冲,以超乎寻常的速度,比时速六十英里滚滚而来的冰雪巨石跑得还要快。
我突然想起我们四人还被最后一根蛛丝绳连在一起,每人相距六十步,绳索都系在索具上。对加里、保罗和我来说没有什么差别,因为我们三人都在竭尽全力朝着同一方向,以同样的速度逃窜。那天我才真正见识了螳螂的全速奔跑——六条腿全用上了,手也可以当脚用——我这才知道,卡如果以最高速度奔跑,速度可以比我们快四倍。也许他可以在这场与雪崩的战斗中获胜,因为雪崩掀起的巨十浪十只有南面擦到了我们。也许他能逃出去。
他连试都没试。他并没有砍断绳索。他和我们一起奔跑着。
雪崩的南边与我们擦身而过,把我们凌空抛起,又使劲把我们拽下来,坚韧的蛛丝绳都弄断了,然后又把我们抛起,又埋没了我们。最后我们被卷到冰川底的冰裂缝里。我们几个被永远地分开了。
哥伦比亚特区,华盛顿
三个月后,我坐在国务卿的接待室里。我可以慢慢回想这一切了。
过去几个月里,我们所有的人——星球上的每一个人,包括虫族——的心里总是被那段时日的回忆填得满满的,世界之歌开始了,并且越来越繁复美丽。说来奇怪,世界之歌根本没有扰乱人们的心思。我们照样工作说话吃饭看高清晰度电视做十爱十睡觉,但是世界之歌一直萦绕在大家周围,不论你想听与否。
真难以相信,在此之前,我们从未听过这支歌。
人们不再叫他们虫子或螳螂或聆听者。每一个人,每一种语言,都称他们为歌的使者。
同时,歌的使者不断提醒我们,他们并没有为我们带来世界之歌,只是教我们学会倾听而已。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幸存下来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幸存下来的会是我,他们却没有。
理论上讲,人可以沿着雪崩表面畅游,但实际上没人有一丝机会。风雪和岩石,像一面宽阔的墙壁,冲击着我们,推倒了我们,把他们三个都带走了,只把我吐出来。为什么会这样,没人知道,恐怕知道原因的只有乔戈里峰,甚至连它可能都不知道。
在离我们开始逃避雪崩处四分之三英里的地方,他们找到了赤十十裸十着、遍体鳞伤的我,没有找到加里、保罗和卡纳卡拉德斯。
急救CMG三分钟就到达了现场——那些CMG大概时刻准备着处理这些意外——二十个小时的深层声波搜寻只是徒劳。为了找回我的朋友们的十十尸十十体,士兵和官僚们正准备用激光切割到冰川下方的三分之一处,没想到会有人——而且竟然是发言人艾德——卡纳卡拉德斯的父亲——出面阻止。
“让他们就在原地安息吧。”他命令一旁不停忙碌的联合国官僚和紧皱着眉头的陆战队上校们,“既然他们一块死在你们的世界,就应该让他们一块留在这个世界的怀抱里。他们的歌声现在已经联在了一起。”
世界之歌响起了——至少我们还是第一次听见——大约一周后。
国务卿的一个男助手走出来,不住道歉,说总统正和国务卿谈话,我不得不稍等片刻。随后把我领进国务卿的办公室,助手和我就站在那里等待着。
我见过比这办公室小的足球场。
一分钟后,国务卿从另一扇门走进来,把我带到长沙发椅上,而不是她巨大的办公桌附近极端不舒适的椅子上,我们俩就这样面对面地坐着。
她坐在我对面,在确信我不要咖啡或别的饮料后,她点头示意助手走开。她对我亲十爱十的朋友的死亡表示了同情(她参加了追悼会,在追悼会上总统还发表了讲话)。然后又和我聊了会儿别的,我们聊到世界之歌与生活的联系,很惊异世界之歌竟让我们的生活变得如此不可思议的美好。接着她关切地询问了我的身十体状况(完全康复了),心理状态(一度震惊但正在好转),政十府慷慨地给我的津贴(已经投资了)以及我未来的计划。
“这正是我请求见你的原因。”我说,“你曾经答应过让我们攀登奥林匹斯火山。”
她瞪着我。
“在火星上。”我补充了一句多余的话。
国务卿点点头,在坐椅上向后一靠,假装从海军蓝衬衫拂掉一丝棉绒:“啊,是啊。”她的声音依旧悦耳,但变得很生硬,让我想起我们第一次在世界之巅见面时她那强硬的语气,“歌的使者已证实他们会实现诺言。”
我等待着。
“你找到你的下一个登山伙伴了?”她问,还拿出一本几微米厚的白金掌上电脑,似乎要亲自作笔记,帮我实现我的奇思怪想。
“是的。”我说。
这下轮到国务卿等待了。
“我想和卡纳卡拉德斯的兄弟一道攀登,”我说,“就是他的……孪生兄弟。”
她嘴巴张得大大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似的。不知在她三十年的职业谈判生涯中出现过现在这种表情没有。
“你是认真的?”她说。
“是的。”
“除了虫——歌的使者,还要别的人吗?”
“不需要了。”
“你确信有这个人吗?”
“是的。”
“你怎么知道他愿意冒生命危险和你一同攀登奥林匹斯火山?”她问,脸上又露出一副冷冰冰的表情,“你知道奥林匹斯火山比乔戈里峰高。而且很有可能更危险。”
听着国务卿的话,我微笑着说:“他会去的。”
国务卿在她的掌上电脑上简要地作了个记录,稍稍迟疑了一会儿。尽管她现在已经镇定下来,不动声色,但我知道她仍在考虑到底该不该向我发问,现在不问的话,或许以后就没有问的机会了。
我知道她的问题,我也一直在考虑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不然早在一个月前,我就来找她了。
我忽然想起那次我们问卡纳卡拉德斯的话:“为什么你们虫族要千里迢迢来地球拜访我们人类?”他回答说:“因为你们就在这里。”他理解加里、保罗和我——对人类也有所理解,眼前这女人却永远也不可能理解。
她下定决心向我提问。
“为什么,”她说话了,“为什么你们想去攀登那座山呢?”
尽管发生了这一切,尽管知道她永远都不会理解,尽管我知道片刻之后,她将一辈子认定我是个大混蛋。
在回答她的问题前,我还是不由得笑了笑:“因为山就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