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复衍生的藤蔓》作者:[英] 西蒙·因斯(2 / 2)

康妮也不自觉地加入到这场论战中来。“自然界产生的变化无穷无尽,”他沉思了一会,“但是真正好的创意却不多。因为宇宙万物的物理变化规则是不变的,生命体内制约进化的原动力也是不会改变的。眼睛、鼻子和耳朵都是很好的创意,经济实用,因此它们保留了下来。至于语言,你以为是变化无穷的,但是各个种族的语言虽说存在区别,但其中更多的却是相似之处。比如我们语言当中使用的谓语,语法虽然很深奥,但对你我来说用法都差不多,否则我们现在就无法十交十谈了。”

他犯了一个错误,他以为丽贝卡会加入他们的争论,变为言辞锋锐的论辩者,就像他在俱乐部里第一次看到她时一样。然而她却没有这样做。他带着普沙人特有的骄傲神情看着她,但是他知道自己真实没有骄傲的权利。丽贝卡把话题从语言的理论和实践中转移开了。

他看着丽贝卡,也许她和他一样,也渴望重新找回刚才那种亲密的氛围。他凝视着她额前的鬈发,身十体重又体会到刚才那种渴望。这时,哈德姆哈德拉说:

“哦,好吧,祝你们晚安。”

他们目送他摇摇晃晃穿过黑夜中的草地,离开了。花园里静悄悄的,只有远处的苹果树叶传来轻轻的塞率声。再过数周,这种声音也会消失了。

康妮想着苹果,想着苹果树,想着剪枝的工作卅阵种剪刀在手里挥舞的感觉。(他亲自和工人们一道下地干活,但这样做是否会赢得工人们对他的尊敬,他无从知道。)他还想到了繁忙的季节里,工人们在果园里忙碌的声音。

他想着园艺,想着园丁们修剪出来的美丽线条:他们的劳作介于培育和伤害,控制和毁损之间。他想着普沙人民在各大星球上所作的改良,这么多年来,他们为了这些事而争吵和痛苦。他们实施这些改良究竟有怎样的紧迫原因呢,他们又从中得到了怎样的利益呢?这些正是他思考的问题。

这些正是他们的暴行。

丽贝卡站起来,走了几步,开始十温十柔地唱起来。她有一副训练有素的好嗓子,生来就是唱歌剧的。

他感觉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灼人的忧郁,于是他闭上了眼睛。对他而言,她好像在用歌声为整个世界哭泣。

没等旋律明晰起来,她停下了。

他睁开眼睛。

她盯着他看:“这不正是你所想要的吗?”她说。这话伤害了他,她应该很明白。

“不是。”这是他的心里话。

她没再说什么。过了一会儿,歌声又响了起来。

他们在一起已经八年了。

在普沙人的星球上,众多文化在冲突中萌芽和消失。在亿万年的岁月里,他们已经积淀出灿烂的文明,构建成十精十巧的世界。这些成就仅仅基于一个简单的真理:每一种文明都诞生在花园中。

普沙人还懂得另一个不证自明的真理:花朵仅仅只是被驯化的野草。

普沙人所有的“改良”都专注在语言的驯化上。在他们有记载的悠久历史中,他们饱受语言分化的伤害,甚至于伤感到要把它除掉。让一门语言不受阻止地发展,会让社会变得更复杂,对自身和他人都会造成破坏——种族屠十杀、人工智能崇拜、人口大爆炸——这些普沙都曾遇到过。所有这些,都是语言这块土壤中生长出来的枝蔓。

在普沙人的园艺工具箱里,有一种更强力的除草剂——大规模的文化灭绝,他们不敢轻易尝试。但是在地球上,他们却选择了使用这种威力异常强大的“试剂”,否则,富于创造力的人类社会将陷入过度复杂的泥潭,陷入灭顶之灾。

普沙人的行为是对人类的关心和十爱十护,不是为自己的私利。他们的目的是宇宙、和平,还有美。

他们超越了帝国主义。

他们是园丁。

他还在为丽贝卡读小说。这些年里,他们的关系发生了一些变化,他们之间的平衡倾斜了。

夜晚的十床十头,亮着电灯,他为她读莱蒙托夫、屠格涅夫还有果戈理。果戈理让她大笑不已。他继续读着,但是R和W总是区分不开。她躺在他身边,静静地倾听。她的眼睛大得像鹅十卵十石,清澈而透明,手臂像去了皮的苹果树枝一样光滑白净,搁在十床十单上一动不动。

他读了又读。

他等着她把眼睛闭上,她的眼睛却一直睁得大大的。

他只好认输,关上了灯。

黑暗是一个伟大的平等主义者。

在黑暗中,他的书空白无物。他感到孤独,比孤独更孤独。

在黑暗中,他发现自己离解了,消散了。他找不到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

每天他都不加思考地把自己埋在日记、杂志、信件和散文中。他一点一滴地积累思绪,然后把作品投给小杂志。

夜幕降临,他躺在丽贝卡的身边。此刻,他又发现自己弥散在空气中,意识流于黑暗,不可辨识。

尽管他能读能写,但头脑中的世界却在萎十缩和变形。他把一切都记录在日记和杂志里,大脑中却空无一物。他拥有那么多书,却无法从中引用出任何一句话。他每天都被媒体上的观点所浸泡,对自己观点的阐释却显得于瘪无聊。

灯光熄灭之后,他和她肩并肩地躺在十床十上,听着遥远的苹果树叶子的沙沙声,丽贝卡于是开始给康妮讲故事。

丽贝卡的故事跟康妮的不一样,他的故事是光明的,而她的,却属于黑暗。

讲故事的时候,她不需要灯光,也不需要读或者写,她所需要的只是记忆。

她记得一切。

没有日记,丽贝卡就用自己的心整理清醒时的每一秒钟。她搜索过去和未来,寻找自己的生存模十式,让自己对时间、光明,甚至空气里气昧的改变都变得敏十感。

没有书报消磨时光,她却并不空虚。她具有坚强的意志和恰到好处的固执——她的个十性十在大脑深处不断地增长和膨十胀。

(康妮躺在黑暗中,一边听故事,一边思考,他想到了火药:如果不加限制,火药只是安静地燃十烧,但如果被压紧的话,它们就会爆炸。)

丽贝卡总是到晚上才开始讲故事,讲关于篝火的故事——讲人类部落聚集在文明的火堆边,一同抵抗蒙昧的黑暗。她的故事并不固定,有时候是关于几个人的,有时是关于一伙人,一个部落的。他们都是通过众口相传的故事来强化自身的身份认知。

丽贝卡给他讲他的工人们的故事,讲他们的十爱十情,他们的得失,他们的仇恨和背叛。她说:

“昨晚,他们在伍德布里奇烧死了一个老黑鬼。”

他感到悲伤,不是因为她给工人取的带侮辱十性十的绰号——他从太远的地方来,注意不到这种细微的差异。

他的悲伤是因为:世界上的人越来越少了,他们各自集中成部落,对外来者越来越不信任,“外来”的定义也越来越广了。

人类语言的增殖和分化开始出现。

(他们在一起已经八年了,丽贝卡带上了浓重的萨福克口音,她的歌声充满了歌剧的韵昧。)

几年前,邻居哈德姆哈德拉说过的话,他至今仍记得:一切天地生灵,不管它们在哪里生活,如何生活,总是一再回归到同一种模十式:手、鼻、眼睛和耳朵一一任何异形都不是真正的异形。他回忆着,哈德姆哈德拉所沮丧的应该就是这一点吧。

现在支持改良的争论越来越多,论据都显得非常合理。但是,康妮开始怀疑,这些貌似纯粹的争论,也许掩藏不了更黑暗的,或者潜意识的动机。

当高度智慧的文化遭到劫掠,于是口头传承取代了书本记载,轶闻旧事取代了历史;协作的动力仍然存在,但是协作本身,却在广义范围内变得不切实际了——因为巴比伦之塔已经倒塌,语言不再统一,普遍理解的梦想已经消散。国家在重生,民族在重生,世界的模十式在分化。超越原始自然哲学的科学变得不再可能,于是宗教逐渐形成和发展,偶像崇拜广为流传。乡土观念在各地产生,人们各自说着自己的方言,穿着自己的民俗服装,跳着自己民族的舞蹈。

康妮想:我们是好园丁,却有些华而不实。我们只是一味地屈服于对异族事物的庸俗渴望。

他想:我们已经把这颗星球变成了自己的十温十室。

丽贝卡说:“他们在他的脖子上挂上轮胎,还有一个青蛇麻草编的花环。轮胎把他压弯了腰,花环让他直打喷嚏。他们在他周围蹦啊,跳啊,唱啊,黑鬼,黑鬼,黑鬼……他的眼泪都流到鼻尖上去了。”

康妮的心和着她顽皮的、重复而沧桑的短句一块跳跃着,和着人类篝火故事的节奏,聆听着上古时期就留传下来的故事说唱。

康妮想起那位古希腊的盲诗人荷马,他也不需要书籍。

他害怕地大叫起来。

丽贝卡把手放在他的心口上。她的手像苹果叶子一样轻十盈,但有些粗糙:“怎么了?”

“我不想听这个,不要再讲了,我不想听。”

她对他说:“那天晚上,那个黑人逃走了,他们说他就藏在附近,藏在我们的土地上,而且就在那片苹果林里。”她说,“这件事得由你决定,现在是你的责任了。”

整整持续了一个星期:宵禁、假警报、四处搜捕。最后,十精十疲力竭的康妮找到依普斯维奇的军队,说服他们放弃了追捕。

夜里,灯还没有灭,他读道:

“鲁丁的演说充满了智慧、热情和说服力,他的学识如此的渊博。他的穿着那么随意,他的为人又那么低调,然而没有人想到他居然会如此的不平凡……让所有人都无法理解的是,这么聪明的人是如何突然降临到他们身边的。”

她黑褐色的眼睛看着他:“这一段你前面已经读过了。”

是的,她大可以把那段话背出来,只要他提出这种要求的话。不过他没有。

“他的演说饱含十着威严,也令人愉快,但却不那么容易明白……正是这种恰到好处的暧十昧让他的演讲具有了特殊的魅力。”

康妮隐隐地想,伊凡·屠格涅夫的话在当时确实十分富于洞察力,但不知现在还有什么意义。

“台下的听众也许没有确切理解演讲者所谈的问题,但是他们都屏住呼吸,眼睛睁得大大的,激十情在心中燃十烧。”

丽贝卡不知道什么叫暖昧,想做都做不到。她的故事像刀锋一样明亮而耀眼。他瞥了瞥她的眼睛,没有闭上,也不会闭上。他的打击肢已经麻木了,他太累了,但是他还在继续读:

“……让大伙儿震惊的是巴希斯托夫和纳塔里亚。巴希斯托夫几乎没法呼吸,他坐在那儿,眼睛和嘴巴张的大大的——他倾听着,好像从来没有听过人讲话一样,纳塔里亚的脸上罩了一层深色的红晕,她的眼睛盯在鲁丁的身上,忽闪忽闪地眨着……”

“明天。”他无法继续往下读了,“我们去散散步吧,你想去哪里走走?”

“到阿尔德河和沃尔河边去吧,”她说,“就是哈德姆哈德拉的侄子丢十了鞋子的地方,也是沃福镇最后一个渔夫在那儿钓鱼的地方。“

没有使用任何文字记录,她只是凭借故事的形式记下了这一切。一件事情就是一个故事,她记得每个故事,每一件事。

熄了灯,他在黑暗中舒展开四肢,瘫十软在她身旁。她讲了一个关于海滩的故事,听说叫做切斯海滩,那是一个她所不知道的海滩。

“切斯海滩是一个高高的砾石海滩,狭窄的、咸涩的海水把它从海岸分离开来。”她讲道。

“就像我们这儿的河滩?”他说。

“就像这儿的河滩。”她同意他的说法,“但那儿是海,不是河流,还有,防波堤也大得多,是大石头做的。”

她告诉他:“你可以整天待在一座座沙丘中间,这样就看不到海了。但是你听得见海十浪十的声音,无穷无尽的十浪十涛翻涌着。很快,你的心里就会出现海岸的景象——推土机堆起来的十卵十石堆,像一条堤坝,隔开了海水的咆哮。但是潮水正在上涨,你身后陡峭的堤坝正慢慢被海水浸泡;你前面的碾碎机正把鹅十卵十石压成齑粉,筑造堤坝。你不知道海水现在到底多高,不知道潮水上涨多快,不知道海水再过多久就会浸没堤岸……”

早晨来临,你正在吃早饭,她走下楼梯,穿着一身红衣。你认得这身衣服,它属于你最近离开的那个女孩,属于你在巴黎的那个情十妇。

连她的发型也跟你的情十妇一样。

你什么都没说,你又能说什么呢?你甚至快无法呼吸了。

“要不我们出去走走?”她说。

于是你们走出房间,穿过大门,走过一条又一条小路。你们的周围站着苹果树,一排连着一排,湿十漉十漉的砾石在你的脚下滑开,苹果树的叶子在窃窃私语,喋喋不休。她嗅着空气,你在想她发现了什么气味:是天气的,季节的,或者某天某个时刻的味道?她在微风里摆十弄着发稍,头发梳得高高的。你所珍十爱十的、遮挡过她眼睛的金褐色的鬈发不见了。

你的果园沿阿尔德和沃尔河的堤岸向东呈扇形分布,河面很是宽广,但水有点混浊,海鸟在上空自十由地翱翔,沿着河岸搜寻着食物。

河水缓缓流淌着,水里又是另一个丰富多彩的世界。河流挟带着泥浆,不断分汊,形成一道道迷宫似的河道——有些是自然形成的,有些是人工拦造的。穿过荆豆丛生的地面,可以看到遥远的河岸边的土地,那里太过狭窄了,简直无法耕耘,于是古老的沼泽一直留存到现在。高大的、密密的芦苇把海滩边的防波堤、木板路和破旧的颓墙都塞满了。

她忽然转身钻进了草丛。她弯下腰,把红裙从小腿上卷起来。你问:你这件裙子是从哪里来的?你的头发怎么回事?

但她的回答却是:“我——我——我——”

她脱十下鞋子。

“你想做什么?”

“趟水呀。”她拎起衣裙的一角,把长袜从光滑的褐色长十腿上褪十下来。

潮水退了,厚厚的淤泥露了出来,是巧克力一样的褐色。

“这里太危险,有流沙。”你告诉她,知道她也明了这一点。

她仍然心不在焉地把脚趾陷进了柔软的泥浆。

“要是我没回来,”她说,“那我就是游泳去了。”

“不,”你紧张地劝阻她,“别那么做!危险,不要这样!”

你站在那儿,看着她把脚涉人浅浅的水里,缓慢地向上游走去,小腿在哗哗的水里往前走着。当她离开后,你漫步到水边,研究她在泥巴上画的图案。

你的脑海里突然蹦出一句话,那是马歇尔·麦克鲁汉的书里的一句话:

“恐惧是任何现实社会的正常状态,因为在这种状态下,各个因素任何时候都相互影响着。”

来复槍的子弹从远处岸边的芦苇丛里射十出来,射中了你的胸口,你没有倒下。这突然的袭击,仿佛在一瞬间凝固了整个世界,撤消了肉十体的制约,释放了你,你的种族、她的种族——所有的种族,一起融入这个从来不太陌生,也不太熟悉的世界。

你甚至没有摇晃。

你站在旷野中,看着破旧的废弃风车,听那急速的水流声,它们的低语和苹果树叶的婆娑声,繁复的声音啊,各不相同的声音。你看见远远的.一个拿着来复槍的影子从一堵断墙后跳出来,消失在芦苇丛中。

你的喉咙哽着,向后倒去,倒在地上。她飞快地向你跑来。

她的裙子脱掉了,头发也放了下来。你顺着发十丝抚十摸,发现它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你又看到了那一缕金褐色的鬈发。你顺着发十丝往下抚十摸她的脖子、她的胸脯,心里感觉很害怕。你正想开口讲话,一股血从你的喉咙里涌了出来。

她用手臂紧紧地抱住你,把你抱起来,抱了一会儿。“别动。”她说。她哭了,用她的人民的那种柔和而平静的方式为你而哭。

你的眼睛慢慢地闭上了,她开始歌唱。“我恨你,”她唱道,“我恨你,哦,我多么恨你!”

是歌唱,抑或是哭泣,你无法分辨。

毕竟,你来自遥远的异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