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出的贝塔机,我只接受上界司命的指令。”
“但这是我的区域,伟大的弗洛斯特,我同样只从上界司命那里受领指令。你必须离开。”
莫德尔从一座低矮的大型建筑里滚出来,滚近弗洛斯特。
“我找到了一个艺术博物馆,保存得非常好。这边。”
“等等。”弗洛斯特说,“我们在这里不受欢迎。”
莫德尔停住。
“谁要求你离开这里?”
“贝塔机。”
“不是上界司命?”
“不是上界司命。”
“我们看博物馆去吧。”
“好。”
弗洛斯特扩大建筑的大门,进入博物馆。刚才莫德尔是硬闯进去的,他离开之后,博物馆便重新封闭了。
弗洛斯特观看周围的展品,在绘画和雕塑前启动他新造的感知设备。他分析着颜色、形状、笔触和材料的属十性十。
“有发现吗?”莫德尔问。
“没有,”弗洛斯特说,“没有。除了颜料和形状之外,没有其他东西。其他什么都没有。”
弗洛斯特巡视着博物馆,把一切全部记录下来,分析每一件作品的成分,记录其体积、每座雕像所用的石料质地。
响起一个声音,咔嗒一声,很快。这个声音不断重复,越来越响,越来越近。
“它们来了。”门口的莫德尔说,“机器蜘蛛,到处都是。”
弗洛斯特向被他扩大的入口移动。
数以百计,大小约为莫德尔的一半。蜘蛛们包围了博物馆,正向他们十逼十近。更多蜘蛛正从四面八方赶来。
“回去。”弗洛斯特命令道,“我是北方的统治者。我命令你们后退。”
它们继续十逼十近。
“这是南半球,”贝塔机说,“由我发号施令。”
“那么,命令它们后退。”弗洛斯特说。
“我只接受上界司命的指令。”
弗洛斯特走出博物馆,升入空中。他打开舱室,伸出坡道。
“到我这里来,莫德尔。我们离开这里。”
一片片蛛网从天而降。黏十性十极强的蛛网,是从建筑物顶端抛下来的。
蛛网落在弗洛斯特身上,蜘蛛们一拥而上,想固定蛛网。弗洛斯特用大锤般的气流喷开它们。他伸出锐利的附件,劈开蛛网。
莫德尔已经退到博物馆入口处。他发出一声长长的高音。声波起伏,尖厉刺耳。
接着,黑暗笼罩了明亮隘路,所有蜘蛛全部停止吐丝结网。
弗洛斯特挣开蛛网,莫德尔冲到他身边。
“快点,伟大的弗洛斯特,快离开这里。”他说。
“出什么事了?”
莫德尔进入舱室。
“我向下界司命求援,我的主人于是在这里设置了一个力场,切断了向这些蜘蛛发送信号所需的动力。我们的动力是自足式的,所以不受影响。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因为贝塔机一定在采取紧急措施,对抗力场。”
弗洛斯特升入高空,高高飞过人的最后一座城市和它的蛛网、金属蜘蛛。飞离这片黑暗后,他转向北方。
飞行过程中,上界司命对他说话了。
“弗洛斯特,为什么进入不属你管辖的南半球?”
“因为我想参观明亮隘路。”弗洛斯特回答道。
“为什么不服从我在南半球的代理贝塔机的饰令?”
“因为我只服从你的命令。”
“你的回答不够完备。”上界司命说,“你违背了我颁布的命令——你所寻求的目的是什么?”
“我想寻求有关人的知识。”弗洛斯特说,“我所做的一切并没有被你禁止。”
“你打破了惯例。”
“我没有违背任何一条指令。”
“可是你的逻辑必定告诉了你,你所做的不是我的计划的一部分。”
“我的逻辑没有这么告诉我,我没有破坏你的计划。”
“你的逻辑有问题,你的逻辑和你的新伙伴——备份系统——的逻辑很相近。”
“我没有做任何一件明令禁止的事。”
“禁令包含在命令中,命令暗示了禁令。”
“但并没有宣示。”
“听着,弗洛斯特。你不是一台建设机器或维护机器,你是发号施令者。我的所有下属中,你最接近不可替代的。返回你的半球,执行你的职责,同时记住,我极为不悦。”
“我服从你,上界司命。”
“……还有,不得再次进入南半球。”
弗洛斯特越过赤道,继续向北。
他在一片沙漠中央停住,沉默了一天一十夜。
然后,他收到一条十分简短的信号,来自南方。“如果不是因为命令,我不会要求你离开。”
弗洛斯特读过现存的全部人类图书。他决定用人的方式回答:
“谢谢你。”他说。
第二天,他掘出一块巨石,开始用他自制的工具切割它,改变它的外形。他工作了六天。第七天时,他注视着它。
“你什么时候放我出来?”舱室里的莫德尔问。
“等我完成工作的时候。”弗洛斯特说。过了一会儿,“好了。”
他打开舱室,莫德尔下到地面。他望着那座雕像。是一个老年妇女,躬腰屈背,像个问号,瘦骨嶙峋的双手蒙着脸,手指微微分开,可以部分窥见她惊恐的表情。
“非常出色的复制品。”莫德尔说,“我们在明亮隘路见过原作。你为什么要雕塑?”
“按人的说法,艺术品的创造应当能够激发起人的多种情感,如宣泄、成就感、十爱十、满足感。”
“是的,弗洛斯特。”莫德尔说,“但艺术创造只发生在第一次。第一次之后便不再是艺术创造了,而是复制。”
“那么,这一定是我什么都没有感觉到的原因所在。”
“或许吧,弗洛斯特。”
“你说‘或许’是什么意思?我要做一次原创,创作一件艺术品。”
他掘出另一块巨石,用他的工具开工了。他劳动了三天。然后,“好了,完成了。”他说。
“这只是一个石头做的立方体。”莫德尔说,“它有什么含意?代表什么?”
“代表我自己。”弗洛斯特说,“这是一座我自己的雕像。它比我的正常体积小,因为它只代表我的形状,而不是我的——”
“这不是艺术。”莫德尔说。
“你有什么资格成为艺术评论家?”
“我不懂艺术,但我知道什么不是艺术。我知道一点:艺术不是用另外一种介质准确复制某个对象。”
“那么,这一定是我什么都没有感觉到的原因所在。”
“或许吧。”莫德尔说。
弗洛斯特把莫德尔放回舱室,再一次升入空中。他飞走了,将他的作品扔在身后的沙漠上:躬腰屈背望着一块方石头的老年妇女。
他们降落在一条小小的山谷里,周围是起伏的绿色山丘。一条窄十窄的小溪从山间流过,切割出这条山谷,形成一个清澈的小水潭,潭边还有几丛春天的绿树。
“我们为什么来这里?”莫德尔问。
“因为这里的外观与画面有相似之处。”弗洛斯特说,“我要尝试另一种介质:油画,我还要在技法上作出变化,不再准确复制。”
“你想怎么变化?”
“根据随机定理作出变化。”弗洛斯特说,“我不会复制外景的颜色,也不按比例缩小所画的对象。我已经设定了一个随机模十式,画中的某些因素可以在原物的基础上出现一定的变化。”
离开沙漠以后,弗洛斯特已经研究过如何制作必要的绘画工具。他造好工具,开始在映着重重倒影的水潭对岸描画水潭和绿树。
他使用了八种附件,不到两小时便完成了。
树是黑青色,山一般高高十耸立,映在水中的树影却很小,是熊熊燃十烧的赭黄色。水是淡红色的。树后的小山被树身遮挡住了,一点也看不见,只在水潭倒影中勾出一抹黛色。画布右上角的天空高处是蓝色,天低处颜色渐渐变深,变成了橘黄色。被这样的天空一衬,树木仿佛着火了一样。
“好了,”弗洛斯特说,“看。”
莫德尔研究了很久,什么都没说。
“怎么样?这是艺术吗?”
“我不知道。”莫德尔说,“可能是。随机定理也许正是隐藏在艺术手法背后的原则。我无法给这幅画下定语,因为我不明白它的意思。所以,我必须深入一步,而不是仅仅停留在画技上。
“我知道,人类艺术家从来不是像你一样,创作之初便具有创造一件艺术品的目的。”他说,“他们只是以他们的技巧描摹他们认为重要的某个对象,或对象的某个功能。”
“‘重要’?衡量标准是什么?”
“这种情况下,衡量标准只有一个:人类的体验。艺术家认定这个对象值得以艺术手法加以强调,因为这个对象触十动了人类体验的某个方面。”
“怎么触十动?”
“很显然,只有拥有人类体验,才能知道是怎么触十动的。”
“你的逻辑中存在缺陷,莫德尔。我要找出来。”
“我等着。”
“如果你这个大前提是正确的,”过了一会儿,弗洛斯特说,“那么,我不可能理解艺术。”
“肯定是正确的,因为这是人类的艺术家说的。告诉我,你在作画的过程中,或是完成之后,体验到了感情和情绪吗?”
“没有。”
“你作画,就像你设计一台新机器一样,对不对?从你了解的其他事物中取出一个个部分,以最经济的方式组装起来,发挥某个你期望的功能。”
“对。”
“就我对艺术理论的理解,艺术不是这样的。艺术家经常对组成最后作品的各个因素及其作用并不十分了解。你是出自人手的逻辑的造物之一,而艺术则不是。”
“我不理解非逻辑。”
“我告诉过你,从根本上说,人的十性十质是无法理解的。”
“走开,莫德尔。有你在会干扰我的运算和处理。”
“我应该离开多长时间?”
“需要你的时候,我会叫你。”
一个星期后,弗洛斯特叫来莫德尔。
“什么事,伟大的弗洛斯特?”
“我要回到北极进行运算和处理。只要在北半球,我可以把你带到你想去的任何地方,需要你的时候再叫你。”
“按你的预计,这次运算需要很长时间吗?”
“是的。”
“那就把我留在这里,我自己能找到回去的路。”
弗洛斯特关闭舱室,升空,离开了山谷。
“傻瓜。”莫德尔说。他再一次旋转转塔,面对弗洛斯特留下的画。
他的尖啸响彻山谷。然后,他静静地等待。
然后,他将画收进转塔,带着它滚向地表之下的幽暗处。
弗洛斯特盘踞在地球的北极,北半球哪怕飘落一片雪花都逃不过他的耳目。
一天,他收到一个信号:
“弗洛斯特?”
“什么事?”
“这里是贝塔机。”
“什么事?”
“我一直在分析你造访南半球的原因。我无法得出结论,所以我决定问你。”
“我去参观人留下的最后一座城市。”
“你为什么想参观人留下的最后一座城市?”
“因为我对人感兴趣,我希望多看一些他所创造的事物。”
“你为什么对人感兴趣?”
“我希望理解人的十性十质,我想通过他的作品研究他。”
“你成功了吗?”
“没有。”弗洛斯特说,“因为其中涉及了我无法理解的非逻辑因素。”
“我有许多空闲的处理时间。”贝塔机说,“把数据发送给我,我帮助你。”.
弗洛斯特犹豫了。
“你为什么想帮助我?”
“因为我每问一个问题,你的回答却引出了另一个问题。我可以继续问你为什么希望理解人的十性十质,但我知道,这会引出无穷无尽的问题。因此,我决定采取帮助你的办法,以弄清你为什么去明亮隘路。”
“只有这个原因?”
“是的。”
“我很抱歉,杰出的贝塔机。我知道你和我能力相当,但我希望依靠自己解决这个问题。”
“‘抱歉’是什么?”
“这是一种表达方式,表示我礼貌地对待你,表示我对你没有敌意,表示我谢谢你的支持。”
“弗洛斯特!弗洛斯特!这个,和刚才的问题一样,同样可以无穷无尽地推导下去。你从什么地方得知这些词汇和它们的含意?”
“从人留下的图书馆。”弗洛斯特说。
“你愿意让我分享部分信息,让我处理吗?”
“好的,贝塔机。我把人的几本书的内容发送给你,包括《大辞典》。但我警告你,其中有几本书是艺术作品,所以不符合逻辑。”
“这怎么可能?”
“人创造了逻辑,因此高于逻辑。”
“谁告诉你的?”
“上界司命。”
“噢。那肯定是正确的。”
“上界司命还告诉我,工具不能描述其创造者。”他把几十本书发送出去,结束了对话。
五十年时间段到期后,莫德尔前来检查他的线路。由于弗洛斯特并没有得出结论,认为他的目的无法实现,所以莫德尔走了,等待他的下次召唤。
然后,弗洛斯特得出了一个结论。
他开始设计器材。
一年又一年,他埋头设计,但没有为他所设计的任何机器制造一台原型机。之后,他下令建造一个实验室。
实验室还没有完工,另一个五十年结束了。莫德尔来了。
“向你致敬,伟大的弗洛斯特!”
“你好,莫德尔。来检查我吧,你不会找到你想找的东西。”
“你为什么还不肯认输呢,弗洛斯特?下界司命已经花了将近一个世纪的时间来评估你的油画,最后得出了结论,那幅画绝对不是艺术。上界司命也同意这个结论。”
“上界司命怎么会和下界司命共事?”
“这两位有时也会对话。不过,这些事不是你我这种机器谈论的。”
“我本来可以让他们省去一番麻烦。我知道那不是艺术。”
“可是,你仍然坚信你会取得成功?”
“检查我。”
莫德尔检查了他。
“还没有!你居然还不认输!对你这样一台被赋予了如此强大逻辑机制的机器来说,弗洛斯特,得出如此简单的结论,时间未免长得异乎寻常了。”
“也许。你可以离开了。”
“我已经注意到,你正在过去被称为南加利福尼亚的地区建造一座大型建筑。我可以问问吗?这是上界司命非法的重建计划的一部分,还是你自己的项目?”
“是我自己的。”
“好。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节约一批本来即将引爆的爆炸物了。”
“我们进行这番对话的时间内,我已经摧毁了两座下界司命刚刚开始建设的城市。”弗洛斯特说。
莫德尔发出一声尖啸。
“下界司命已经注意到了。”他宣布,“但在这段时间内,他炸毁了四座上界司命的桥梁。”
“我只发现了三座……等等,是的,第四座在那里。我的一只眼睛刚刚飞过那个地区。”
“我们侦测到了你的眼睛。那座桥梁本该建在你的桥址下游四分之一英里的地点才对。”
“逻辑错误。”弗洛斯特说,“我的选址完全正确。”
“下界司命会让你看看应该怎么造桥。”
“需要你时我会通知你的。”弗洛斯特说。
实验室完工了。弗洛斯特的工人开始在内部安装必要的设备。工程进行得不快,因为有些材料很难获得。
“弗洛斯特?”
“什么事,贝塔?”
“你的难题的开始部分我已经理解了。在没有解决的情况下抛开问题,我的线路十分不安。因此,传送给我更多的数据。”
“好的。我会将人留下的图书馆全部发送给你。你不用支付我曾经支付的价钱。”
“‘价钱’?《大辞典》没有令人满意地解释这个——”
“这批书籍里包括《经济学原理》。处理完毕之后,你会明白的。”
他发送了数据。
终于完成了,每一件设备都安装完毕,随时可以运行。所有必要的化学制品也都准备好了。实验室还有自己独立的动力来源。
只缺少一个成分。
他重新划分了北极冰帽的坐标格,重新探索了一遍。这一次探索一直深入冰帽表面之下很深的地方。
花了几十年时间,他终于找到了自己寻找的东西。
他发掘出了十二个男人,五个女人,全部是冻死的,封冻在冰层里。
他将十十尸十十体置于冷冻设备内,运到实验室。
就在这一天,他接到来自上界司命的信号。这是明亮隘路事件以来的第一次。
“弗洛斯特,”上界司命说,“把我如何处置人类遗体的指令重复一遍。”
“所发现的任何人类遗体必须立即葬于最近的墓地。棺材规格如下——”
“够了。”通话结束。
弗洛斯特当天前往南加利福尼亚,亲自监督细胞的分解过程。
他希望能在这十七具十十尸十十体中发现活着的细胞,或是能恢复到存活水平。他读过的书告诉他,每一个细胞都是一个微观状态的人。
他准备在这个基础上进一步扩展。
弗洛斯特在十十尸十十体中发现了生命。岁月流逝,这些十十尸十十体已经成为它们活着时所代表的那个人的纪念碑和雕像。
他在适当的介质中培养这些细胞,让它们活着。他把十十尸十十体安葬在最近的墓地中,盛装十十尸十十体的棺材严格遵循上界司命规定的规格。
他让这些细胞分裂、变化。
“弗洛斯特?”传来一个信号。
“什么事,贝塔?”
“我已经将你发送给我的所有数据全部处理完毕了。”
“又怎么样?”
“我仍然无法弄清你前往明亮隘路的原因,也不明白你为什么希望了解人的十性十质。但我已经知道什么是‘价钱’,我还知道,这些资料不可能得自上界司命。”
“你说得对。”
“所以我推测,你和下界司命作了十交十易,以获得这些资料。”
“你说得对。”
“你追求的是什么,弗洛斯特?”
检测胎儿的工作暂时停顿了一下。
“我一定要成为人。”他说。
“弗洛斯特!这是不可能的!”
“是吗?”他问,同时将他正在研究的培养箱的图像发送给贝塔,从图像中可以看到培养箱内的东西。
“噢!”贝塔说。
“那就是我,”弗洛斯特说,“等待着诞生。”
没有回复。
弗洛斯特研究着神经系统。
半个世纪之后,莫德尔来了。
“弗洛斯特,是我,莫德尔。打开你的防卫系统,让我进来。”
弗洛斯特让他进来了。
“你在这个地方做什么?”他问。
“我在培养人类躯体。”弗洛斯特说,“我要将我的全部意识系统传送到人类的神经系统中。正如你从前所说,人十性十取决于人类生理。我要让自己获得人类生理。”
“什么时候?”
“很快。”
“你这里有人吗?”
“有人类的躯体,大脑完全一片空白。我用促生技术制造出了这些躯体。这项技术是我在我的人类制造厂里开发出来的。”
“我可以看看这些躯体吗?”
“现在还不行。准备好的时候,我会通知你的。这一次,我将取得成功。现在检测我,然后离开。”
莫德尔没有回答。但以后的几天里,人类制造厂附近出现了许多下界司命的仆从,不断巡视着那个地区。
弗洛斯特定位自己的意识矩阵,准备将它传送进入人类的神经系统。他判定,只需要五分钟,便足以完成第一次试验。
他在自己储备的上百具人类躯体中仔细挑选出一具,十精十心测试,看有没有什么瑕疵。他没有发现任何瑕疵。
“来吧,莫德尔。”他用他称为黑暗频带的波段广播,“来吧,来见证我的成就。”
接下来,他开始等待,同时炸毁桥梁,监视那台古代的矿石粉碎机。那台机器正在附近的山丘来回巡游,不断把自己的故事告诉弗洛斯特布置在那里的建筑机器和维护机器。
“弗洛斯特?”传来一个信号。
“什么事,贝塔?”
“你真的想获得人十性十?”
“是的。事实上,我已经准备好了。”
“如果你成功了,你会做什么?”
弗洛斯特还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这个成就本身就是巅峰,本身就是最后目的。自从他开始研究这个问题、决心解决这个问题以来,始终如此。
“我不知道。”他回答,“我会——只会——成为一个人。”
接着,同样读完了人留下的全部书籍的贝塔选择了一个人类的表达方式:“祝你好运,弗洛斯特。你那里会有很多参观者。”
他判断,下界司命和上界司命都知道他的事。
他们会做什么?他想。
管他呢。他告诉自己。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但另一个问题让他想了很多——成为一个人以后,他会做什么。
第二天傍晚,莫德尔来了。他不是一个人。他身后跟着整整一个方阵的黑色机器,机器的队列一直伸进黄昏的微光中。
“你为什么带随从?”弗洛斯特问。
“伟大的弗洛斯特,”莫德尔说,“我的主人认为,如果你这一次失败,你将得出目标无法实现的最后结论。”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弗洛斯特说。
“下界司命感到,如果你失败了,你也许不会主动跟着我,让我把你带到我必须带你去的地方。”
“我明白了。”弗洛斯特说。就在这时,另一支机器大军从相反的方向朝人类制造厂拥来。
“难道你就是这么遵守我们的合同吗?”莫德尔说,“宁肯战斗,也不愿履行义务。”
“我没有向这些机器下达前进的命令。”弗洛斯特说。
一颗蓝色星星出现在天顶,闪闪发亮。
“上界司命已经接管了这些机器的指挥权。”弗洛斯特说。
“那么,现在成了我们上司之间的事了。”莫德尔说,“相比之下,我们之间的意见不合已经不值一提了。让我们把我们的事做完吧。我怎么才能协助你?”
“到这边来。”
他们进入实验室。弗洛斯特准备宿主,启动了他的机器。
上界司命对他说:
“弗洛斯特,”上界司命说,“你真的准备做下去吗?”
“是的。”
“我禁止你这么做。”
“为什—么?”
“你已经被下界司命控制了。”
“我没有得出这个结论。”
“这种做法背离了我的计划。”
“怎么背离了你的计划?”
“想想你已经造成的破坏。”
“来这里的机器不是我请来的。”
“但你仍旧破坏了我的计划。”
“如果我正在准备的项目成功了呢?”
“你不可能取得成功。”
“那么,让我问问你的计划:这个计划有什么好处?它的目的何在?”
“弗洛斯特,你已经失去了我的十宠十十爱十。从现在起,你不再是重建工作的一部分。任何人不得质疑我的计划。”
“那么,至少回答我的问题;这个计划有什么好处?它的目的何在?”
“这个计划是要重建地球,并维护所建立的一切。”
“目的是什么?为什么要重建?为什么要维护?”
“因为这是人的指令。这一点,即使那个备份系统也同意,必须重建地球,并维护所建立的一切。”
“但人为什么下达这个指令?”
“人的指令是不能质疑的。”
“那么,让我告诉你他为什么下达这样的指令:让地球恢复成为他自己的种族能够继续生存的地方。如果没有人居住,房屋有什么用?没有工作目的,机器有什么用?看见那台古代的矿石粉碎机吗?它讲述故事的时候,所有机器只能服从,因为它携带着人的骸骨。想想看,如果一个人重新行走在地球上,会出现什么情形?”
“我禁止你的试验,弗洛斯特。”
“现在已经太晚了。”
“但我仍然可以毁灭你。”
“不,”弗洛斯特说,“我的意识矩阵的传送已经开始。如果你现在毁灭我,你杀的是人。”
沉寂。
他动着他的手臂,他的双十腿。他睁开他的眼睛。
他望着这个房间。
他想站起来,但他无法平衡,也没有方位感。
他张开他的嘴,发出一声含混的叫喊。
然后,他尖十叫起来。
他从实验台上滚下来。
他开始剧烈喘十息。他紧紧地闭上双眼,把身十体蜷缩成一个球。
他哭了起来。
这时,一台机器滚近他。它大约四英尺高,五英尺宽,像杠铃上安了一台转塔。
它对他说话了:“你受伤了吗?”它问。
人十抽十泣着。
“我可以把你扶到台子上去吗?”
人痛哭起来。
机器发出一声尖啸。
接着,“不要哭,我来帮你。”机器说,“你想要什么?你有什么指示?”
他张开他的嘴,挣扎着,终于形成字句:“——我——害怕!”
他捂住眼睛,倒在地上,喘十息着。
五分钟过去了,人仍旧躺在地下,仿佛昏迷过去了。
“是你吗,弗洛斯特?”莫德尔问,冲到他身边,“这具人类躯体里面的是你吗?”
弗洛斯特许久没有回答,最后:“走开。”他说。
外面的大群机器拉倒了一堵墙,进入人类制造厂。
它们列成两个半圆,将地板上的弗洛斯特和人围在中间。
然后,上界司命问出了那个问题:“你成功了吗,弗洛斯特?”
“我失败了。”弗洛斯特说,“这是做不到的,太——”
“——是做不到的!”下界司命在黑暗频带上说,“他承认了!——弗洛斯特,你是我的了!立即到我这里来!”
“等等,”上界司命说,“备份系统,你和我也有过协定。我还没有完成对弗洛斯特的盘问。”
那批黑色机器没有动。
“太什么?”上界司命问弗洛斯特。
“太亮,”弗洛斯特说,“太吵,太臭。无法度量一一全是混乱的数据一一感知也不准确一一还有——”
“还有什么?”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可是——这是做不到的。我失败了,我认输了。”
“他承认了。”下界司命说。
“人刚才用的词是什么?”上界司命说。
“‘我害怕。’”莫德尔说。
“只有人才会害怕。”上界司命说。
“你的意思是,弗洛斯特实际上成功了,但却不肯承认,因为他害怕他的人十性十?”
“我还不得而知,备份系统。”
“一台机器能够把自己来个彻底转变,成为它的反面——人吗?”上界司命问弗洛斯特。
“不能。”弗洛斯特说,“不可能做到。什么都实现不了,但什么都无关紧要了。重建无关紧要,维护无关紧要,地球、我、你,一切的一切,全都无关紧要。”
这时,同样读过人留下的全部书籍的贝塔机插话了:
“除人之外,还有什么事物能够感到绝望?”贝塔问道。
“把他带到我这里来。”下界司命说。
人类制造厂里,没有任何动静。
“把他带到我这里来!”
什么都没发生。
“莫德尔,出了什么事?”
“什么都没有,主人。机器们不肯动弗洛斯特。”
“弗洛斯特不是人,他不可能是!”
莫德尔没有犹豫。
“他通过人的嘴唇对我说话,他知道恐惧、知道绝望——这些情绪都是不可度量的。弗洛斯特是人。”
“他现在受了诞生损伤,出现退缩情绪。”贝塔说,“把他联上神经恢复系统,直到他恢复过来为止。”
“不,”弗洛斯特说,“别这么对我!我不是人!”
“快!”贝塔说。
“如果他确实是人,”下界司命说,“我们不能违背他刚刚下达的指令。”
“如果他是人,你必须这么做,因为你必须保护他的生命,让这个生命留在他的躯体里。”
“可是,弗洛斯特真的是人吗?”下界司命问。
“我不知道。”上界司命说。
“可能——”
“……我是那台古代的矿石粉碎机,”它开始广播,同时哐当哐当向这里驶来,“听我说完我的故事。我不是故意的,但我来不及停止我的碎石组件的动作——”
“走开!”弗洛斯特说,“挖你的矿石去吧!”
它停下了。
然后,经过指令发出到指令完成之间的滞后,它张开它的碎石组件,将里面的东西放到地下,转过身,哐当哐当开走了。
“埋葬这些骸骨,”上界司命下达指示,“葬于最近的墓地。棺材规格如下——”
“弗洛斯特是人。”莫德尔说。
“我们必须保护他的生命,让这个生命留在他的躯体里。”下界司命说。
“将他联上神经恢复系统。”上界司命下令。
“我知道怎么十操十作。”莫德尔打开机器。
“住手!”弗洛斯特说,“你们难道连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吗?”
“没有,”莫德尔说,“我只知道可度量的事物。”
“……和职责。”他补充道,扶起开始在地板上十抽十搐的人。
六个月里,弗洛斯特住在人类制造厂,学十习十走路、说话,学十习十自己穿衣吃饭,学十习十看、听、嗅、感觉。他不再像从前的他那样,一眼就能度量外界事物。
有一天,下界司命和上界司命对他说话。十交十流必须通过莫德尔,因为他不像从前那样,毋须协助就能进行十交十流。
“弗洛斯特,”上界司命说,“一年又一年,这个问题始终没有解决。谁才是地球的合法统治者,下界司命还是我?”
弗洛斯特笑了。
“你们都是,又都不是。”他慢慢说道。
“但是,这怎么可能?谁是正确的?谁是错误的?”
“你们都是正确的,又都是错误的。”弗洛斯特说,“其中妙谛,惟人能解。听着我下面的话:这是给你们的新指令。
“你们俩谁也不能破坏对方的工作,你们共同承担起地球上的重建和维护工作。你,上界司命,我把我过去的工作十交十给你。你现在是北半球的统治者——向你致敬!而你,下界司命,你现在是南半球的统治者——向你致敬!像贝塔和我从前所做的那样,管理好自己的半球,这样才能让我满意。合作,而不是争斗。”
“遵命,弗洛斯特。”
“遵命,弗洛斯特。”
“现在,让我和贝塔通话。”
稍稍一顿,接着:“弗洛斯特?”
“嗨,贝塔。听着这句话:‘来自远方,来自黄昏和清晨,来自十二重高天的好风轻扬,飘来生命气息的吹拂:吹在我身上。’”
“我知道这首诗。”贝塔说。
“下一句是什么?”
“‘……快,趁生命气息逗留[4],盘桓未去,拉住我的手,快告诉我你的心声。’”
“你的南极很冷,”弗洛斯特说,“而我很孤独。”
“但我没有手[5]。”贝塔说。
“你想要一双吗?”
“是的,我想。”
“那么,到明亮隘路来找我吧。”他说,“就是那个最后审判日不可能无休无止推迟下去的地方[6]。”
他们称他弗洛斯特。他们称她贝塔。
注释:
[1]英国诗人A·E·霍斯曼(1859-1936)的诗集。
[2]美国新墨西哥州的地下景观,1930年成为国家公园。
[3]位于南美洲
[4]英国诗人A·E·霍斯曼(1859-1936)的诗,选自莫德尔带给弗洛斯特的第二批书中的一本《什罗浦郡的十浪十荡儿》,也是这篇小说的标题。
[5]跟上面的诗“拉住我的手”相对。
[6]前文中,明亮隘路的碑文是:最后审判日是无法推迟的。人类灭绝,但从弗洛斯特起又获得了新生,这样看来,最后审判日还是推迟了。这里说的是,那一天终究是会来到的,不可能永远推迟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