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梦》作者:尼尔·盖曼(2 / 2)

老人瞪着年轻的和尚,又看了看手里的弯拐棍。

接着,他长叹一声,这口气长得就像个耄耋之人想要吹凉面前的热汤。

老人伸手从袖子里拿出一片写有字迹的纸条,按在和尚手中。

“给你,”老人咕哝道,“但你到底还足个蠢货。不是狐狸死,就是你死;不管你是否心思纯艮,尘世仙乡皆无一物能改变此事。”

和尚本想争辩几句,问问老人为何要给他这没有好处的信物。

但当他反应过来时,桥上已不见人影,整个山麓间就只有他一个人形影相吊。

“这老人一定是宾头卢尊者,”和尚想,囤为传说中宾头卢尊者经常化作长眉白须的老者;他始终在凡间修善积德,等待佛祖子他超度。

但和尚还是想不通,为何宾头卢尊者要帮他这么个卑微小民;他记起尊者是因为妄自显圣,被罚不能西方往生,但这并不令人宽慰。

下山时,狐狸几乎轻如鸿十毛十,但当和尚踏上归路,却发现她的身十体越来越重。一笼薄雾降下山坡,将万物虚化。和尚向山上走去,只觉得举步维艰。

他心中暗自思量,救助狐狸到底是不是正道。

他想不清楚,但却知道自己不能弃她不顾。

无论如何,也要试上一试。

和尚是早上离开寺庙的,下午晚些时候他才走了回来。

秋雾挂在山间,有如蛛网蚕丝,而那渐低渐近的暮霭更让世间如坠梦境。

和尚走进小庙,就连这住了八年的地方,都让他觉得朦胧缥缈,仿佛一方幻土。

炉火几乎已经冷透,和尚添了点炭薪,开始煮米饭,又烤了些切得很薄的葫芦片佐餐。

饭后他开始做晚课,但却不如平日那般专注虔诚。

祷告是一回事;向某些神佛祷告就是另一回事了,他们不仅会倾听,而且会在路上把你找出来,被你冒犯时还会用拐杖打你脑袋。

在炉火辉光中,和尚产生了一种诡异的幻想。

他觉得自己的影子似乎缺了一片,就像被撕掉引以的。

狐狸睡得像个死物。

她那么校和尚抚过狐狸柔十滑的皮十毛十,又看了看宾头卢尊者给他的符纸。

和尚不懂上面写了什么,当他看去时,那些文字仿佛在扭十动闪烁,就像梦中的符记。

和尚把巴狐狸放在他的僧袍上,用自己的体十温十为她保暖,也许还能为她保住十性十命。他躺在睡榻上,将纸片放在枕下。来回一趟山路已经让和尚十精十疲力尽,他很快就坠入梦乡。

起初,是黑暗。

黑暗中闪出一点荧光。接着又一点,再一点。光亮开始游弋。

它们是萤火虫。先是几只,继而聚起一群,最后成百上千的萤虫在黑暗中闪耀着它们的冷光。

这让和尚想起星辰之河,或是一座星桥,或是一条在黑暗中缠绕萦转的锦带,灿灿生辉,亦幻亦真。

和尚沿着锦带行走。

那张信物就握在他手中,纸上溢出的光芒,比萤火更盛。

他走了片刻,一些明昧不休的萤虫开始陨落,像山茶花一样翩然而坠。

和尚同它们一起下坠。他发现自己并非自萤火虫间掉落,而是落过银河,那穿越夜空的众神之河。

他轻轻落在一片孔雀石般盈绿的碎石荒原。

和尚爬起身,行走在琉璃绿色的平原上。

在梦中,他足踏高木屐。这种鞋人们在雨季才会穿,好让自己远离泥泞的地面。行走间,木屐渐渐磨损消逝,没过多久,和尚就只得赤足而行。

片片碎石像无数锋利的小刀,鲜血从他脚上的伤e汩十汩而出,在身后留下一串血红的足迹。

他走过一片怪骨嶙峋的平原,那些非人的十十尸十十骨早巳破碎,锋利尖锐。

他走过一片湿十热十逼十人的沼泽。空中充满咬人的蚊虫,体型之小肉十眼难辨。这些飞虫趴上他的皮肤和眼角,’丁刺咬噬,留下点点伤痕。片刻之后,苍穹已被满天的蚊蠓染黑。

纸条辉光更盛,和尚将它高举在身前,继续赶路。

他最终穿过沼泽,从喉咙里啐出最后一口黑蠓,又将它们从眼角抹净。

和尚走过一个向他私语的花园。它建议和尚回头,告诉他梦之君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找到的,还说他应该留在花园里,漫步在它的小径上,闲坐在它的甜水旁。但和尚始终不知道,花园为何能对他说话。

他恋恋不舍地离开花园,继续前行。

和尚在两栋比邻的房舍前驻足。

有两个人正坐在其中一间的缘侧,面对廊下的池塘持杆垂钓。

“我要找夜梦之君,”和尚喊道,“这条路对吗?”

“每条路都通向他的疆土,”第一个人问道,“你又怎能走错?”

第二个人身材丰十腴,面带愁容。他一句话也没说。

和尚向他们展开信物。如果说之前还有些许疑虑的话,此刻他已确信自己是在梦中。因为他竟能读懂纸上的字。

那是些很简单的文字,简单到和尚很奇怪先前怎么会读不懂。

这些文字书写着一个人,他可以从混沌或虚无中塑造、制造、铸造,将无形无相之物化作幻梦,但离了这幻梦,任何真实都将失去意义。

第二个人轻哼一声,引来和尚的注意。

他仿佛是不经意间,指了指一座山峰。

和尚施礼致谢,向那座山走去。

他来到山脚下,回头看去,发现胖男人面朝下飘在鱼池中。

而凶手正从房子的露台上俯瞰着他的十十尸十十身。

和尚走到半山腰,又回头张望。

房子,连同那人和鱼池,都巳消失。它们方才的所在只剩一片荒冢。

在他前方,矗十立着一座宏伟的建筑,与周围的景致浑然一体。

它是神殿,是城堡,也是住所。它有水瀑和花圃,有彩绘屏风和华美的拱顶。和尚说不清这是一座房舍,还是一百座。他能看到诸多院落、果园和树木;在那些奇异的花圃中,比邻的树木上,春华、秋叶与夏实竟相生长。

艳丽的鸣鸟在树上歌唱;它们的羽色或红或蓝,美艳鲜活宛若飞翔的花朵。那歌声也同样奇异莫名。

和尚从没见过这样的所在。

房前是一道拱门,由金色的木材造就,上面刻着奇禽异兽。

和尚走到门前,敲响了挂在那里的一面小锣。

锣鸣无声,但他确信,那些应当知道他在门前的人,已然知晓。

大门打开,继而变化,一个绚丽多彩的生灵立在他面前。

这是只怪鸟,头颅如狮,尖牙蛇尾,巨翼蔽天。

竟是巨大无朋的时及乌,神话中的生灵。

“呜锣所为何事,”时及鸟说,“你又是何人,为甚打搅我主?”

“这里真美,”和尚说,“等我醒来,世上再无这般景致,因为它们均非此地。如此想来,更让这宫殿平添几分美色。

我足否真的站在梦之君的宫殿花园里?”他的话语轻柔至极,但却蕴含十着对守门者的叱责。

即便是神话中的生灵,也应晓得礼数。

“此地正是梦之宫,”时及鸟咆哮道,“告诉我你想干什么,不然我就把你吃了。”

和尚伸出手,将宾头卢尊者给他的纸片展示在时及鸟面前。

它绽出光华万千。巨鸟低下头喃喃私语。

“我没料到,”它说,“我以为你不过是个梦者。”

和尚发觉有什么东西正从一棵黑松上俯视着他。

那是只渡鸦,体型颇大,十毛十色黑且暗。

它察觉到和尚的视线,扑愣愣飞扑而下,落在他面前的步道上。

“跟我来,”渡鸦的声音好似两块岩石在磨十擦。

“你会带我去见梦之君吗?”和尚问。

“你不会向一首诗发问,不会向一片飘零落叶,或是山颠雾色发问,”渡鸦说,“你又为何要向我发问?”

房舍像一座迷宫,和尚跟着渡鸦穿过蜿蜒曲折的走廊和奇异肃穆的亭台;走过平静的池塘和峻秀的山石,穿行在屏风隔成的通道中。

他始终跟着黑乌前行。

“从你的回话判断,”和尚说,“我猜你是个诗人。”

“我侍奉夜梦之君,”黑乌说,“听他的差遣。”

它拍打翅膀,谷翼而翔,落在一扇同和尚差不多高的屏风上。

“但你说的也没错。我曾足个诗人,而且像所有诗人一样,我在梦之国逗留得太久。”

渡鸦让和尚走进一间彩绘屏风隔成的屋子。

房间的一端有座高台,台子上放了张镶有珠母的木椅。

这是张完美的座椅,木工古朴,样式离奇。

和尚知道这一定是梦之君的王座。

“在这里等着,”渡鸦说完仰首阔步走出房间,就像个傲慢的老侍臣。

和尚手足无措地站在觐见室,等待着梦之君的驾临。

在和尚的想象中,梦之君是个老人,有着长长的十胡十须和指甲,接着他变得好似宾头卢尊者一般,最后又化作半人半龙的妖魔。

和尚的目光被环绕房间的屏风所吸引。

只要他注视着屏风,那些彩绘图案就静止不动;但他稍一分神,上面就会变化出前所未见的景象。

他转开目光,屏风上的生物便会游十移。

传说落幕,新的传说,消然登场。

他独自站在觐见室中,看着彩绘屏风。

不知从何时起,和尚不再是孤身一人,因为梦之君已坐在高台上的王座中。

和尚深施一礼。

梦之君的肌肤似以冬月,长发黑如鸦翼,双眸宛若倒映夜空的池水,远星在其中闪耀燃十烧。

他的袍色若夜,诸般火焰和面孔在底纹上浮现又消失。

他开口说话,声音轻柔如丝,坚韧如丝。

有朋面远方来,不赤乐乎,和尚听到一个声音从脑中响起,但你不该采。

“我擅自登门”和尚说,“只求您救下一只狐狸的十性十命。她身在尘世,魂迷梦土。倘若您袖子旁观,狐狸迟早命丧此地。”

也许她,夜梦之君言道,只求迷失梦乡。她所行主事,必有舌己的道理,而这道理你知之甚少。更不消说她是只狐狸。她的十性十命又与你何干?

和尚踌躇片刻,开口说道:“佛祖教诲我等,对万生万灵,都要十爱十要敬。狐狸从没害过我。”

梦之君上十上十下十下打量着和尚。仅此而巳?他不动声色地说。你离弃庙宇,采梦土寻我,只为此事?只田你对万生万灵,却有十爱十有数?

“万物于我皆有责,”和尚说,“既削发为僧,我便已舍弃诸般欲念,隔断尘世羁连。”

梦之君沉默不语,像是在等待什么。

和尚低下头说:“但她化作少女时,那肌肤的触感,我始终难以忘怀。这段记忆将伴我走到此生尽头,乃至尽头之后。何况,最难斩断是情丝。”

我明白,梦之君说。他站起身,走下高台。

如果把他当作人来看的话,梦之君的身量很高。

随我来,他说。

水瀑自宫殿的一面墙壁上倾泻而下。

两人穿行过去,涓流在他们身上冲刷吹拂,却没打湿分毫。

水瀑的另一侧有座避暑小筑。梦之君带着和尚向那里走去。

你的孤狸也来找过我,析求一件礼物,梦之君说,她对心中的十爱十恋此你坦诚得多。

孤狸梦你之梦,与你一道做了前两个梦,又替你梦到最后的结局,用黑匙打开漆匣。

“她在哪?”和尚说,“我如何带她回去?”

你为何要带她回去?梦之君说。这非她所愿,对你也没有好处。

和尚不发一语。

君王指了指小筑里的桌子。那上面放着一个漆匣,和尚曾在梦中见过。

钥匙就插在锁孔里。

她就在这儿。如果你主意已定,就去找她吧。

和尚俯下十身,慢慢打开匣子。盒子张开,张大,张满天地。

他走了进去,毫不迟疑。

起初,和尚觉得漆匣里像个似曾相识,却又早巳被忘却的地方一一也许是他幼年时的房间,或是庙里尚未被发现的密室。

这个房间空无一物,只有角落里放着面镜子。

镜面散发淡淡微光,宛若落日前最后一缕残十陽十。

和尚捡起它。

镜子背后有幅画,上面画着两个人:一个是傲慢暴躁的男人,目光如矩,须发灰白;另一个虽然沾满污垢霉腐,但很容易看出就是和尚自己。

他把镜子翻过来,向镜面看去。

和尚看到一个绿眸少女,光晕勾勒出她的玲珑倩影。

少女觉察到和尚的目光,慢慢低下头。

“你为何要来?”她语带忧伤,轻声说道,“我把自己的十性十命都给了你。”

“你睡在寺庙的门坎上,”和尚对她说,“我唤不醒你。”

她猛地仰起头。“我跟着貘,”她对和尚说,“一路跟着它们,看它们吞十食梦境。你进入梦乡,我也跟了进去。你父亲给你那个漆匣时,我就在那儿,你醒来后,我将漆匣留下。你祖父给了你钥匙,你醒来后,我也把钥匙取走了。”

“第三天,我从早到晚一直跟着你,夜幕降临时,我在你的门,躺下。梦在找到你之前,肯定要从大门路过。我沉沉睡去,看到梦滑十出黑暗,就扑了上去,把它抢为已有。我在梦中用钥匙打开匣子。它张开后,大如苍穹,我无从选择,只能进去。”

“我很害怕,因为我迷失在这个盒子里,找不到出去的路,也找不到回到身十体的路。我被吓坏了,心情沮丧,但又非常骄傲,因为我知道我救了你的命。”

“你为何要救我?”和尚问道。但他清楚自己早已知道答案。

狐女的魂魄嫣然一笑。“你为何要来找我?”她问,“为何要来这儿?”

“因为我在乎你,”他说。

少女垂下目光。“那——你已经来了,已经知道了真相一一你肯定也知道现在该离开了。我巳救下你的命。与你为敌的十陰十十陽十师会代你而死,你可以回到庙里去,继续种你的南瓜和难吃的干山药。若是得闲,也请为我颂篇往生经。”

“我是来救你的,”和尚说,“这是我的使命。”

“你怎么救我?”女孩苦涩地说,“你能打破镜子的铁框吗?”

“不,”和尚说,“我不能。”

他拿出宾头卢尊者在桥上给他的信物,念出那上面写着的名讳。梦之君出现在他身旁。

那么,君王说,你准备离开此地?吗?

“陛下,”和尚说,“我是个僧人。除了食钵一无所有。但狐狸梦到的梦,本该属于我。我求您把它还给我。”

但,君王说,如果我把梦还给你,你就要替她而死。

“我知道,”和尚说,“但这是我的梦。我不会让狐狸做我的替死鬼。”

梦之君点点头。他的脸色毫无变化。

但和尚觉得自己的决断让王者伤悲,也让他欣喜。

年轻的和尚知道他索求的是正道。

君王一挥手,空茫的镜子躺倒在地板上。

黑暗中,狐灵站在和尚身旁。

你以身相殉,秉持正道,君王对和尚说,现在轮到我帮你一个小忙。你会有一点时间与孤狸告别。

狐灵扑倒在君王脚下。

“但你发誓要帮我!”她愤怒地说。

我帮了你。

“这不公平,”狐狸说。

是的,君王颔首,这不公平。说完,他悄然而去,留下两人独处。

传说中只记叙这些:他留两人独处,让他们告别。

也许他们笨拙地说出别离之辞。他们之间的阻隔——弃世的和尚与狐灵之间的阻隔——如鸿沟天堑,不可逾越。

这很可能。

但有人记得他们为彼此所作的一切,现在回想起来,她可能觉得,在那段时间里两人曾共赴巫山,或者说梦到了那一番云雨。

这也可能。

他们道别巳毕,梦之君又再度出现。

诸事重回其轨,他说。和尚发现自己正从镜子里看着狐狸。

“我会把伞给你,”她悲声轻语道。

“活下去,”和尚说。

“我会为你复仇,”狐狸说,“对你下毒手的十陰十十陽十师,会学到伞走狐狸所十爱十意味着什么。”

和尚从镜子里注视着狐狸。

“莫寻仇,且寻佛,”他对少女说。接着和尚转身走向镜子深处,翩然远逝。

小狐坐在岩石荒野中,身边是皮十毛十若夜、身形如宇的梦之狐。

“我所做的一切,”她说,“我努力去做的每件事,都没有意义。”

没有一件事会没有意义,梦之狐说。没有一事会是徒劳。你年岁增添,你做出了抉择,你已经不是昨天的狐狸。记住学到的东西,活下去。

“他在哪?”小狐问道。

他的身睡在寺庙的草席上。他的魂会去该去的地方。

“他会死,”小狐说。

令,梦之狐说。

“他告诉我不要寻仇,而去寻佛,”狐灵悲声说道。

试乃良言,梦之狐说。复仇是务不归路。你应明智地避开名。那么……

“我会寻佛,”狐狸猛地仰起头说,“但我要先寻仇。”

如你所属,梦之狐说。

小狐不知道它是高兴还是忧伤,是满意还是恼怒。

巨狐一甩尾巴,跳过梦疆,把小狐独自留在前所未有的孤独中。

狐狸在山腰的小庙中醒来,和尚就在她身旁。他双目紧闭,气若游丝,皮肤泛起海沫的颜色。

已经向他道别,却还看着他躺在这里,很痛。

但小狐还是待在他身边,照料着他的身躯。

第二天,和尚平静地死去。

狐狸在小庙中为他十操十办了葬仪。和尚被埋在山腰,与往昔无数岁月中照料过这座小庙的僧人们为伴。

满月升起又落下,残月高高爬上天际,十陰十十陽十师还活着。

不仅如此,他能感到心中的恐惧正逐渐枯萎。

他拿过漆匣、黑匙,和那些小磁盘,把它们裹在方巾里(现在方巾上只有他的脸,另一个人物已经连点污迹的残影都不剩了)。

在黑夜死寂中,十陰十十陽十师把它们埋在一棵树下,这树很久以前曾遭雷齑,枝桠扭曲得让人心悸。

他为自己还活着而宽心。他比过去任何时候都快乐。

十陰十十陽十师的好日子到了。

皎月在空中再度圆满时,一位出身高贵的少女来拜访他,向他求卜吉日良辰。那天雾气浓沈,挂满天地,条条卷须缠绕在十陰十十陽十师的府第中。

女子用金币和最甘美的大米答谢他的智慧。

这些钱币如此古老,已经看不出币面的图案。

随后,她坐上一辆华美绝伦的牛车,离开了十陰十十陽十师的宅郏十陰十十陽十师让仆人骑马跟上,去搞清少女家住何方,姓甚名谁。

几个时辰后,仆人回来禀报说,少女住在京城北方几里外一栋古老而恢宏的宅院里。他将那个地方描述给十陰十十陽十师。

日子一天天过去。十陰十十陽十师无法把少女的面容从心中抹去;还有她走路时的窈袅身姿,高贵又充满诱十惑。

他想象着如何得到她,抚十摸她,占有她。

每个夜晚,他一闭上眼,少女就会出现:她的头发,长且黑:她的眼睛,好像春日暖十陽十下舒展的绿叶;她的纤足,碎步翩翩;她的声音,如梦中仙乐;还有她持扇的柔荑。

他去和十宠十姬行十房,却发现自己毫无兴致,便回到书房,写下一首诗,将他对少女的思慕比作池水被秋风吹皱,又慢慢平息。十陰十十陽十师让仆人把它送给少女。

仆人带来了她的回音,在这首诗中,少女提到水面上的月光被风吹乱的情景。十陰十十陽十师吟咏着诗句,心驰神往,少女飘逸秀美的书法也让他赞叹不巳。

他向废屋中的三个女人问起少女的事。老妇只是狂笑不止,什么也没说,笑声之烈,十陰十十陽十师觉得她会就此死去。

双手如冰的年轻女人说,“她所十爱十的人已经死了。”

“正好,”十陰十十陽十师说,“我何时拜访她最为合宜?”

小但三个女人只是叽叽咯咯地笑,好像在嘲讽他,十陰十十陽十师愤然离开了她们的破屋。

第二天夜里,他来到少女的府第。

十陰十十陽十师求少女恕他不告而来之罪,自陈是情非得以。

说他通过卜算术得知自己必须离家赶往吉位,也就是北方。而且他必须在北方逗留一十夜,早上再回城。

少女邀他共进晚膳。

这栋房子宏伟华丽。他和少女单独用饭,她的仆人们不断送上十陰十十陽十师从没尝过的珍馐佳肴。

“我从没吃过这么美味的东西!”他咬了一口沾了冷酱汁的奇异肉食。

“想想吧,”少女说,“如果我不在这里,您也许只能坐在摇摇欲坠的老旧空屋里,和鼠豸蛛虫一起用饭。”

用罢晚膳,十陰十十陽十师坦言自己渴求与她十床十第相欢。

少女倒上两盅米酒,告诉他这是无稽之谈。

“我怎会甘为姬妄?”她问道,“您有妻子,还有个小妾。那我算什么?”

“我是你的,是你一个人的,”十陰十十陽十师对她说。

“您现在是这么说,”她说,“但云收雨住,您的妻妾又会变得娇十媚诱人,我只能独守空房。我想您今夜不该留在此间。您的牛车会带您到另一处房舍过夜。如果您真的十爱十我,只十爱十我一个,那就日后再来。”

“我今日便是为此而来!”十陰十十陽十师说。

“但若您还有自己的家,”她说,“我就永远不会属于您。我要您来这里,和我一起住在我的府邸、我的宅院会属于您,永远属于您。但如果您另有住所,早晚会想念它,总有一天您会把我撇下。”

她微微挪动身十子。十陰十十陽十师觉得自己似乎瞥到一眼,少女袍服下白润柔十滑的酥十胸。

“我会处理掉我的家,”十陰十十陽十师感到欲十火在胸中灼烧。

“还有件事,”少女碧绿的眸子燃进他的双眼,“就是您的十陰十十陽十术。我知道您能号令天狗、妖鬼。要是我让您不悦,您就可以用那些卷轴上的法术随手把我变成一只飞乌。我怎能做您的十爱十人,您的妻子呢?”

少女又为他倒上一盅米酒。这令她的袍服稍稍滑开了几分,十陰十十陽十师看到了一握柔白的酥十胸,十乳十头粉艳得好像日出。

十陰十十陽十师扑过去想要抓住她,少女似乎根本没注意到十陰十十陽十师的失礼,只是灵巧地向后一退,避开他的双手,缓缓起身向他道辞。

十陰十十陽十师意识到良宵已尽,不禁大声叹息,犹如世间所有门轴同时呻十吟。就在此刻,疯狂攫住了他,至少人们是这么说的。

第二天,京城起了两处火头。先烧起来的是十陰十十陽十师的府邸,全城排第十七的庭院。

十陰十十陽十师早上把所有卷轴法器高高堆满一辆牛车,赶车离开了家,所以没人怀疑到他身上。这是一场惨烈的火事,烧起来时,他的妻子、小妾和所有仆人都还在安睡,这火夺走了他们的十性十命。

第二处是城郊的一座破屋,它在附近向来名头险恶。

这座房子里住了三个女人,据说是巫妇药师。没人知道起火时,她们在不在家。因为在废墟残灰中,人们只找到了婴儿和稚童的十十尸十十骨头颅。

晚上,十陰十十陽十师来到让他心醉神驰的少女门前。

“我的家已付之一炬,”他说,“我的女人都死了。除了你我再无人可十爱十,除了这里也无处可去。”

少女冲他笑了笑,这一笑的嫣然,让他觉得好像金乌跃空,光芒都早在他一人身上。

“还有这辆车,”他说,“我把所有法术都带来了。所有卷轴,所有法器。所有饰物、术杖和真名,我号令妖魔灵鬼、算后世今生的法力,都得自它们。所有这些,我都带来放在你的脚下。”

少女点点头,几个仆人拉过牛车,搬下器物,取走他带来的所有器物。

“好了,”十陰十十陽十师说,“如今我是你的了,再无一物可以阻隔我们。”

“还有一件,”少女对他说,“您的袍子。脱十下来,让我看看您。”

十陰十十陽十师的血脉中搀满了疯狂和欲十望。他脱十下长跑,赤身十裸十体站在暮雾之中。少女捡起他的长袍,拿在手里。

他张开双臂,抱向少女。

少女靠上他的身十子。“如今,”她低语道,“您无家、无妻,无妄,无术力,无衣袍。您舍弃了一切。现在轮到我送您点东西了。”

她伸手捧住他的头,拉到唇边,仿佛要吻他,吻他的眼睛。

“但我会留下你的命,”她说,“因为他不想让我杀你。”

狐狸的牙是很尖的。

第二天,人们发现十陰十十陽十师出现在一座二十年前就废弃了的院落中。

它过去的主人早巳失势。有人说这是报应,因为十五年前,正是十陰十十陽十师当时侍奉的欠名,令这个家族衰败凋零。

他赤身十裸十体,窘迫羞惭,行十事疯疯癫癫。

有人说是因为失去了妻子和宅院,把他愁疯的。

也有人说是因为失去了眼晴。而那些笃信鬼狐仙怪的人,则私下里传言,说这是中了狐术。

之后的日子里,他过去的亲朋好友看到他沿街乞讨,都有意避开。他身上只有碎布遮体,其中一条缠在脑袋上,挡住脸上的伤痕。

他活在贫苦、卑贱和疯狂中,一直到死。此生再无丝毫欢十愉,只有在梦中才得片刻喘十息。

不过,他到底是怎么活的,又是怎么死的,传说中都没有提及。

“但这到底有什么好处?”渡鸦说。

好处?夜梦之君问道。

“嗯,”渡鸦说,“和尚本会死,他确实死了。狐狸想要救他,没能救成。而十陰十十陽十师丧失了一切。你答应狐狸的请求,到底有什么好处?”君王看着远方的地干线。在他的眼中,一颗孤星一闪而没。

顿悟,白帝说。一切却是随他们的步调进行的。我的心思没有被十浪十费了。

“领悟?”渡鸦高扬起黑色的头颅,竖十起颈翎。“你是说谁?”

所有人。尤其是和尚。

渡鸦从喉咙里挤出一阵嘶哑的叫十声,从一只爪子跳到另一只,像是在捕捉词句。

黑瞳的王者耐心地看着它。

“但他死了,”过了半晌,渡鸦说道。

说到这个,你也一样啊,我的黑鸦。这次你也将有所顿悟。

“那你呢?”曾是个诗人的渡鸦问道。

但白帝始终裹在寂静里,看着地平线,没有做答。

过了一阵,渡鸦重重拍打了几下翅膀,飞上梦的天空,把君王独自留下。

这就是狐狸与和尚的所有传说。

几乎是所有。因为据说那些梦到遥远国度的人,有时会看到两个身影,在远方走过,像是一个僧人和一只狐狸。

也有人说这不可能,因为即使是在梦境、在冥府,和尚与狐狸都属于不同的世界,就像他们在凡间一样。

而且,他们将永远待在这不同的世界。

但梦是很离奇的东西,除了夜梦之君谁也不敢说它们是真是假,谁也不知道它们又会讲述什么漫漫光十陰十中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