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霜与烈火》作者:雷·布雷德伯里(1 / 2)

董乐山译

第一章

半夜里,西穆降生了。他躺在洞十穴十里冰冷的石块上号哭。他的血液流经全身,每分钟脉搏达一千跳。他不断地长大。

他的母亲用发烫的手把吃的送进他的嘴里,生命的噩梦开始了。他几乎一生下来就露出警惕的眼光,接着也不知道为什么缘故,眼光里充满了惊吓害怕的神色。吃的东西噎住了他的喉咙,他呛着又号哭起来。他漫无目的地环顾四周。

周围是一重浓雾。雾慢慢散开了。洞十穴十显现了轮廓。一个男人的高大身影出现在他眼前,这人疯疯癫病的,神情狂乱,十分可怕。一张垂死的脸。由于风吹雨打,显得十分苍老,好象在火中烘干了的土坯。这人蹲在洞十穴十的一个远远的角落里,他的眼睛转向一边,只露出了眼白,竖十起耳朵听着在这个冰天雪地的夜间星球上呼号的狂风。

西穆的母亲不时地哆嗦着,一边看着那男人,一边喂着西穆石果、谷草,还有从洞十穴十进口处掰下来的小冰柱。西穆吃着,消化着,又吃着,越长越大了。

蹲在洞十穴十那个角落里的男人是他的父亲!那个男人脸上只有一双眼睛尚有一丝生气。他的干瘪的手里握着一把粗糙的石匕首,他的下巴耷十拉着,没有知觉。

接着西穆的视野慢慢扩大了,他看到了他们住的地方外面地道里坐着老人。就在他看着的时候,他们开始一个个死去。

他们的死令人惨不忍睹。他们象蜡像一样融化,他们的脸收缩起来,露出了嶙嶙的瘦骨,牙齿突出。一分钟以前,他们的脸还是很饱满的,皮肤相当光滑,灵敏而有生气。一分钟以后,他们的皮肉就开始干瘪枯萎起来。

西穆在他母亲的怀里颠闹。她抱住了他。“别闹,别闹,”她轻声地拚命哄着他,回过头去看一下,怕这也会惹得她丈夫跳起来。

西穆的父亲光着脚丫子快步跑了过来。西穆的母亲尖声叫喊了一声。西穆感觉到自己被拉出了她的怀抱。他摔在石块上,打着滚,用他的湿润的新生的肺部号叫!

他父亲的满布皱折的脸俯在他的头上,高高地举着那把匕首。他还没有出生以前,在十娘十胎里的时候,就仿佛一再做过这样的噩梦。接着几秒钟快得象闪电一般,他的脑子里闪过了许多问题。匕首高高地举着,随时准备要他的命。西穆的新生的小脑袋瓜里涌现了这个洞十穴十里的整个生命问题、死亡、枯萎和发疯的问题。他怎么会懂得这个的?一个新生的婴儿?一个新生的婴儿能够思索、观察、了解、领会?不。这不对!这不可能!但这却是事实!在他身上是如此。他现在已经活了一个小时。过一分钟可能就要死了!

他的母亲猛的扑在他父亲的背上,把举着武器的手拉下来。西穆意识到了他们互相矛盾的念头所产生的感情波动。“让我把他宰了!”做父亲的气喘吁吁地便咽着叫道。“他活着有什么意思?”

“不,不!”做母亲的求道。她尽管年老体弱,还是趴在他父亲的魁梧的身上,抢着匕首。“他一定要活!他也许还有前途!他也许可以比我们活得长,不会马上就老!”

做父亲的倒身靠在一个石摇篮上。西穆看到那石摇篮里还有一个人影,躺在那里,眼光炯炯有神。那是一个小女孩,安静地自己在吃着东西,一双细细的手在摸索着吃的。那是他姊姊。

做母亲的把匕首从她丈夫的手中掰下来,她站了起来,一边哭泣着,一边把一头发发抹到脑后。她的嘴巴哆嗦着。“你别碰我的孩子,”她怒目瞪着她丈夫。“要不,我就宰了你!”

老头儿无可奈何地、悻悻地吐了一口唾沫,双目无神地看着石摇篮。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她的生命已有八分之一过去了。而她自己还不知道。这有什么用?”

西穆看着他自己的母亲似乎不断地在变形,象烟雾一般。她的清瘦的脸增添了无数的皱纹。她痛得全身哆嗦,只好坐在他身边,把匕首紧紧地揣在她的干瘪的怀里。她象地道里的其他老人一样很快地衰老起来,走向死亡。

西穆不断地哭着。他不论看向哪里,看到的都是恐怖。他这时感到心灵的感应,于是根据本能向石摇篮看去。他的黑黑的姊姊也在着他。他们两人的心灵象偶然接触到的手指一样碰了一下。他感到放心了一些。他开始了解了。

做父亲的叹了一口气,合上了绿色的眼睛。他十精十疲力竭地说:“快喂那孩子吧。天快亮了,这是我们最后一天活命的日子了,老婆子。喂他吧。让他快快长大。”

西穆安静下来从恐怖中产生的各种形象在他的脑海中涌现出来。

这个星球是距太十陽十最近的一个星球。黑夜冷得要命,白天又热得象火烤,气候变化之大,使你无法生存。为了要逃避黑夜的冰天雪地和白天的烈火烧烤,大家都住在山间的洞十穴十里。只有在凌晨和黄昏时分,空气才十温十和香甜一些,这时住在洞十穴十里的人们就把他们的孩子带到外面一个多石不十毛十的山谷里。天一亮,冰就融化,成了溪流,日落时,白天的烈火就熄了,空气清凉了一些。就在这气十温十能够生活的间隙,人们从洞十穴十里出来生活、奔跑、游戏、作十爱十。这时整个星球上的生物就苏醒过来,生命奔放。草木马上生长,飞鸟掠过长空。小走兽在岩石中间奔窜;什么东西都想在这短暂的喘十息时间里活个痛快。

这个星球是无法呆下去的。西穆生下来不到几个小时就懂得这一点了。他的心中涌现了遗传的记忆。他一辈子得住在洞十穴十里面,一天只有两小时能到外面去。在这里,在这个石洞地道里,他只能说话,没完没了地同别人说话,但无法睡觉,躺在那里做梦,十胡十思乱想,但永远无法睡觉。

而且他只能活整整八天。

这个念头就叫他吓了一跳!八天。短短的八天。这太不可想象,但却是事实。甚至在他母亲的十娘十胎里,就有一种遗传的意识,用一种奇怪的疯狂的声音告诉了他,他正在迅速成胎,马上就要离开十娘十胎出来。

生产快得象刀切一样。童年一闪眼就过去了。青春象个闪电,成年是个短梦,壮年是个幻觉,老年却是个奇快无比的现实,死亡是个迅速来临的必然。

八天以后,他就要成为一个目光迟钝、干瘪枯萎,快要死去的人,就象他父亲现在那样站着,无可奈何地看着他的妻儿。

今天这一天就是他全部生命的八分之一!他必须尽情享受。他必须从他父母的思想里寻求知识。

因为再过几小时他们就要死了。

这实在太没有公道了。这就是全部生命?他在十娘十胎里不是梦见过长寿的生命,山谷里不是发烫的岩石,而是成荫的树木,宜人的气候?是的,他梦见过!既然他梦见过,那么这些景象一定确有其事。他怎样才能找到长寿的生命呢?到哪里去找?他怎样才能够在短短的,稍纵即逝的八天里完成这个艰巨的令人丧气的毕生使命呢?

他的同类是怎么落到今天这样的境地的?

好象接了一下电钮,他看到了一幅景象。金属做的种籽形状一样的东西从一个遥远的绿色世界给刮过宇宙空间,拖着长长的火焰,掉到了这个荒凉的星球。从震裂的壳中踉跄地下来了男男十女女。

什么时候?很久很久以前了。一万天以前。紧急降落的避难者为了躲太十陽十,藏匿在山缝洞十穴十里。烈火、冰块、洪水把金属大种籽的残骸烧掉冲掉了。避难者象放在砧子上锤打的生铁一样,给变了形。太十陽十辐射把他们熬干了。他们的脉搏加速,每分钟快到二百跳,五百跳,最后是一千跳。他们的皮肤加厚,血液变质。人老得很快。孩子是在洞十穴十里生养的。这个过程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就象这个星球上的所有其他野生动物一样,紧急降落的人男男十女女都只活了一星期就死了,留下的孩子也都这样。

西穆想,原来生命就是这样。这并不是在他思想中说出来的话,因为他不知有语言,他只知事物的景象,遗留的记忆,十二种意识,一种心灵感应,可以穿过皮肉、岩石、金属。不知在什么时候,他们产生了这种心灵感应,再加上遗传的记忆,这是这一切恐怖中的唯一的天赋,唯一的希望。因此西穆想,我是第五千代的没出息的子孙吗?我有什么办法救我自己,不至于在八天后死掉呢?有没有生路?

他睁大了眼睛,又有一个景象出现在他的面前。

在这个悬崖峭壁的山谷之外,在一座低低的山上还有一个完好无损的金属种籽躺在那里。一只金属的飞船,没有生锈,也没有被山崩撞毁。飞船丢在那里,完好无损。在全部紧急着陆的飞船中,只有这一只仍是个完整的,可以使用。但是在那么远。里面没有人帮他忙。但从此以后,那座远远山上的那条飞船就成了他的人生目标。这是他逃离此间的唯一希望。

他的脑筋又一动。

在这个悬崖里,有一小撮科学家在地下深处与众隔离地工作着。他长大以后,懂事以后,就要到他们那里去。他们也梦想逃亡,长寿,葱翠的山谷,宜人的气候。他们也渴望地看着那遥远高山上的那条飞船,金属完好无损,不会生锈,也不会腐蚀。

悬崖呻十吟了一下。

西穆的父亲抬起了他的衰老的没有生气的脸。

“天亮了,”他说。

第二章

花岗岩悬崖到了早晨好象放松了有力的肌肉一样。这是山崩的时候。

地道里响彻了赤脚的奔跑声。成十人孩子都睁着迫切期待的眼睛挤着来着外面的晨光。西穆听到远处一声巨石的滚十动,一声尖十叫,接着是一片沉默。山崩的巨石滚到了山谷中去了。那些巨石一百万年来就在等待时机要掉下来,开始掉下来时是成块的巨石,可是一掉到谷底就跌成了粉碎,由于磨十擦,热得发烫。

每天早晨至少有一个人葬身在山崩之中。

悬崖上的人并不怕山崩。这使他们本来也已经太短促,太轻率,太危险的生活多了一种刺激。

西穆觉得他父亲一把抓住了他。他给粗十暴地抱着在地道里走了一千码,来到光亮出现的地方。他的父亲的眼里有一种闪闪发光的发疯的神色,西穆动弹不得。他意识到就要发生的事。在他父亲的背后,跟着他的母亲,怀中还抱着小姊姊小黑。“等一等!小心点!”她向她丈夫叫道。

西穆感觉到他父亲蹲了下来,竖十起耳朵听着。

悬崖上面有一阵颤十动,一阵哆嗦。

“跳吧!”他父亲叫道,纵身向外一跳。

一块山崩的巨石向他们压了下来!

西穆的印象里是刹那间天崩地裂,飞沙走石,一片混乱。他的母亲失声喊叫。他感到身十子猛的一荡,掉了下去。

结果却是他的父亲一步把他带进了白昼。崩落的巨石在他身后咆哮。他母亲和小黑刚才站着的洞十口,堵满了碎石和两块百斤重的巨石,已落在远远的后方。

一震天撼地的山崩过去了,现在只有一些细砂还在往下掉。西穆的父亲纵声大笑。“闯过来了!天呀!活着闯过来了!”他轻蔑地看了一眼悬崖,吐了一口唾沫。“呸!”

母亲和姊姊小黑在石块中间爬出来。她驾丈夫;“傻瓜!你差一点把西穆的命给送了!”

“我现在仍旧可以送他的命,”做父亲的反驳道。

西穆没有听他们吵架。他的注意力让山崩在隔壁一个地道口留下的石块吸引了过去。一大堆石块下面有血流了出来,浸透了地面。别的就看不到了。有人想闯过来,但失败了。

小黑迈开她细长灵活的脚,向前奔着,她赤着脚,步履很稳。

山谷里的空气仿佛是山脉中间滤过来的美酒。天空一片蔚蓝,令人宁静;不是晌午时分那样白热的一片,也不是黑夜里漆黑。的一片,虽有繁星点缀,却象浮肿的乌青块一样。

这是个潮流汇合的地方,各种不同的变化激烈的气候的潮流在这里撞击,后退。现在这个地方是一片安静,空气清凉,生机蓬勃。

笑声!西穆听到了远远的笑声。为什么奖?他的同类怎么还有时间寻十欢作乐?也许他以后会发现个中原因。

山谷里突然呈现一片动人的色彩。在短暂的黎明中解了冻,各种植物从你最最意想不到的地方进了出来。你一边看着,它一边就开了花。在光秃秃的岩石上出现了淡绿色的卷须。几秒钟后,叶尖就垂着沉甸甸的果实。父亲把西移十交十给了母亲,赶紧收获这昙花一现的紫色的、蓝色的、黄色的果实,把它们塞十进他腰部系着的一只皮袋里。母亲摘下露水晶莹的新叶,放在西穆的舌上。

他的感官这时特别灵敏,求知欲旺盛。他懂得了十爱十情、结婚、风俗、愤怒、怜悯、气愤、自私、各种复杂的感情、现实和反映。从一件事联想到另一件事。葱绿的植物在他眼前象万花筒一样旋转,使他应接不暇,在这个世界上,由于缺少时间给你作解释,你就不由得自己去思考领会。食物吃到肚里的饱十胀感觉使他对自己的体质、十精十力、运动有了了解。象一只雏鸟刚从壳中孵化出来一样,他就马上成为一个完整的,什么都能领悟的单独存在。遗传和心灵感应充实了每一个人的头脑,而每一个人的头脑又充实了他的头脑。他为他自己的能力感到高兴。

他们父母子女一起走着,到处闻着香味,看着小鸟在悬崖之间飞来飞去,好象投来扔去的石子一样,做父亲的突然说了一句奇怪的话:

“记得吗?”

记得什么?西穆躺在摇篮里。他们一共只活了七天,要记忆什么还不容易?

做丈夫的和妻子的互相看了一眼。

“难道这只是三天以前?”妻子说,全身哆嗦,闭起眼睛来想。“我不能相信。这么不公道。”她哽咽着说,抹了一下脸,咬着干枯的嘴唇。风吹吻着她的灰发,“现在轮到我哭了。一个钟头之前是你!”

“一个钟头等于半辈子。”

“来吧,”她挽起丈夫的胳膊。“让咱们看个够,这是咱们最后一次了。”

“太十陽十在几分钟之内就要升起,”老头儿说。“咱们该回去了。”

“再呆一分钟,”女的央求道。

“太十陽十会赶上咱们的。”

“让它赶上咱们好了!”

“你不是那样想的吧?”

“我什么想法也没有;什么也没有,”女的哭道。

太十陽十升得很快。山谷里的葱绿马上给烤糊了。炙人的热风在悬崖上吹过。远处十陽十光迫射着悬崖,裂开了石面,欲崩而未扇的大石块这时就松动起来,象剥皮似的掉了下来。

“小黑!”父亲叫道。那女孩子嘴里答应着,在山谷里暖热的地面上蹦跳过来,披的一头黑发仿佛抱在后面的一面旗子。她跑了过来,手里尽是绿色的果实。

太十陽十在天际烧起了一道烈火,空气热得发出呼十呼的啸声。

洞十穴十人吃了一惊,一边叫喊,一边抱起孩子,带着大包小包的果实和青草,回到他们的洞十穴十深处去。不一会儿,山谷就闻无一人,只有一个不知是谁遗忘了的小孩。他在平地远处跑着,但体力不够,还没有跑过一半的山谷,炎热的十陽十光已从悬崖上直射下来。

花朵烧成了灰烬,青草象被火烧伤的蛇一样缩回到岩石缝里。花籽在热风中吹刮,最后落到岩石缝里,到今天晚上日落时分再生长开花,然后又结籽死去。

西穆的父亲瞧着那在山谷底里孤身奔跑的孩子。他和他妻子,还有小黑和西穆已安然无事地回到了洞十口。

“他来不及的,”父亲说:“别看他,老婆子。看了不好受。”

他们转过身去。只有西穆没有,他的眼睛瞥见了远处金属的闪光。他的心怦怦地跳起来,他的眼睛一片模糊。远处,在一个低低的山顶上有一个从宇宙空间飞来的金属种籽,闪烁着炫目的光芒!这仿佛是他在十娘十胎里做的一个梦终于实现了似的!一个金属做的宇宙空间飞船,完好无损地停在一个山顶上!这就是他的前途!这就是他的求生存的希望!这就是几天以后他长大了——这种想法真奇怪——以后要去的地方!

太十陽十光象火山熔浆一样投到山谷中来。

逃跑的小孩子失声喊叫,十陽十光把他烧成一把火,叫十声中断了。

西穆的母亲突然老了,她在地道里吃力地走着,中途停了下来,伸起手,把昨天晚上结的两根最后冰柱掰了下来,递了一根给她丈夫,自己留下一根。“咱们一起来喝最后的一杯酒。为了你,为了孩子。”

“为了你,”他向她点头道。“为了孩子。”他们举起了冰柱。冰块在他们干渴的嘴里溶化了。

第三章

整整一天,太十陽十光始终炙烤着山谷。西穆无法看到。但是他的父母脑海里的生动图象足以证明这自昼烈火是怎么一回事。光线射进来象水银一样,炙烤着洞十穴十,但没有照射得很深。它把洞十穴十照亮了,里面又十温十暖又舒服。

西穆尽量想使他父母保持年轻。但是不管他心中和想象中怎么努力,他们在他面前已经变得侵十十尸十十一样。他的父亲越来越老。西穆不禁恐惧地想,我很快也就要变成这样了。

西穆不断地成长着。他感觉到体内的消化运动。他不断地给喂着吃的。不断地吞着、咽着。他开始找到了语言来形容他看到的各种景象和事情。其中之一就是十爱十。这不是个十抽十象的概念,而是一个过程,一下喘十息,一种晨间空气的香味,一阵心跳,搂十抱他的胳膊,他的母亲俯视的脸。他看到了这些过程,于是他在俯视的脸的背后开始寻找,在她的脑海中找到了可以马上使用的一个字儿。他的嗓门开始要说话。生命在推着他,赶着他奔向湮灭。

他感觉到指甲在长,细胞在调整,头发在繁密,筋骨在发展,脑部柔软的灰白质的皱纹在加深。他的脑子在生下来的时候象一块冰一样光滑,纯洁无暇,但瞬息之间,好象给石块砸了一下似的,马上有了斑斑的裂痕,那是无数思想和发现所造成的蜂隙。

他的姊姊小黑同其他暖房里的孩子一样跑来跑去,不断地在吃着。他的母亲守在他旁边哆嗦着,她没有胃口吃东西,她的合上的眼睛四周尽是皱纹。

“日落了,”他的父亲最后说。

白昼过去了。光线黯淡下来,外面起了风。

他的母亲站了起来。“我要再看一眼外面的世界。……再看一眼……。”她呆呆地注视着,全身哆嗦。

他的父亲眼睛紧闭,他靠墙躺着。

“我起不来,”他语不成声。“我起不来。”

“小黑!”母亲喊了一声,女孩子跑着过来。“给你,”她把西穆递给了女儿。“把好西穆,小黑,喂他吃的,照顾好他。”她最后一次亲了一下西穆。

小黑一言不发,抱十紧了西穆,她的绿色的大眼睛眼泪晶莹。

“去吧,”母亲说。“在日落时候带他出去。你们去玩吧。找吃的,一边吃,一边玩。”

小黑头也不回就走了。西穆在她的怀抱里挣扎,他的悲哀的眼睛不能置信地国过头来看一眼。他哭了起来,嘴里说出了生下来的第句话:

“为什么……?”

他瞧见她母亲头一抬。“孩子说了话!”

“是啊,”他父亲说。”你听到了他说的是什么吗?”

“我听到了,”母亲消们地说。

西穆最后看到的他父母的活着的形象是他母亲四肢乏力,摇摇晃晃地慢慢走到她已经无声的丈夫身旁躺了下来。这是他最后一眼看到他父母的动作。

第四章

黑夜来了,又过去了,接着开始了下一天。

在夜里死去的人的十十尸十十体都送到一座小山顶上去埋葬。送葬的队伍很长,因为死人很多。

小黑走在送葬的行列里,一只手牵着刚会走路的西穆。就在天亮之前一小时,西穆刚学会走路。

在冰山顶上,西穆又一次看到了远处一颗大种籽一样的金属做的东西。别人都没有看它,也没有提到它。为什么?是不是有什么缘故?它是不是一种幻觉?他们为什么不跑到它那里去?礼拜它?想法登上去,飞到宇宙空间去?

送葬的悼词都说了。十十尸十十体给放到了地上,一会儿以后,太十陽十光就会把它们火化掉。

送葬的行列这时就转过头来,跑下山,急于要享受几分钟的自十由时间,在甜蜜的空气中跑啊,玩啊,笑啊。

小黑和西穆象小鸟一样蝶蝶不休,在岩石缝里找果实吃,十交十换生命的知识。他生下来刚第二天,她刚第三天。他们总是给生命的流星速度追赶着。

他的生命又有一章揭开在他面前。

五十个年轻人从悬崖上跑下来,粗十大的手中握着尖石做的匕首。他们大声喊叫着,奔向远处一片黑黑的小悬崖。

“打仗!”

这个念头在西穆的脑海中出现,使他吃了一惊,十分恐慌。这些人是跑到别人居住的黑色小悬崖中去打仗,杀人的。

但这是为什么?不打仗,不杀人,生命不是已经够短促的吗?

他从极远的地方听到了厮杀的声音,不觉脊梁骨凉了大半截。“为什么,小黑,为什么?”

小黑也不知道。也许到明天他们就会明白了。至于现在,要紧的还是找吃的维持生命。小黑那样子仿佛是一只蝎子,粉十红色的舌十尖老是在十舔十十着,老是想吃东西。

脸色苍自的孩子们在他们周围跑着。一个甲壳虫一样的男孩子在岩石上乱闯乱跑,他把西穆推开,把他手中的一只特别甜美的红果抢了去,那是西穆从一块岩石下面采来的。

西移还没有站住脚跟,那孩子已迫不及待地把那果子吃了。西穆摇摇晃晃地冲了过去,两人扭在一起,跌了下去,在地上翻滚着,还是小黑使劲把哭闹着的两个人拉开。

西穆流了血。象一个神一样,他站在一旁说:“不应该是这样。孩子们不应该是这样。这不对!”

小黑把那个闯祸的小孩赶开。“走吧!”她叫道。“你叫什么名字,坏孩子?”

“奇昂!”那孩子笑着叫道。“奇昂,奇昂,奇昂!”

西穆使尽了他幼小的无邪的脸上的全部狠劲,盯着他看。他气得说不出话来。这就是他的仇敌。仿佛他早就料到,在等待着这个吵架场面和仇敌似的。他已经懂得了山崩、冷、热、生命的短促,但这些都是属于地方、场面的事情——属于无思想十性十质的无声的、过度的表现,其唯一推动力量是地心吸力和十陽十光辐射。而现在,在这个顽劣的奇昂身上,他看到了一个有思想的敌人!

奇昂跳了开去,走远之后回过头来挑衅道:

“明天我就长大了可以来宰你!”

他在一块岩石后面不见了。

别的孩子都笑着从西穆身旁跑过去。谁是朋友,谁是敌人?在这么短促的生命中怎么会有时间形成友敌呢?不管友敌,都根本没有时间听,是不是?

小黑猜透了他内心的思想,把他拉走。他们一边寻找吃的,她一边在他耳边厉声轻语:“抢吃的就成了仇敌,送花草就成了朋友。仇敌也是因为意见和想法的不同。你刚才在五秒钟里面就造成了一个终生的仇敌。生命太短促,结怨也得快。‘她笑道,这句讽刺的话出诸于她这么年轻的人之口,听起来是很奇怪的,真可说是少年老成。“你一定要拚命保护自己。别的人,有的很迷信,会要杀死你。他付相信杀人者可以从被杀的人那里吸收生命力,因此可以多活一天。你明白吗?只要有人相信这种念头,你就处于危险之中。”

但是西穆没有在听。在一大群纤弱的女孩子——明天她们就会长高,变得文静一些,后天就会苗条起来,大后天就会找丈夫结婚——中,西穆瞥见了一个头发是紫蓝色的小女孩。

她跑了过去,从西穆身旁擦过,两人的身十子碰了一下。她的眼睛象银子一样晶莹,她看了西穆一眼。他这时知道,他已找到了一个朋友,一个十爱十人,一个妻子,一个一星期以后会同他一起躺在死人堆上让十陽十光把他们烧成枯骨的人。

只有这么一瞥,但这一瞥在一瞬间把他们结合在一起了。

“你叫什么名字?”他在她后面叫道。

“莱特!”她笑着回首。

“我叫西穆,”他困惑地回答。

“西穆!”她重复一遍,继续跑开去。“我会记得的!”

小黑推一推他。“喂,吃吧,”她对心不在焉的弟弟说。“你不吃,就长不大,就没法去逮她。”

奇昂不知从那里冒了出来,他在旁边跑过去说,“莱特!”他学着他们的腔调,心怀恶意地跳着说:“莱特!我也会记得莱特的!”

小黑站在那里,身材苗条,一头黑发象乌云一样,她摇着脑袋悲哀地说:“我看到了你的未来,小西穆。为了得到这个莱特,你不久就需要武器了。现在,快走吧——太十陽十升起来了!”

他们跑回到了洞十穴十里。

第五章

他的四分之一的生命已经消逝了。孩提时期已经过去。他现在是个少年了!夜,山谷里大雨倾盆。他看着山谷里出现了新的河道,一直流过那金属飞船所在的那条山。他把这个知识存储起来,以备日后应用。每天晚上出现一条新的河道,一条新冲刷出来的河十床十。

“山谷那边是什么?”西穆心里纳闷。

“没有人去过,”小黑解释道。“要想爬过山到平原去的人不是给冻死就是烧死了。我们所到的地方都只是半小时奔跑的距离。半小时去,半小时回。”

“那末没有人到过那金属飞船?”

小黑一撇嘴。“那些科学家,他们试过。都是些傻瓜。他们不知道知难而退。没有用。太远了。”

科学家。这名字使他心中激动。他几乎已经忘记了他生前生后所梦见的景象。他的口气很殷切。“科学家在哪里?”

小黑掉转脸,不去看他。“我知道也不告诉你。他们会杀死你,做实验!我不要你去参加他们。十爱十惜你的生命,别为了到山上那个破玩意儿去而牺牲生命。”

“那么我会向别人打听他们是从哪儿来的!”

“没有人会告诉你!他们憎恨科学家。你得靠你自己的力量去找他们。找到了又怎样呢?你能救我们吗?好吧,你救我们吧,傻小子!”她一脸不高兴。她的生命有一半已经过去了。

“我们不能这样坐着,光说话吃饭,”他抗议道。“别的什么也不做。”他跳了起来。

“你去找他们吧!”她悻悻地反驳。“他们会帮你忘记的。是啊,是啊。”她一不小心全说了出来。“帮你忘记你再过几天你的生命就要完了!”

西穆在地道里到处找。有时候他当真以为已经弄清楚了科学家是在哪里,但是当他向旁边的人打听到科学家所在的洞十穴十怎么走法时,大家的一阵愤怒的口答,把他反而弄十胡十涂了。说起来就是这些科学家不好,把他们送到这个要不得的星球上来!西穆在大家咒骂十交十加下,只好编起了脖子。

他就悄悄地到一个中央大洞里,同别的孩子们坐在一起,听大人说话。这是上课的时间,也叫讲话的时间。不管他多么急不可耐,尽管生命迅速消逝,死亡象颗黑色的管星一样迅即降临,他还是知道他需要知识。今天是上课的夜里。但是他坐的不安稳。生命只有五天了。

奇昂坐在西穆的对面,他的嘴唇很薄,脸色傲慢。

莱特出现在他们两个之间。刚过了几小时,她已长得亭亭玉立。她的头发更有光泽了。她微笑地坐在酉穆身旁,不去理会奇昂。奇昂就神态不自然起来,不再吃东西。

屋子里话声不断,麻麻啪啪。象心跳一样快,一分钟要说上一千个、二千个字。西穆如饥似渴地学十习十着。他虽然没有闭上眼睛,却好似进了梦境一般,人感到懒洋洋的,朦朦胧胧的,几乎象在十娘十胎里那样。他隐隐约约地听到了话声,这些话声在他的脑海里织成了知识的锦缎。

他梦见了没有岩石的绿草如茵的草地,迎着晨熹走去,没有彻骨的寒冷,也没有炙人的炎热。他走在绿油油的草地上。头上飞过金属飞船,空中气十温十固定不变。什么事情都很慢,很慢,很慢。

需要一百天、二百天、五千天才长大的大树上停着飞鸟。什么都停在它们原来的地位上,小鸟并没有因为十陽十光的照射而不安地扑翅,树木也并没有因为十陽十光的倾注而枯萎。

在这个梦境里,人们走路悠闲自在,从来不跑,他们的心律平匀,不快不慢。青草常在,不会在一把烈火中烧掉。梦中的人说的总是明天的生活,不是明天的死亡。这梦境是这么熟悉,当有人握住他的手时,他还以为这也是梦境呢。

莱特的手放在他的手心里。“做梦吗?”她问道。

“是的。”

“什么事情都有东西抵消的。为了抵消我们生命的不公平,我们的头脑常常会回到想象中去,到那里去寻找值得一看的好东西。”

他不断地拍着石头地板。“这样仍旧不公平!我痛恨!这反而使我想到世界上有别的好东西,我却不能享受到!为什么不干脆让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不能浑浑噩噩地活着,浑浑噩噩的死去,不知道这种生活是不正常的?”他的半张半闭的嘴里喘着粗气。

“什么事情都有个目标,”莱特说。“这给了我们目标,使我们努力想办法找到一条出路。”

他的眼睛发出炽十热的光,“我很慢很慢地爬上了一个长满青草的小山,”他说。

“是我一小时爬过的小青山吗?”她问。

“也许是。很象。梦境比现实要好。”他眨一眨眼,又细眯着。“我观察了梦里的人,他们不是老在吃东西。”

“也不讲话?”

“也不讲话。而我们却老是在吃东西,老是在讲话。有时,梦境里的人就是闭着眼睛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在莱特看着他的时候,一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他觉得她的胜黑了起来,有了皱纹,呈了老态。她两鬓发白,眼睛失掉了色泽,眼角尽是折子。她的牙齿掉了,嘴唇于瘪,纤细的手指象焦炭一样挂在枯萎的手腕上。就在他看着的时候,她的姿色已经消失,他吓得抱住她几乎要叫了出来,因为他以为自己的手也枯萎了,他排命忍着才没有惊叫出声。

“怎么回事,西穆?”

一听到这活他嘴里的唾沫就干了。

“只有五天了……”

“科学家。”

西穆一惊。谁在说话?在昏暗的光线中有个高个子在讲话。“科学家把我们送到这个星球上来紧急着陆,到现在已经糟蹋了无数的生命和时间。没有用。没有用。让他们去,可是别把你们的时间给他们。你们要记得,人生只有一遭。”

这些可恨的科学家在哪里?现在,在学十习十时间、讲话时间以后。他准备去找他们。现在,他至少知道了足够的情况,可以为自十由,为飞船而努力了下。

“西穆,你到哪里去?”

但西穆已经走了。他奔跑的脚步声消失在一条已经磨得很光滑的石头地道中。

看来已经有半夜功夫给十浪十费掉了。他摸了十几条死十胡十同,多次遭到年轻人的袭击,要他的十精十力延长他们的寿命。他们的迷信叫喊在他身后追逐着。他们的指甲在他身上留下了抓痕。

可是他找到了他的目标。

在悬崖深处的一个玄武岩的小十洞十穴十里有六个人,他们面前的桌上放着一些西穆虽然不熟悉却打动了他心弦的东西。

科学家们是分批工作的。老的几个做重要的工作,年轻的人一边学一边问,他们的脚下还有三个小孩。他们是一个过程的几个阶段。每隔八天就有一批新的科学家在研究一个问题。完成的工作量很不够。他们刚刚到达创造十性十阶段,人就老了,要死了。每个人有创造成果的时间实际上只有整个生命中的十二个小时。四分之三的生命用在学十习十上,接着有短短的一段有创造力的时期,然后就衰老,昏聩,死亡。

西穆进去时,他们回过头来看他。

“难道我们添了一个新手?”他们中间年纪最大的一个问。

“我不相信,”一个年轻些的说。“把他赶出去。他可能是战争贩子。”

“不要那样,不要那样,”年老的说,光着脚丫子向西穆走了过来。“进来吧,孩子,进来吧。”他的眼光友善,缓慢,不象悬崖上面那些急躁的人。灰色的眼珠,神态安详。“你想干什么?”

西穆迟疑了一下,低下头,不敢正视那安详十温十和的眼光。“我要活下去,”他轻声说。

那个老头儿轻轻地笑了。他摸一下西穆的肩膀。“你是新的人神吗?还是你病了?”他一半认真,一半开玩笑地问西穆。“你为什么不去玩?你为什么不做准备迎接你恋十爱十,结婚,生儿育女的阶段?你不知道到了明天晚上你就长大了吗?你不知道要是不加珍惜,你就会错过这一辈子的生活乐趣吗?”他停了下来。

西穆听到一个问题,就眨巴一下眼睛。他看一眼桌子上的仪器。‘我不应该来这里吗?”他问。

“当然,”老头儿大声说,声音严厉。“但是你来了,这真是奇迹。我们已有一千天没有从群众中间来的志愿人员了。我们只好自己孕育科学家,结果成了世代家传!你数一数,我们只有六个人!三个孩子!不算多吧?”老头儿向石头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我们征求志愿人员,大家却口答,‘去找别人吧!’或者‘我们没有时间!’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说吗?”

“不知道。”西穆退缩了一下。

“因为他们自私。是啊,他们要活得长寿一些,但是他们知道,他们不论干什么都不能保证自己的生命能延长一些。他们可能为他们将来的后代保证生命延长一些。但是他们不肯放弃寻十欢作乐,放弃他们短暂的青春,连一次日落或日出的时间都不肯放弃!”

西穆靠在桌边,认真地说:“我明白。”

“你明白吗?”老头儿呆呆地望着他说。他叹口气,轻轻地拍一下这孩子的手臂。“是啊,你当然明白。现在已经不太有人明白这道理了。你是个例外。”

别的人上来把西穆和老头儿十十团十十十团十十围住。

“我叫迪恩克。明天晚上科特就要来代替十我。那时我就死了。再过一个晚上,又有别人来代替科特,接着就是你,如果你肯努力,并有信心的话,但是首先,我给你一个机会。你如果愿意,可以回到你的游伴那里去。你有十爱十人吗?回到她那里去。生命是短促的。为什么要你为未来的后代十操十心?你有享受青春的权利。如果你愿意,马上可以走。因为如果你留下来,你就没有时间干别的,只有不断的工作,老死在工作岗位上。但是这工作是有意义的。怎么样?”

西穆看了一眼地道。远处刮着大风,传来了烧东西的香味,赤脚的走动声,年轻人的笑声,这都是很好听的声音。但是他不耐烦地摇一摇头,眼睛润十湿。

“我要留下来,”他说。

第六章

第三夜和第三天过去了。到了第四夜,西穆才深入他们的生活。他知道了远处山顶上的金属种籽是怎么一回事。他听他们说起原来的种籽——叫做飞船的东西,紧急降落以后,幸存者躲在悬崖上挖洞逃生,他们很快就老了,为了忙着求生存,把科学都忘了。在这样一个火山口一样的星球上,机械知识是无法保存的。每个人只图“眼前”生存。

昨天过去了就算了,明天却呆呆地瞪着他们每个人的脸。十陽十光的辐射使他们迅速衰老,但是后来也在他们身上产生一种心灵感应,新生的婴儿靠此可以吸收观感、思想。遗传的记忆成了一种本能,能够保存对另一个世界的记忆。

“我们为什么不到那条山上的飞船那里去呢?”西穆问。

“太远了。我们需要有东西保护不受十陽十光的炙烤,”迪恩克解释道。

“你们想办法制造过保护的东西吗?”

“各种各样的油膏,用石头和鸟翼做的保护服,最近还尝试的粗糙的金属。这些都没有用。也许再过一万代,我们能够制造一种金属,里面放了冷水,可以保护我们到飞船那里去。但是我们的工作太慢了,太盲目了。今天早晨,我生长成熟了,拿起了仪器。明天我就要死了,又放了下来。一个人在一天之内能做些什么呢?要是我们有一万人,问题就可以解决了。……”

“我一定要到飞船那里去,”西穆说。

“那你就会死,”老头儿说。西穆的话一出口。屋子里就一片沉默。大家都瞧着他。“你是个非常自私的孩子。”

“自私!”西穆不满地叫道。

老头儿挥一挥手。“这种自私我倒欢喜。你要活得长寿一些,你会想尽办法去实现。你会想办法到飞船那里去。但是我告诉你,这是没有用的。不过,如果你要那么做,我也无法阻拦你。至少你比我们中间有些人要强,他们为了多活几天不惜打仗。”

“打仗?”西穆问道。“这里怎么会打仗呢?”

他全身打了一个寒战。他不明白。

“明天有的是时间说这个,”迪恩克说。“现在听我说。”

那天晚上就过去了。

第七章

早上。莱特从过道里跑过来,一边叫,一边哭,她投进了西穆的怀抱。她又变了。她又长大了,更加美丽了。她全身哆嗦,紧紧地抱住他。“西穆,他们来逮你了!”

过道里传来了赤脚奔跑的声音,接着到了洞十口。奇昂站在那里笑着,他也长高了,两只手里都握着一块尖石。“好呀,你在这里,西穆!”

“走开!”莱特猛的转过身去向他喊叫。

“我们把西穆带走就走开,”奇昂向她保证。然后他向西穆笑道。“那就是他跟我们一起打仗去。”

迪恩克急忙走上前来,他的眼睛眨巴着,双手软弱无力地挥舞着。“走开!”他尖声叫喊。“这孩子如今是科学家了。他同我们在一起工作。”

奇昂收起了笑容。“还有更值得的工作要做。我们现在要到最远的悬崖那里去同他们打仗。”他的目光殷切。“你一定会跟我们一起去的吧,西穆?”

“不去,不去!”莱特拉住他的胳膊。

西穆拍拍她的肩膀,然后向奇昂说。“你们为什么要去打他们?”

“跟我们去的人都可以多活三天。’

“多活三天?”

奇昂坚定地点点头。“要是我们打赢了,就可以活十一天,不止八天。他们住的悬崖有一种矿物质,能保护你不受辐射。考虑一下,西穆,整整三天美满的生命。你参加我们吗?”

迪恩克插了进来。“你们走吧。西穆如今是我的学生!”

奇昂反唇相讥道:“你去死吧,老头子。到今天日落时,你就烧成焦炭了。你算老几,可以命令我们走开?我们还年轻,我们要活得长寿一些!”

十一天。西穆觉得这话有些不可信。十一天。现在他明白了,为什么要打仗。要是你的生命可以延长几乎一半,谁不会去打仗呢?可以多活那么多天!是啊。为什么不去打仗!

“多活三天,”迪恩克的声音刺耳地说,“但是你得不死,但是你得在打仗时没有给打死。但是,但是!你们从来没有打赢过。你们几乎总是输的!”

“但是这一次,”奇昂失声说,“我们一定胜利!”

西穆感到不解:“我们都来自同一祖宗。我们为什么不合住最好的悬崖呢?”

奇昂听了大笑,握紧了手中的尖石。“那些住在最好悬崖的人认为他们比我们高明。有权的人的态度就是那样。而且那边的悬崖小一些,只能住三百人。”

多活三天。

“我跟你去,”西穆对奇昂说。

“好啊!”对于这个决定奇昂很高兴,简直太高兴了。

迪恩克听了目瞪口呆。

西穆转身过来向迪恩克和莱特说,“我如果打赢了,就可以走近飞船半里。而且我有额外三天的时间可以想法到飞船那里去。我看只有这么办。”迪恩克悲哀地点点头。“只有这么办。我相信你。现在去吧。”

“再见,”西穆说。

老头儿听了一惊,接着又对西穆对自己开的玩笑感到好笑。“是啊——我不会再见到你了,是不是?那么,再见。”他们握了手。

奇昂、西穆、莱特他们三人一起走了出去,后面跟着别人,都是一些马上要长成好斗的青年的孩于。奇昂的眼中露出的眼光可不是好玩的。

莱特同西穆一起去了。她为他拣了石块带着。不论他怎么说,她都不回头。太十陽十刚露出地平线,他们走过了山谷。

“莱特,请你回去吧!”

“等奇昂回来?”她说。“他打算在你死后要我嫁给他。”她倔强地摇一摇头,她的一头秀发,黑得令人难以相信。“我要同你呆在一起,死也要死在一起。”

西穆的脸色严峻起来。他长得很高,一十夜之间,世界似乎缩小了。成群的孩子兴高采烈地叫喊着过去,寻找吃的,他冷眼看着他们,不禁觉得奇怪:难道四天以前自己也是那样?真奇怪。在他的脑海中有过了许多天的感觉,仿佛是真的已经活过了一千天。他所经历的事件和所想过的念头重重叠叠,丰富多采,多种多样,使人难以相信,在这样短的四天里竟然发生了这么多的事。

打仗的人三二成群。西穆抬头看那黑色小悬崖。原来我的第四天就是这样过的——他这么想。但是我仍没有走近那条飞船,也没有走近别的,甚至——他听到莱特在他身旁的轻巧脚步声——也没有接近她,为我带武器、拣果实的人。

他的一半生命已经完了。或者说,三分之———如果他打仗得胜的话。如果。

他跑起来很轻快,两条腿一前一后地举起又放下。这一天使我意识到了自己的体格。我一边跑,一边吃;一边吃,一边长;一边长,一边看莱特,看得我有些目眩。她也那样十温十存地看着我。这是我们青春的日子。我们是不是在把它十浪十费掉?我们是不是在把它十浪十费在一场梦里,一件蠢事上?

他听到远处的笑声。小的时候他会奇怪。现在他懂得了笑声。这种笑声是由于爬岩石,摘绿草,饮晨冰,吃石果,尝新味而发出来的。

他们走近了敌人的悬崖。

他看到了莱特挺秀的身材。她的脖子又白又嫩,你一碰到就能摸出她的脉搏,握在你手中的手灵活、柔软、不安份……

莱特侧过头去。“瞧前面!”她叫道。“要知道将来——只要瞧前面就行了。”

他觉得好象是在他们的生命旁边跑过去,留下了青春在路旁,连看都不看一眼。

“我老看石头,眼都看花了,”他一边跑一边说。

“那么再拣几块石头。”

“我看到了石头——”他的声音柔和起来,象她的手心一样。他眼前的风景在飘过去。一切都象一阵和风,迷迷糊糊地吹了过去。“我看到了石头的深谷,在清凉的十陰十处,那里的石果多得象泪珠。你碰一下石块,红色的果实就象默默无声的山崩一样落了下去,青草如茵……”

“我没有看见!”她加快了步伐,掉过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