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清缓缓将手中的竹筷放下,轻轻一笑,道:“公主所言,贫僧听不懂,不过天色不早,贫僧需继续赶路了,还请公主见谅。”说罢,他重新拿起念珠同僧钵,起身欲走。
耶律清莬又在他身后道:“大师且慢,此事如今只我一人知,”边说着,语调一转,“但若今日大师不想同我将话讲清楚,只怕明日,三公主便会知晓了。”
朗清一怔,背着身子思忖了一会儿,便又转过身来,重新落座,看着她淡淡道:“公主想说甚么?”
耶律清莬满意地笑笑,撑着下巴看着他,缓缓道:“我曾听说过,启国有三位抗御外敌的将军,人们将他们称为‘启国三将’,都是立下汗马功劳的大功臣。其中一位最年长的,便是宣威将军林正合;最年幼的,是骠骑将军沈建勋;而另一位,却好像很久未曾听人提起过了……”
朗清低垂着眉眼,并未应声,只紧紧抿着嘴唇。
耶律清莬继续道:“我听说,那位将军常年驻守西北,二十年如一日,护得启国西北多年安宁,真是位难得忠臣良将……”
朗清听着,眸中微微一暗,嘴唇微动,却仍竭力强忍着并未开言。
耶律清莬抬眸看着他,笑吟吟地问道:“大师可曾听说过此人?”
朗清凝眸看着她,淡淡道:“公主若是有话,不妨直说罢。”
耶律清莬看着他,便也不再卖关子,直言道:“我兄长常年驻守北辽南境,也就是启国的北境,因而对这位将军的英勇事迹略有耳闻,对他也是十分敬仰,因而便趁闲暇之时,跟附近的百姓打探了几番,又私下去调查过一段时间,方才得知了当年的那场惨案。”
朗清神思恍惚,已在脑中尘封多年的往事再次涌上心头,仿佛又看见了当时年幼的他,体会到了他当初的惶恐与孤独。父亲本是个大英雄,镇守一方,颇有威名。母亲是个大家闺秀,温婉贤淑,品行俱佳。伫立西北边境的将军府,虽处荒凉之地,却也是个满是欢声笑语的家。只是,那一切的幸福美满,都在那封漏夜而至的圣旨面前,戛然而止。
朝中有人弹劾父亲通敌叛国,皇帝听信奸佞之言,并未相信父亲半分,直接下旨免了父亲的一切职务,并将他们全家押解回京候审。那时正值严冬,西北本就荒冷,再加人心惶惶,许多家人皆染了重病,他只记得自己突发高热,病的神思恍惚之时,听见了帐外传来的哭喊哀求之声。
父亲冲进帐中,仓皇将他抱起,另一只手搀着患病的母亲,摇摇晃晃地出了帐篷。他永远都忘不了那恐怖的杀戮场景,映着火光,当真是血流成河。家人们的呼救哀嚎之声,至今仍会出现在他的魂梦之中,让他不得安宁。他亲眼看见父亲死于一个身着甲胄之人的刀下,也还记得母亲那犹在耳边的哭喊之声。最终,最后关头,身中剑伤的母亲将他死死地护在身下,而她自己,却殒身在那冰天雪地之中。
他又病又怕,身着单衣,只能依靠在风雪中将母亲的尸身抱得紧一些才能抵挡那彻骨的风寒,又冷又饿,几乎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一个慈眉善目的灰衣老僧念着佛号出现在他的面前,才将他从地狱门前拉了回来。
朗清低低地垂着眉眼,双手在袖间紧紧攥住,那些他本以为已经忘记的画面,再次清晰又残忍地出现在他的脑海之中,让他心内生出了一阵又一阵的难耐的闷痛。
耶律清莬凝神看着他,眸中闪过一丝不忍,却又问道:“你可知晓你的父母都是死于何人之手吗?”
朗清并未抬头,听见问话,微微颤抖了一下,竭力将心神稳住,应道:“逝者已逝,又何苦追究那么多?过去的,终究是过去了。”
耶律清莬轻轻一笑,又道:“其实,当初沈将军出事之时,你便已经知道了。或者说,你早就已经知道了。在朝堂之中,最大的罪名,并非是贪污受贿,也非通敌叛国,而是,”她直直地看着朗清,一字一句地道:“功高盖主!”
朗清抬眸,看着她。
耶律清莬继续道:“当年安北将军杨谨知,在西北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敬的人物,若我是当时的皇帝,对他肯定也是十分忌惮的。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他手下的二十万精兵,既能攻入西凉的都城,就难保有朝一日,不会攻入启国的都城。你说对吗?”
朗清垂眸,轻轻颔首,并未言语。
耶律清莬又问道:“杀父之仇,灭门之恨,就这样算了吗?”
朗清抬眸,直直地看着她,问道:“那依你之见,我该当如何?”,o
耶律清莬本以为,提及这段他尘封已久的往事,定会让他激动异常,不想他沉默了片刻之后竟又是如此的冷静,心内一颤,不禁涌起一丝慌乱,却仍勉力稳了稳心神,又道:“其实,杨将军当时,尚有一些旧部幸免于难,他们对杨将军极为忠心,一门心思想为他报仇。若你有心,可借助他们,以及北辽的兵力……”
“不必了!多谢!”朗清冷冷地打断她的话,拂袖起身,又道:“我早已不在这红尘之中,从前的仇恨早都已经烟消云散了,我也不想再提起了,有劳公主前来相送,天色已晚,公主还是尽早回宫去罢。”说罢,他轻甩衣袖,转身欲走。
耶律清莬在他身后看着,又扬声道:“若是我告诉你,当年杨将军满门的惨案,是因为当今圣上与当年的纪王爷争夺皇位,而杨将军与纪王爷却是忘年之交,从而刻意诬陷的,你可还是如此的想法吗?”
朗清一怔,回过身来,紧紧地盯着她看着,那眼神让耶律清莬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过了好一会儿,朗清方似回过神来一般,紧紧抿着双唇,似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勉强从唇缝中挤出了几个字,道:“不劳公主费心了!”说罢,他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了。
耶律清莬起身,立在原地,怔怔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喃喃道:“我也是迫于无奈,希望你不要怪我,我也知道这番话会给你带来多大的痛苦……”
回到锦绣苑后,沈君琰便匆匆忙忙地更了衣,去礼部处理公务去了。
宛湘宁又闲了下来,倚窗而坐,看着院中花蕊初绽的粉嫩桃花,脑中想着一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向下一瞥,却见瑾兰引着一个青年男子缓缓走进了院中,再细一看,那男子着宝蓝色绣七彩云龙纹氅衣,头戴玉冠,正是兄长宛攸宁,心内一喜,便起身下楼迎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