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塞罗 • 七(1 / 1)

现在要商讨第三个问题。谁要建立独裁统治,谁就必须首先让那些永远反对任何暴政的人——人格独立的人,即那些捍卫根深蒂固的空想:自由的人永远闭上嘴,以便自己稳当地留在统治的位置上。安东尼要求把马尔库斯·图利乌斯·西塞罗作为这最后一份黑名单的第一人。[78]安东尼认识到西塞罗的真正本质,并直言不讳地说出西塞罗的名字。西塞罗确实比所有的人都危险,因为他具有精神力量和要求独立的意志。他必须被干掉。

三巨头在会晤时确定:要共同对刺杀恺撒者或称共和派分子进行斗争,并讨论了不受法律保护者的名单,在安东尼的坚持下,西塞罗被列入该名单前17名之列。

屋大维感到很吃惊,并予以拒绝。作为一个年轻人的他,毕竟还没有被政治的奸诈完全毒害,还没有完全冷酷无情,他对用杀害这位意大利最著名的作家来开始自己的统治,还有疑虑。西塞罗曾经是维护屋大维的事业的最忠诚的人。西塞罗曾经在民众和元老院面前多次赞誉过他。就在几个月前,屋大维还曾恭恭敬敬地征询过他的建议,寻求他的帮助呢。屋大维早先曾尊敬地称这位老人是自己“真正的父亲”。屋大维觉得不能昧着良心做事,他坚持自己的反对态度。出于对西塞罗真正崇敬的本能,他不愿把这位最显赫的拉丁语大师交给收买的凶手们去杀戮。但是安东尼非常坚持,他知道,在思想精英和暴力之间存在着永恒的敌对;对独裁统治而言,没有人会比这位语言大师更危险的了。为了西塞罗的这颗人头的斗争持续了三天。最后,屋大维让步。于是,西塞罗的名字结束了这份黑名单——它也许是罗马历史上最可耻的一份文件。随着这份不受法律保护者的名单的确定,对共和国的死刑判决才真正生效。

公元前43年7月末,屋大维率军占领罗马时,西塞罗起初躲了起来,然后请求会见屋大维,屋大维对他很克制,并说,在他所有的朋友中,西塞罗是最后到来的一位。

就在西塞罗获悉先前的三个不共戴天的仇敌已联合起来的那一刻,他已知道自己输了。西塞罗心里十分明白,自己已落在海盗安东尼的手掌之中。他曾公开揭露过这个不顾一切图谋私利之徒——安东尼身上的那种贪婪、虚伪、残忍、不知廉耻的卑鄙本能,实在是太不留情面和太伤人啦,以至他不可能希望从这个凶残的暴君身上得到像恺撒那样的宽宏大量。——而莎士比亚却毫无道理地把安东尼美化为具有高贵精神。西塞罗知道,如果他要拯救自己的生命,唯一合乎逻辑的做法,就是迅速逃跑。西塞罗必须横渡大海,逃到希腊去,投奔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或者投奔小加图,逃入追求自由的共和派分子的最后军营,他在那里至少可以得到安全,免遭已被派出来的刺客们的杀害。而且事实上,这位不受法律保护者似乎已经下过两三次决心,准备出逃。他已准备好一切。他通知了自己的朋友们。他已经登上了船。他已经启程。可是,总是在最后一刻,西塞罗一再中断他的行程。谁曾经感受过流亡的凄凉,那么即便在危险之中,他也会觉得故土的温馨,并觉得在永远的逃亡中生命多么黯淡。这是在理智另一面的一种神秘莫测的意志——甚至可以说是对理智的一种逆反,它迫使西塞罗直面等待着他的命运。这位已经变得十分疲倦的人只是渴望从已经了结的一生中再歇几天,只是还想静静地稍微思考一下,只是还要写几封信,还要读几本书,然后就让已经为他注定的事来吧!在这最后的几个月里,西塞罗一会儿躲藏在这个庄园,一会儿躲藏在另一个庄园,每当危险临近时,他就立刻启程,可是从未完全逃离。就像发烧的病人把头埋在软枕头里不时地变换姿势一样,西塞罗也不时地变换自己的半藏匿之处,他既没有完全下定决心去接受自己的命运,也没有完全下定决心去躲避自己的命运,他仿佛要以自己静候死的来临来实践自己在《论老年》中写下的座右铭:一个老人既不可能寻求死亡,也不可能延迟死亡,而只有当死亡降临时,去从容接受:对视死如归的人而言,没有可耻的死亡。

西塞罗是在自己的图斯库卢姆庄园得知他已被列入不受法律保护者的名单。当时,他正和弟弟昆图斯父子在一起。他们决定逃往在马其顿的布鲁图斯的军营。西塞罗的儿子已经在那里。在他们到达拉丁海滨城市阿斯图拉后,昆图斯带着自己的儿子去罗马,以准备途中需要的钱款,结果被自己的获释的奴隶告密而遇害。其间,西塞罗仍留在阿斯图拉的船上。后来船驶到基尔克伊,西塞罗在海岸上徘徊,甚至向罗马方向步行了几个小时,然后又回到基尔克伊过夜。第二天清晨他重新上船,顺海岸南航。苦于船只颠簸的折磨,他在卡伊埃塔登岸,到他的离此地不远的福尔弥埃庄园歇息。很快传来消息,安东尼的追兵已经出现在城郊。西塞罗不得不循着荒僻的林间小径向海岸逃跑。追兵扑向庄园,昆图斯的一个获释的奴隶指出了西塞罗逃跑的方向,百人队队长赫瑞尼乌斯立即率领兵士在林间追踪搜寻,终于找到了西塞罗,上去连砍三刀,杀死了西塞罗。莎士比亚于1607年创作了戏剧《安东尼和克莉奥佩特拉》,表现安东尼的爱情和荣誉的矛盾。公元前43年下半年,刺杀恺撒的布鲁图斯正在希腊领导共和派的军队,准备抵抗恺撒的继承人。公元前42年,布鲁图斯在马其顿的腓力比战役中被屋大维和安东尼的联军击败,遂自杀。卡西乌斯在刺杀恺撒后,先逃往叙利亚组建军队,公元前43年下半年已与布鲁图斯在希腊会师@公元前42年,卡西乌斯在腓力比战役中被安东尼击败,遂自杀。茨威格此处记忆有误。公元前43年下半年,西塞罗遭遇生命危险时,小加图已于三年前自尽。小加图(MarcusPorciusCatoUticensis,公元前95—前46年),古罗马政治家,老加图之重孙。名字和老加图完全相同。公元前63年在元老院发表演说支持西塞罗,处死卡提利纳分子,捍卫共和制度。激烈反对罗马前三巨头同盟,后加入庞培派反对恺撒。公元前48年,恺撒在法萨罗战役中获胜,小加图去北非的乌提卡。公元前46年,当恺撒兵临北非的塔普斯(Thapsus)时,小加图在乌提卡绝望自杀。传说,西塞罗临死前还在读古希腊悲剧作家欧里庇得斯的《美狄亚》。

已经在前往西西里岛途中的西塞罗正是以这样的心态突然命令他手下的人再次掉转船头,折回到四处是敌人的意大利。他在卡伊埃塔——今天的加埃塔登陆。他在那里有一座小庄园。他已感到十分疲倦——不仅仅是四肢的疲倦、神经的疲倦,而且也是对活下去感到疲倦;除了这样一种疲倦,还有一种对末日来临的神秘向往和对人间生活的眷恋:他只是还想再歇一歇,再呼吸一下故乡清新的空气,并向故乡告别,向世界告别,他还想再休息一下,再歇一歇脚,哪怕只有一天或者一小时也好!

卡伊埃塔(Cajeta),今加埃塔(Gaeta),意大利滨海城市。

他刚一回到自己的小庄园,就毕恭毕敬地向守护家的诸圣神祝祷。他一个64岁的老人确实累了。海上航行的颠簸之苦已使他精疲力竭,于是他在一间墓穴般的卧室里躺在床上,伸开四肢,闭上眼睛,要在永眠之前先享受一下温馨睡眠的甜美。

离卡伊埃塔不远的福尔弥埃庄园。原文Laren,家的守护神。

可是,西塞罗刚一伸开四肢,一个忠诚的奴隶就已急急忙忙走进房间,告诉他:附近已出现形迹可疑的武装人员。一个毕生得到西塞罗许多恩惠的管家为了得到报酬已将西塞罗的逗留处泄露给了来行刺的凶手。西塞罗还有可能出逃,但必须赶紧逃走。一顶轿子已准备好。他们自己——在家中伺候的几个奴隶打算武装起来,将在他去上船的短距离中保卫他。他上了船就安全啦。可是,这位疲惫不堪的老人拒绝了。他说,“何必呢,我已经累得不想逃走了,我也已经累得不想再活了。就让我死在这个我曾拯救过的国家吧!”不过,这位忠诚的老仆人最终还是把他说服了,佩带武器的奴隶们抬着西塞罗的轿子,绕道穿过小树林,向救命的小船走去。

不过,自己家中的那个告密者为了他的一笔不义之财不致落空,便急急忙忙召来一个百人队队长和几个武装人员。他们像狩猎似地在林间追踪搜寻,并及时地找到了他们的猎物——西塞罗。

手持武器的仆人们立刻聚集在轿子周围,准备抵抗。然而西塞罗却命令他们离去。他自己的一生已经活到了尽头。何必还要让更年轻的不认识的人去作无谓的牺牲呢?就在这最后一刻,一切惧怕都从这个总是动摇不定、缺乏坚定和仅仅难得有勇气的男子身上烟消云散了。他觉得,他作为一个罗马人,只能在最后的考验中——当他神态凛然地面对死亡时——证明自己的勇气。仆人们听从他的命令散开了。而他则将自己白发苍苍的人头交给了杀害他的凶手们。他手无寸铁,没有任何抵抗。他只说了一句满不在乎的话:“我从来就知道,我不是一个永生不死的人。”不过,杀害他的人要的并不是他的哲学思想,而是要自己的军饷。那个百人队队长用一把巨大的军刀把这个不作任何反抗的人击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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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尔库斯·图利乌斯·西塞罗——最后一位维护罗马人自由的人——就这样死去了。他在自己的这最后一个小时中的表现比他在自己一生中所度过的数以万计的小时中的表现更英勇、更有男子气概和更坚决。

西塞罗遇难的日期是公元前43年12月7日。

紧接着这幕悲剧后面的是血腥的群魔乱舞的丑剧。西塞罗如此紧迫地被杀死,正是安东尼所指使。凶手们从这种紧迫性中揣测到,这颗人头必定有特殊的价值——当然,他们不会预先想到这个头脑在世界和后世的精神领域中的价值,而只是预料它对这次血腥行动的指使者必定具有特殊的价值。为了使自己没有争执地得到奖赏,他们决定把这颗人头作为完成使命的确凿证据交给安东尼本人。于是,这个匪徒们的头目从西塞罗的尸体上砍下头颅和双手,把它们塞进一个大口袋——从口袋里还滴着被害人的鲜血——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匆忙赶回罗马,以便用这样的消息使独裁者安东尼高兴:这位罗马共和国最优秀的捍卫者已经用通常的方法被干掉了。

这个小匪徒——这群匪徒们的头目估计得完全正确。而那个大匪徒——指使这次谋杀行动的安东尼现在却要把他对这次行动成功所感到的高兴转换成丰厚的报酬。由于他已让人去抢掠并杀害意大利两千名最有钱的人,现在的安东尼终于阔绰到能够为了这一只装着被砍下来的西塞罗的人头和双手的鲜血淋淋的口袋支付给这个百人队队长一百万光灿灿的塞斯特斯。但是,他复仇的欲火还一直没有因此而冷却。刻骨的仇恨终于使这个嗜血成性的凶手想出了要让这个死去的人蒙受一种特别的羞辱,安东尼万万没有料到这样的羞辱却使他自己遗臭万年。安东尼命令,把西塞罗的头和双手钉挂在罗马广场的演讲台上——西塞罗当年为了捍卫罗马人的自由,就是从这同一个讲台上呼吁民众反对安东尼。

第二天,罗马的民众看到了这幅可耻的场面。从这最后一位捍卫自由的人身上砍下来的惨白的头颅正挂在西塞罗曾作过不朽演说的讲台上。一根粗大的生锈的铁钉穿过他的额头——这额头曾思考过无数的想法;苍白的双唇紧闭着——从这双唇中用拉丁语说出来的铿锵有力的言辞,比所有的言辞都美;发青的眼睑紧闭着,盖住了眼睛——这双眼睛在六十多年的时间里守望着共和国。无力的双手张开着——这双手曾撰写过那个时代最华丽的书信。

然而,他的默默无声、被残杀的头颅此时此刻却是一种对“暴力永远无理”所作的控诉,它是如此意味深长,是此前这位伟大的演说家从这同一个讲台上为反对残忍、反对权力的淫威、反对无视法律所作的控诉无法比拟的。民众胆战心惊地拥挤在讲坛周围,他们心情压抑,深感羞愧,然后又退缩到了一边。没有一个人敢说一句反对的话——这就是独裁统治呀!不过,他们的心都在震颤,看到自己的共和国已被钉在十字架上这幅悲惨的象征画面,他们都战战兢兢地垂下了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