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向苍天 • 三(2 / 2)

(他吻了一下她的额角,伯爵夫人退下,兴奋得在房门边又一次回转身来。)

伯爵夫人那么,你以后会把一切都告诉我?一切?

托尔斯泰(依然十分平静地)一切,索菲娅。不过,你也要记住你答应我的话。

(伯爵夫人跚跚离去,一边用不安的目光望着写字台。)

托尔斯泰(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好几次,然后在写字台旁坐下,在日记本上写了一些字,少顷,又站起身来,往返踱步,随后又走到写字台旁,沉思地翻阅着日记,轻声地读着刚才写下的字)“我竭力在索菲娅·安德烈耶夫娜面前保持着镇静,我相信,我或多或少达到了使她安心下来的目的……今天我第一次发现,用善意和爱情可能会使她让步……如果她不……那么……”

(他放下日记本,喘着气进入里间屋,在里面点上亮,然后又走回来,费劲地从脚上脱下那双沉重的农民穿的鞋,脱下外套,接着熄灭灯光,只穿着肥大的裤子和劳动衫走进里间自己的卧室)

(房间里寂静无声,一片漆黑,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什么也没有发生,甚至连呼吸的声音都听不见。突然,那扇进入书房的房门被轻轻地、小心地推开了,像是小偷干的。有人光着脚底板蹑手蹑脚地摸索着走进这漆黑一片的房间,手中拿着一盏遮光灯。只有遮光灯前的一束狭窄光柱投在地板上。现在才认出进来的原来是伯爵夫人。她提心吊胆地四处张望,先在卧室的门旁偷听了一会儿,显得放心多了,然后踮着脚走到写字台旁。放在写字台上的遮光灯在桌子周围形成一个圆的亮圈。白色的亮圈是黑暗中唯一看得见的地方。在亮圈中只能看见伯爵夫人一双哆哆嗦嗦的手,她先拿起那册留在桌面上的日记本,开始仓皇地阅读,然后拉开写字台的抽屉,一只接着一只,在纸堆里乱翻,动作越来越匆忙,结果什么也没有找到,于是重又颤抖着拿起遮光灯,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面色惶惶惑惑,像一个患夜游症病人似的。房门刚刚在她身后关上,托尔斯泰霍地从里面把自己的卧室门拉开。他手中擎着一支蜡烛。蜡烛来回摇晃着,可以看出老人正气得浑身发抖。原来他妻子刚才干的一切,他都偷听到了。他正想出去追她,手已抓住了门把,突然又猛地回转身来,果断地、安安静静地把蜡烛放在写字台上,然后走到另一边的里间房门前,橐橐地敲着房门,敲得非常轻,非常小心。)

托尔斯泰(轻声地)杜山……杜山……

杜山的声音(从里间传来)是您吗,列夫·尼古拉耶维奇?

托尔斯泰小声点,小声点,杜山!赶快出来……

(杜山从里间出来,身上只穿了一半衣服。)

托尔斯泰你去把我的女儿亚历山德拉·李沃夫娜叫醒,要她立刻到我这里来,接着你快步跑到楼下马厩里去,告诉格里高利要他把马套好,但是告诉他必须静悄悄地干,不能让家里任何人发现。噢,你也要像我这样轻手轻脚!不要穿鞋,注意不要让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我们必须马上就走,不能再耽搁了——已经没有时间了。

(杜山匆匆离去。托尔斯泰坐下来,神态坚决地重又穿上靴子,急急忙忙穿上外套,然后找出若干张纸,把它们卷在一起。动作显得十分有力,但有时显得过于性急。当他坐在写字台旁往纸上潦草地写下几行字时,两肩还在颤悠。)

萨莎(轻声地走进房间)发生了什么事,父亲?

托尔斯泰我要走了,我终于……终于……突然下了决心。一小时以前她还对我发誓说信任我,可是刚才,她竟在这深夜三点钟的时候偷偷地溜进我的书房,把所有的纸张都翻了一遍……不过,这也好,可以说太好了……这不是她的意志,这是上帝的意志。我曾祈求过上帝多少次,请他能在时候该到的时候赐给我一个信号——好啦,这一回他总算给我信号啦,因为我现在就有权利将她单独留下——这个已经离开了我的心的女人。

萨莎你准备到哪里去,父亲?

托尔斯泰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上哪里都行,只要能快快地离开这种虚情假意的生活……上哪里都行……世上有的是路,到处都可以找到让一个老人安然死去的一堆稻草或者一张床。

萨莎我陪你去……

托尔斯泰不,你还必须留在这里,安慰她……她会气得发疯的……是呀,她会很痛苦,可怜的人呵!……而使她痛苦的,正是我……可是我没有别的办法,我不能再……要不然,我会憋死在这里。你先留在这里,一直等到安德烈依和谢廖什卡回来,然后动身来找我。我要先到沙马尔京诺修道院去,向我的妹妹告别,因为我觉得该是告别的时候了。

杜山(急匆匆地走回来了)马车已经套好了。

托尔斯泰你自己也去准备一下,杜山,把那几张纸藏在你身边……

萨莎不过,父亲,你得穿上皮大衣,夜里外面很冷。我会很快替你把厚一点的衣服包好的……

托尔斯泰不,不,什么也不要,我的天哪,我们不能再犹豫了……我也不愿再等了……为了等待这一时刻,等待这一信号,我等了26年……赶快,杜山……要不然,就会有人出来阻拦我们。拿上那几张纸、日记本、铅笔……

萨莎还有买火车票的钱,我替你去拿……

托尔斯泰不,不要再拿什么钱!我不愿意再接触到什么钱。铁路上的人会认识我的,他们会给我火车票,以后,苍天会帮助我的。杜山,收拾好就过来。(对萨莎)你把这封信交给她,这就是我的告别,但愿她能饶恕我只写了一封信!你要写信告诉我,她是怎样忍受过去的。

萨莎可是父亲,我怎么给你写信呢?我在邮件上一写上你的名字,他们就会立刻知道你逗留在什么地方,他们会很快追踪而去。你必须用一个假名。

托尔斯泰哎,又要撒谎!不断地撒谎。隐秘的事愈多,灵魂也就愈不高尚……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杜山,过来一下!……萨莎,就照你的办……只要真有用……那么我该叫什么名字呢?

萨莎(想了一想)我在所有的电报下面都署弗罗洛娃这个名字,而你就叫托·尼古拉耶夫。

托尔斯泰(急于想走,显得非常慌忙)托·尼古拉耶夫。好……好……那么再见了,多保重!(拥抱萨莎)你是说,我应该自称托·尼古拉耶夫,还要撒一次谎!——啊,苍天呀,但愿这是我在人们面前说的最后一次谎言。

(他匆匆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