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
(1910年10月末,亚斯纳亚·波利亚纳。)
(托尔斯泰的书房,简朴、没有任何装饰,完全像熟悉的照片上一样。)
(秘书引着两个大学生进来。两人都是一身俄罗斯装束,穿着非常贴身的,家上衣,面容年轻而又严肃,举止矜持,与其说腼腆,毋宁说自负。)
秘书请你们坐一会儿。列夫·托尔斯泰不会让你们久等的。我只是想请你们能考虑到他的年纪!列夫·托尔斯泰非常喜欢讨论问题,所以他常常会忘记自己的疲劳。
大学生甲我们只是有点事要问问列夫·托尔斯泰,嗯——其实也只有一个问题,当然,这是一个对我们和对他都是关键性的问题。我答应您,我们只待一会儿,但——条件是我们可以进行自由的交谈。
秘书完全可以。越不拘形式越好。不过,有一点很重要,你们对他讲话,不要用老爷这个贵族称呼——他不喜欢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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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生乙(发出笑声)对我们不用担心这个。什么都可以担心,只是这一点不用担心。
秘书听,他已经从楼梯走上来了。
(托尔斯泰进入室内,步履迅速,简直像一阵风似的,尽管到了这样的年纪,仍然显得灵活和容易激动。在他说话的时候,常常会在手中转动一支铅笔,或者揉碎一张纸,并且时而急不可耐地抢白。现在,他快步朝两个大学生走去,向他们伸出手,用炯炯的目光严峻地把他们每人都打量了一会儿,然后在一张打蜡的真皮扶手椅上坐下,面朝着两个大学生。)
托尔斯泰你们就是委员会派到我这里来的那两位……(在一封信上寻找着)对不起,我忘了你们两位的名字……
大学生甲我们两人叫什么名字,请您不必在意。我们两人是作为成千上万人的代表到您这里来的。
托尔斯泰(眼睛直望着他)你有什么问题要问我吗?
大学生甲有一个问题。
托尔斯泰(向大学生乙)你呢?
大学生乙同他一样的一个问题。我们大家都只有一个问题要问您。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我们所有的人——俄国的全体革命青年都只有一个问题:您为什么不同我们站在一起?
托尔斯泰(非常平静地)关于这个问题,我想我已经在我的著作和一些公开发表的书信里说清楚了——我不知道你们是否读过我的书?
大学生甲(激昂地)我们是否读过您的书?列夫·托尔斯泰,您问我们也问得太奇怪了。说我们读过——这简直太不够了。应该说,我们从童年时代起,就是跟着您的书一起长大的,当我们成为青年时,是您唤醒了我们肉体中的灵魂。除了您,还会有谁教我们去看清楚人间财富分配的不公正?——是您的书,也只有您的书才使我们的心挣脱了国家、教会和一个不维护人类而只维护人间不公正的统治者。是您,也只有您才使我们下定决心奋斗终生,直至这种错误的制度被彻底摧毁……
托尔斯泰(有意打断他的话)但不是通过暴力……
大学生甲(毫不理会对方,自管说)自从我们学会说话以来,我们还从未像信赖您似的信赖过一个人。当我们问自己,谁会去消灭这种不公正,我们就会说:他!当我们问,谁会突然挺身而出,去同这种卑鄙行径作斗争,我们就会说:他——列夫·托尔斯泰。我们曾经是您的学生、您的仆人、您的雇农。我相信,在那时候,只要您一挥手,我就会遵照您的旨意去死,如果几年以前我能走进这幢住宅,我一定还会在您面前深深鞠躬,就像见到一个圣人那样。列夫·托尔斯泰,就在几年以前,您对我们、对我们成千上万的人、对所有俄罗斯的青年人来说,还始终是个圣人——可是我感到十分惋惜,我们大家都感到惋惜,从那以后您和我们疏远了,几乎成了我们的敌人。
托尔斯泰(语气变软)那么你说,为了继续和你们保持一致,我该怎么办?
大学生甲我并不是想要狂妄地教训您。但您自己知道,是什么使得您和我们——俄罗斯的青年一代疏远的。
大学生乙哎,为什么不直说呢,我们的事业太重要了,也就顾不得那么多礼貌。我们是想说:您该睁开眼睛面对现实了,政府对我们人民犯下了如此的滔天罪行,您不能再动摇不定了。您必须从您的写字台旁站起来,公开地、鲜明地、毫无保留地站到革命这一边。列夫·托尔斯泰,您知道,我们的运动是怎样被残酷镇压下去的,目前在监狱里腐烂发臭的人比您这庄园里的落叶还要多。而这一切,您都是亲眼目睹的。可是大家都这么说,或许您会不时在某家英文报纸上写那么一篇文章,谈论人的生命如何神圣。不过您自己也知道,用言论来反对这种血腥的暴政,今天已无济于事。现在唯一急需要做的事情,就是彻底推翻旧统治,进行革命。这一点,您像我们一样知道得很清楚。而您的声音就能为革命召集起整整一支军队,因为正是您使得我们这些人成为革命者,可现在,当革命到了成熟的时刻,您却谨小慎微地躲开了,您这样做,实际上是在赞成暴力!
托尔斯泰我从未赞成过暴力,从未有过!30年来,我所做的工作,都是为了向一切权势者的犯罪行为作斗争。从30年前开始——那时你们还未出世——我就不仅要求改善社会状况,而且还要求建立一种崭新的社会制度——比你们都激进。
大学生乙(打断他的话)那么,结果呢?30年来他们采纳了您的哪些意见?他们又给了我们些什么?几名杜霍包尔教徒为了完成您的使命——得到的是鞭笞,是射进他们胸膛的六颗子弹。通过您的这种温和要求,通过您的书籍和小册子,在俄国又改善了些什么?难道您还没有看清楚?——您要人民宽容、忍让,劝他们期待这千年王国的恩赐,这实际上是在帮助那些压迫者。不!您没有看清楚。列夫·托尔斯泰,用爱的名义去感召这类飞扬跋扈的家伙,纵然您有天使般的口才,也是徒劳的!那些沙皇的奴才绝不会为了您的耶稣基督而从他们口袋里掏出一个卢布,在我们用拳头猛揍他们的喉咙以前,他们绝不会退让一寸。人民等待您的博爱的到来,已经等得够久的了,现在我们不再等待,现在该是行动的时候了。
杜霍包尔教徒(Духоóорп),18世纪中叶产生于沙皇俄国和加拿大的一个宗教派别,又可意译为“反对东正教仪式派教徒”。列夫·托尔斯泰生前曾努力维护受官方教会迫害的杜霍包尔教徒,并在1898年决定将《复活》的全部稿费资助杜霍包尔教徒移居加拿大。
托尔斯泰(相当激烈地)我知道,在你们的宣言中甚至会把“引起仇恨”的行动也称做“神圣的行动”——但是我从不知道什么叫仇恨,我也不想知道,即便是仇恨那些对我们人民犯下罪行的人,我也反对。因为作恶的人比遭罪的人在他自己的心灵中更感到不幸——我怜悯作恶的人,而不是仇恨他。
大学生甲(愤怒地)而我却要仇恨一切给人类造成不公正的人——他们都是嗜血的野兽,我毫不怜悯地痛恨他们每一个人!不,列夫·托尔斯泰,您不必再对我进行这种说教,要我去怜悯这种罪人。
托尔斯泰即便是罪人,也还是我的兄弟。
大学生甲即便他是我的兄弟和我母亲生的孩子,只要他给人类带来苦难,我也会把他像一条疯狗似的打倒在地。不,再也不能怜悯那些冷酷的家伙了!在沙皇和男爵们的尸体被埋葬在地下以前,俄罗斯的土地上绝不会有安宁;如果我们不采取暴力,就不可能建立一种符合人性和道德的制度。
托尔斯泰通过暴力不可能建立一种符合道德的制度,因为任何一种暴力不可避免地会再产生暴力。一且你们掌握了武器,你们也会很快建立新的专制主义。你们不是破坏专制,而是使它永存下去。
大学生甲可是,除了破坏强权,也就没有别的反对强权者的手段。
托尔斯泰这我承认,但是我们总不可以采用一种我们自己加以反对的手段。请相信我的话,回答暴力的真正力量不是通过暴力,而是通过容让使暴力不能得逞。《福音》书上就是这么说的……
大学生乙(打断他的话)嗨,您就别再提那《福音》书了。这是东正教教士为了麻痹人民早就炮制好了的药酒。这两千年前的福音书就从来没有帮助过什么人,要不然,世界上就不会有这么多的苦难和流血。不,列夫·托尔斯泰,《圣经》上的话今天已不能弥合剥削者和被剥削者、老爷和奴仆之间的裂缝。发生在他们之间的悲惨事确实太多了。今天,数以千计,不,数以万计有信仰、有献身精神的人在西伯利亚和在牢房里受尽折磨。而明天,这样的人就会增加到几十万。我问您,难道为了一小撮罪人,这几百万无辜者就该继续受苦受难吗?
托尔斯泰(克制着自己)他们受苦受难比再流血要好;恰恰是这种无辜的受难有助于反对非正义。
大学生乙(愤愤地)您把俄罗斯人民近千年来所受的无尽苦难说成是有好处的?那好吧,列夫·托尔斯泰,请您到监狱里去看一看,去问一问那些被打得遍体鳞伤的人,去问一问那些在我们的城市和乡村里忍饥挨饿的人,他们所受的苦难是否真有这种好处。
托尔斯泰(怒气冲冲地)肯定要比你们的暴力好。难道你们真的以为用你们的炸弹和手枪就能彻底铲除世界上的邪恶吗?不,以后邪恶就会在你们自己身上起作用。我对你们再说一遍,为一种信念去受苦受难要比为一种信念去进行残杀好一百倍。
大学生甲(同样怒气冲冲地)好吧,如果说受苦受难竟有这么好,这么有益处,那么,我问您——列夫·托尔斯泰,您为什么自己不去经受苦难呢?您为什么总是向别人宣扬殉难,而您自己却舒舒服服地坐在这座私人庄园里呢?当您的农民穿着褴褛的衣衫在路上行走——这是我亲眼看见的,当他们在茅屋草棚里饥寒交迫,处于死亡边缘的时候,您却在用全套的银制餐具吃饭。您为什么自己不去受鞭笞,而是让您的杜霍包尔教徒为了您的说教去受酷刑?您为什么不最终离开这座伯爵府邸,走到街上去,在那苦风凄雨、天寒地冻之中亲自体验体验这种所谓大有好处的穷困?您为什么总是在口头上夸夸其谈,而不去身体力行您自己的主张呢?您为什么自己最后不给我们做出一个榜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