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天弈吃他这个宴却不为笼络他,张户部在官场经历三十余年,一把年纪了什么不清透,又是出身官宦富贵之家,当年调职南京乃是明升暗贬,内阁里容不下独树一帜的人,但权谋倾轧之下,依然能立身一部之主,累世的官勋不是轻易笼络得了的。罗天弈只为这皇差得自圣命,圣上年事渐高,这几年命太子入朝辅政,东宫恭听圣谕悉心习政,办过几件大受赞誉的政事,那几件事莫不与户部有关,几年来户部俨然成太子私翼,部臣多要看其面色行事,圣上把查盐的差事交与他,稍有差池,得罪太子不说,若因盐政令圣上父子生了睚眦,那便是朝堂大事了。
因此,这个宴他得来吃,还得小心地吃。
张户部设宴也不清俭,他自家富有,使得起银子办豪宴,却也不似袁子凛请伎人优伶演些曲艺杂耍助兴。席上山珍海错龙肝凤髓,皆是江南一带名产膏脂,又有东南名仕文臣不出市的私酿,琼浆玉液任品任尝,不少是他自个私藏,都罗列出来给罗天弈享受了,倒还颇给这个钦差面子。
酒酣之际,老户部凑过脸,半部顺滑的花白美髯搭着肩头,向罗少府君低语:“老夫年高昏愦,早知圣上委了少府君盐务重任,前日就该不假辞色,将那俩户官遣去听少府君训示,南户部这些盐粮转输,有少府君在此巡督,还要他二人看哪门子账册!到底是阁老们故意刁难,还是钟衡那老匹夫多事,实在费解!唉!”内阁权臣与君主间行事微妙,那钟衡乃北京师户部尚书,与他这南户部唇齿相契,不少磨绊磕碰,互相心底都不太顺服。
罗天弈心思灵巧,闻微言而解深意,听他所谈乃张廖二主事,那二人行径颇有古怪,罗少府君自个尚未琢磨透彻,不便细谈。这老户部话里埋怨京师部阁,实是想套他话锋,一探君心,二测东宫之意,是否欲整治南京部务。他不知那二户官暗里受命于六皇子,此行原非东宫所使,罗天弈也不可能泄密于他,噙着酒杯但笑道:“钟尚书倒没给我通个气,二位主事想是受了老大人严训,走得慌忙,也没得让我详问。”
张户部抚须一笑,“老夫有甚愚见训示于他二人,少府君才是年少名威,显赫朝野呀!”
罗天弈忽受捧赞,略感纳闷,一杯子饮尽,含着酒意笑逊了几句,还顺着他前言道:“老大人暇时赴京拜望几位阁老,倒要替我问问,我这刀山箭阵舍生忘死办着圣上差事,威名不威名也罢了,倘真有哪个胆子溜偏的背地里刁难,我都拘来责问训示,不知可妥当?”
他替天子行事,监察百官哪个敢说不是,这话敲山震虎,无非暗示张鹄不要使绊子碍他差事,如此老臣皇使彼此相得,利益与共。
张户部年老惜命,也惜名,心里一百个不愿开罪他,也听过他遇刺之事,唏嘘一声,坦然道:“少府君此番辛苦,老相公们岂会不知?安有人敢刁难?老夫人微力薄,但有差遣,愿尽绵力效劳。”
今日设这个宴,原为圣命钦差雷霆难测,恐其干连整个南户部。老尚书心知肚明,罗天弈肯来赴宴,诛杀盐商之事,便只关碍盐司盐盗,只要他通力协办此差事,纵然南京户部有甚不清不明,罗天弈也不会深究。
罗天弈笑谢,三杯两盏吃得热络,也不要仆人侍候,反客为主给老户部连连斟酒。
两人推杯换盏,说的多是官话酒话。少府君意气风发,借酒兴发些轻狂,又推崇老臣识见胸襟自愧不如,老部主不敌酒力,也只拣些后浪推前浪赞誉后辈的言词谈说。谈及茶盐之政,往往寥寥数语轻描淡写,罗天弈哪敢真醉,只道茶盐本无宥,唯朗朗盛世,难免有些盐盗无法无天,清清朝堂,也有几个监官小吏中饱私囊云云,半真半假应付过去,老部主也通透世故,举箸劝菜,又别开话题。
一席宴客套奉承各试深浅,既不相得罪还相钦赞,又因肴鲜酒美,吃得宾主尽欢。宴散各自别去,罗天弈扶在车马旁醒酒,眼望阴云蔽天,晦风习习吹来,他这钦差面上风光,却是个得罪透人的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