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王谢宅,今日百姓家。乌衣风流尽消散,如妓女洗净铅华,不过白墙黑瓦,一片岁月斑驳繁华如烟。乌衣巷里的天赐别院,也不过稍加修葺的旧宅子,门前还有麒麟照壁,玉石狮子,不知当时王谢谁家,可惜都已残破,朝阳只照得墙脚青苔幽萋。
锦儿只是将大夫送出门去,眉头一轩,就见壁墙下蜷着个孩子,一副乞丐行头。他三两步抢上前,扯着衣领揪起来,凶行恶状地叱:“小子混丐帮的?敢借天赐府的地摆可怜?”手底小叫花面青肌黄,衣衫褴褛,活似死刑狱里爬出来的,浑身臭哄哄,看得他越发厌恶,手一扔如丢粪蛆,“滚!再敢过来放狗咬你!”
小叫花爬起来,茫然望他一眼,似乎有些畏缩,却还敢开口:“大爷行行好,施舍几个小钱,小的两天没吃饭了。”
锦儿一脚踹去,小叫花终于大哭着跑了。
“锦儿爷呀,公子我一不在家,你就作威作福了。”
巷头凉凉飘来一句话,将锦儿十分恶色打得七零八落,转个身连奴媚谄颜都换上,声音奴媚得吓人:“公子可回来了,奴才给你备早点去。”低眉弯腰,眼角连那抹渐近的影都不敢瞥一下,就想往院里溜。
“站住!”
锦儿抬起头,还是一副谄容,却在看到面前鲜衣摇扇的人时耷拉下去,欲哭不得,“公子,别敲我头——”声犹未落,头顶已狠狠挨了一下,乌骨白绡扇刷啦啦在眼前晃,山河锦绣眼花缭乱。
“我不敲你头难道敲我自个?锦儿爷,我怎么就养了你个活祖宗?”罗天弈面色阴郁,一句话就把锦儿呛得不敢吭声。
一乘辇车静静停到近旁,明黄的绸帘低垂,日花照着富丽图案,仿佛天车龙舆。车前白马神骏,一连八匹,毛色滑溜鲜亮如出一体,连半点瘕疵都不见。两个锦服车夫垂首执鞭,恭敬规矩。
锦儿望一眼,心知这是丹阳王府的云曦舆,当今圣上御赐,丹阳王的专乘。瞧这光景是随他家公子过来,驻留于此不知为甚。他不敢吭声,眼角瞥去,罗天弈在门前背着朝阳,扇子摇个不停,半晌只是望并不进院。
锦儿忍不住,“公子,伸头一刀,缩头一刀。你干杵着也不是办法。”
“锦儿,公子我这气顺不过来,想打你八十大板!”罗天弈笑吟吟瞅他,眼神认真。
“公子,你别!”锦儿吓得倒退几步,却见他家主子扇儿一合,眼都没眨就进了院子。
外头门庭凋敝,一脚跨进去,却似轮回走了一遭,进了锦绣乾坤,富贵天堂。明柱朱廊间,起珠阁列绣户,花石天工,园景如画里仙苑,只惜有点老旧。两个婢女穿花走来,绮罗香风暗送。到了罗天弈面前,秀秀灵灵一裣,齐声叫道:“公子!”又掩嘴巧笑。
罗天弈扇柄托着这个下颌瞧瞧,又扳过那个脸蛋儿瞅瞅,笑得流里流气:“千娉,婷婷,一宿不见,你两个又美上几分了,想公子不?”
千娉抿着嘴笑,左颊隐隐露出了个浅涡,“公子,这院里有更想公子的。”
婷婷却嘻嘻道:“想啊,公子一宿不归,八成又有什么风流韵事要讲的,奴婢洗耳恭听呢。”她一张小巧脸蛋儿,眼睛圆圆,笑起来弯成半边月,十分可爱,偏偏说话花腔毒舌,最是不饶人。
罗天弈笑道:“我瞧瞧,耳朵真洗干净了?”
锦儿在后走来,冲两婢女一瞪,“叫你们采办香粉胭脂去,磨磨蹭蹭跟着公子瞎闹,你们是公主娘娘?”
两女一哼,婷婷道:“锦儿总管,捎带帮你买几盒不?你这水蛋脸抹起脂红,不说倾国倾城,也是闭月羞花……”
锦儿两眉一竖,还未发作,千娉已急急扯了婷婷出门,边说:“妍香铺的是不?总管放心,我们不会买错的。”声随人远,说到最后只剩个渺渺的余音,锦儿想应都不是,憋了个脸通红,一回头见罗天弈笑眯眯瞅着他,意味深长。
登时惊得脸白,赶忙露出谄笑,“公子,居士等了你一整夜了!”
罗天弈果然敛了笑脸,转身就向东边一栋珠阁走去。花叶招展,满园凝翠飞红中,他忽又回头,“锦儿啊,果真打扮起来,你也是美人一个了。”
清芷楼里燃着檀香,一色锦帷都被束了起来,散着霉闷。罗天弈走进去时,撞了满脸的阳光,才见木楼四面窗户全开,明风丽日,亮堂堂全无遮挡。他心思一转,已明所以,又是一阵气闷。
眼前四五个丫鬟挂画搬花,有煮茶的有翻柜的,忙得团团转。他喝道:“都做什么!摆几盆花贴几幅画就有人味了?转头人一走,还不都谢了黄了?闷就闷点,公子还喜欢这陈年箱底的霉味!”
几个丫鬟懵了,呆站那里肢体僵木,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说得也是。”楼梯上一个女声接了口,柔柔净净的,不沾红尘。“这木头也有灵性,若不是每天摸上这么一摸,它也不会光鲜生气,只会闷出腐味来。”
罗天弈抬起脸,正望见她清衣素鬟,手摩木制扶手,眼神定定,在楼阶间栩栩若仙。他心一紧,只管死死瞪着。四下里阳光闪耀,落在她身上,越显得脱尘虚渺,仿佛随时会消失。
“锦儿就是多心,怕我久不回来,跟这些木头生疏了,拼命地往这屋里头添东西,难道我还怕闷着?”善如说着,微微一笑,终于把眼转到他脸上,眸中一丝淡淡的喜悦温柔,全不掩饰。她一步步走下楼梯,从容淡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