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在第二天未时,贺江东神清气爽地过来,见一屋子人都在发呆,他顺着大家的目光看去,原来是许闹睁着眼出神,挥了挥手示意众人出去。
他先号了脉,神情温和转至哀戚,好一番苦口婆心,陈述的话语顿了几顿,几乎快要说不下去了:“小丫头,他跟你在一起,从未觉得痛苦。我再和你说一遍,八年前他火蛊濒死,是你不远千里从不咸山移栽的寒冰草救了他,如果没有你,他活不下去。若非你中了寒冰草之毒,单靠寒冰草无法喂养将死的蛊虫!嗜血是所有蛊虫的本能,只能说世事冥冥之中已有定数……之前他不肯说是怕你心里有负担,更怕你会撞见他、会心疼他,导致心悸症随他的毒一起发作。那时你的身子还未调养好,我只有五成把握,小小鹤说至少九成才能告诉你,我们就这么一直等。”
说着,贺江东仿佛回忆起这些年梅君鹤所受的苦痛,语气压抑而充满酸楚:“小丫头,他不想用你的命,去陪着他的痛。此次你又急又气、大悲大忧险些丧命,更是大大损伤了脏腑!你知道吗,你的心症一旦再发作超过十次,就连我……也救不回了。冥夜说你认出小小鹤的当天夜里就复发过一次,如今次数又少了一回,日后过了八次,你走了,要他怎么活?最开始的五年鬼换魂发作最痛苦,每次都是碎身糜躯之痛,你若亲眼看见地上除了头骨碎成一滩的人,恐怕你也就没了,能瞒着你至今只看到经脉尽断肌肉撕裂,已经算幸运了,你若日日都为他操心只怕更有损寿命。”
他不知自己究竟是在开解人,还是在把人往绝路上推,只说着这些年憋在心里的无奈:“小丫头,他想要你活着,长命百岁地活着,否则你死了,空留他一个人形单影只,这八年的痛不欲生又有何意义?你是他的命啊!你要知道,数百年来中了鬼还魂活着撑过五年的人只有三个,其中的一个还是背负全家二百八十条性命的血海深仇的人,可在报仇之后就即刻自尽了。其余两个第五年一个疯了一个傻了,结果疯傻之后都无法忍受痛苦自戕了;剩余的七个人,只有一人撑了一年,其余的连第一年都没有撑过去,要么是让身边人给自己一个痛快,要么是自寻短见。”
许闹眼睛逐渐湿润,尤其听到贺江东说碎骨之痛时,泪水不可遏制地涌出眼角,润湿了枕头和鬓发,后边的那些故事她都在谷中知情阁的《骇闻》卷册见到过,甚至比贺江东此时的形容更丰富、更残酷。她知道,她都知道,正因为她知道才更受不住,一想起那些曾经当做传说的故事赫然在目,一想到那些生不如死的疼痛都是爱人彻骨的经历,尤其是亲眼所见后,整个心都像被狠狠穿透了一般,疼得不能自已。
她无声地落泪,良久,总算开口哑着嗓子说:“贺江东,不要告诉他我的心症又发作了,我不想他那么痛苦还要担心我的身体。”
贺江东浑不介意自己的话被打断,反而有些开心:“你可算说话了!”
许闹却态度强硬:“答应我!”
贺江东叹气,面露难色,又有种想薅头发的冲动:“小丫头,你知道小小鹤不好骗——”
许闹阖眸:“除了我,他最信任你,你说什么他都会信。”
贺江东服了,两人都这么倔,让他很为难好吗?只问:“他也略通医术,不是那么轻易瞒得过的,何况他看你那么紧,你如何保证不露馅儿?!”
许闹勉强挤出一抹微笑:“以前,我讨厌时不时地喝药,现在不怕了,另外,我记得还可以行针来调整气色是吧?你教给白露就好。我是戏精呐,可会演戏了~”
贺江东注视许久才开口:“小丫头,你这样用针灸维持表象,再次发病身体会很受罪,何苦呢?”
许闹眼中有了一丝沉痛,却强颜欢笑道:“贺江东,你知道我这么拼命就是不想给他拖后腿的,当年断肠崖渭水河畔我功夫太弱,不配与他并肩作战,如今有了这个资本不想身子再成为拖累。或许你说得对,有些事情冥冥中自有天意,但我不服,哪怕我们相爱在错的时间错的地点,可我们到底是真情相许,他愿意一人承受苦难换我心安,我便愿意遂他心意全他夙愿。”
贺江东薄唇紧抿,又忍不住深深叹气:“你们二人但凡有一个退缩,也不至于这么辛苦……”
许闹的泪水静静顺着眼角滑落,言语中的甘之如饴,面上的痴情浅笑:“退缩?就是放弃不爱是吗?放弃就可以不爱,不爱就可以不辛苦吗?若是如此,那我不觉得苦。我们这样便是辛苦吗?不辛苦的,爱而不得才苦,我们不是!”
贺江东剑眉微蹙:“他也这么说过——他说你们是两情相悦,情投意合。”
许闹泪痕未干,笑意渐深:“所以,你成全我吧?可好?”
贺江东眉头紧锁起来:“给我三天时间,我考虑一下。”
许闹唇角勾起一抹弧度:“多谢了。”
她明白,贺江东口中能应下考虑二字已然做了决定,不过是给他自己一个台阶……
……
三日后,两抹绿衣久立于枫树下,仿佛这一眼便是万年,他们的爱,跨越了生死,抵过世俗的敌对,却仍然不能靠近,他怕对许闹造成伤害,更怕许闹是因为自己离世。
许闹怕自己撑不过去,十次心症,好比给自己定了一个期限,不能担心更不能心痛。不对,现在只有八次机会了,她得珍惜呢!
对许闹而言,刚经历过生死,她终于能够理解梅君鹤为何一直躲着自己,毕竟,她真的做不到面对他的痛苦视而不见,更做不到无动于衷,那是她最爱的人啊,怎么可能不心疼?
君鹤,我只想在你最痛苦、最无助的时候陪着你,可是我不能……
既然做不到,便由着你避开我吧,两个人都能好过一些,如此,也算成全了相互的温柔以待吧?
对君念卿而言,七月半的毒发是一年之中最痛苦的时候,也恍若新生,能再看到心上人,心里说不出的劫后余生之感——要知道,很多人中了鬼换魂都挺不过前十五年的剧痛,是以没能享受后十五年的恩荣,他还剩七年就可以撑过去了。不是后十五年的毒发就轻松,只是比起前十五年好过太多,他自信没问题的。
想到此处,他变得意气风发,笑容满面地望着她:“谷主为何这般看着我?”
许闹弯眉微挑,只想这样安安静静地看着他,良久,樱唇轻启:“看你好看~”
君念卿一脸茫然:“啊?”
许闹笑成了一朵花,大眼弯成了新月娥眉月:“陪我去趟封城吧,有人告诉我,他们已经预谋好了一件威胁浥朝的事。”
君念卿双手抱着一宽一窄两柄长剑,桃花眼中含笑,嘴角上扬:“何时启程?”
许闹用木哨唤来绝影:“立刻、马上~”
君念卿十分意外,将两柄剑往背后一负,吹个极响亮的口哨,皎雪骢欢快地飞奔而来,翻身上马:“三年前安排到令氏一族的探子可有消息?”
许闹马鞭一甩缰绳一掸:“有一个成功入了内门,一个挤进了宗亲族谱,的确已有所收获,冥夜昼白都去了封城郡,详细的还需我亲自去听他们汇报。”
二人绿衣飞扬,两匹白马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