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过门槛,走下台阶,徐源长打量着在他眼里已经不一样的小小道观,一砖一木,纤毫毕现,三步之后已经适应如常,心底感慨不已。十余年尘与土,恍如一梦长,他算是顺利地熬过“身障”难关。当初柳纤风一句无心之语,令他恍然惊醒。从而决定以凡人之身、之心、之神进凡世“感同身受”。他选择用道士身份的入凡路子,也是经过深思熟虑,没料到过程如此曲折精彩,竟敢只身闯进匪窝,杀恶即为行善,让他快速积累了大量无形功德。“师傅,您的拐杖忘拿了。”董行小跑着跟了上来,将那根师傅片刻不离的木棍,双手捧递给眉宇间蕴含笑意的老主持。徐源长接过用久了的榆木棍子,摩挲半晌,以董行看不见的手段,拿出一根金属条随手捏成尖锥,摁进棍子底端,像是打了一颗钉子。他将棍子在地面戳了戳,递还给董行。“贫道将要远游一趟,或许三年后能返回,你代贫道接掌夕水观。”他没有收徒弟,花费精力和时日教导董行,是为了薪火相传,培养下一任主持,而董行不负所望,去年通过考核成为一名正式道士。“师傅,请让弟子随伺在侧,跟您外出增长见识阅历。”董行接过木棍,他不放心老主持远游。“道不言寿”,猜测老主持年近八旬,万一远游路上出点状况,如何得了?徐源长笑着拒绝:“你也外出云游,道观由谁来打理?贫道身子骨还硬朗,走走停停,寻一寻当年的几个老朋友,了却心愿便回来,不会耽搁太久。”沿着小道观前后转悠一圈,再次走进偏殿。打开角落一个柜子,从底下拿出一个布袋,将一袋银子递给董行。“你拿五十两银子孝敬你爹娘,剩余的作为道观日常开销。今后你安生在山上修行,若有娴淑温婉姑娘,可结为良缘,咱们这一脉道家不禁婚嫁,不过道观的规矩要先与对方家里讲清楚,你可以挑选三五名道童加以教导培养,大浪淘沙,守得住清静的留下,不合适的打发下山。”徐源长随**代,董行没有修行资质,他传授的简单吐纳功法,能助其耳聪目明,身体矫健,配合拳脚剑术发挥一些威力,并不能练出气感,迈进修士门槛。将袋子塞进手足无措的董行手中。“师傅,您是不是不回来了,弟子年轻识浅,撑不起道观重任。”董行听着感觉不对,怎么像交代后事……啊呸呸,大吉大利。这一袋银子沉甸甸的也太多了,这些年他随师傅外出做法,东奔西跑,除掉各项开销,最多赚下百二三十两银子,手中一袋子叮当响的银子至少有二百两往上走。道观的大小采买和四时八节添置,账目记载等,早三年前便交由他负责。对于银钱用度,董行心头有谱。徐源长摆上一张白纸,拿起毛笔沾墨,道:“贫道三年后回来,到时还有一番交代。财不露白,你将银子藏严实,不可张扬引来祸事。你外出做法时,遇到麻烦的凶灵邪祟,用贫道教的法子使棍戳杀就是。”挥毫泼墨,行云流水般写下“如梦如幻”四个行书字。与他平常写出的刻板字体,灵动处大有分别。“你平素在道观要谨持修行,无人督促也不可松懈偷懒,每日在静室无人处,临一临这几个字,参悟其中神韵,长久坚持下去,或许有意想不到的好处。”徐源长将墨字吹干,随手卷起,递给相伴十余年的年轻人。他已经给出机缘,能否接住这份泼天富贵,看命。“多谢师傅教诲,弟子不敢松懈。”董行遂放心下来,拿着木棍,抱着钱袋子和老主持赐予的墨宝,躬身行了一礼。目送董行出去,徐源长没有关门,将偏殿钥匙留在桌上,一步跨出,身影消失不见,再出现时候到了东边十里外的山顶上空,往附近仔细寻找一番。目光盯在半山峭壁一座废弃垮塌的洞府,岩石积满灰尘泥土,空隙长出不少灌木和杂草,已经许久没有人住。选一座天然山洞,用法术扩张,开辟出两间静室。徐源长放出久未外出的四阶化身,启动阵法进行遮掩,又放出阴阳幻火精,叮嘱一阵,再才走进其中一间静室,闭门落阵,在身周堆一圈晶髓石和木晶石。盘腿坐于蒲团上,运转功法,调整修为状态,为冲关做准备。暗界百年大战,促成许多老一辈五重楼修士晋级,甚至有不少是临阵突破。他们积累长达至少四五百年之久,历经红尘摸爬滚打,有些前辈不知走过几遍化凡路,只是时运不济,珍稀资源不足,寻不到那一点突破契机,论底蕴深厚,非徐源长等后辈能比。当然徐源长经历的修行路,自有其不同寻常的精彩。时代不同也,晋升方式各异。青袍少年斜靠对面山顶一颗松树上,半个身子探出悬崖峭壁之外,口中咬一根狗尾草,喃喃念叨:“暗界之中钻研写字述意,八年破‘心幻障’,潜藏夕水观当神棍十二年,先入凡而后化凡,加起来二十年之久,天资悟性和运气……嗯,比黎爷我差三五十里远,也算不错了,当世俊杰之才。”“守望相助,护法无形,徐小子,本少爷已经还了你一半的人情,今后能不见咱们还是不见,与你小子没甚么聊的,时刻还得小心黄泥巴掉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吐掉口中狗尾巴草,青袍少年懒洋洋起身。大袖飘摇,神仙风姿,往北边走了。他在下界还剩几样收尾的事情,去妖族三洲转一转,找一找是否还有讹兽后裔血脉,算是一件亏欠于心的大事,待所有事情完毕,也该他悄然飞升往上界之时。西原圣地,忘剑山上。曾山郎与蒙一一并肩行走于半山腰一座打理雅致的庭院内。两人有说有笑,不时打闹几个回合,蒙一一用粉拳追着捶打几下,又继续笑谈。“前天我去忘剑洞,见到师父从闭关处走出来,还与我说了一阵话。”“哦,俞前辈什么时候能出关?”“她说快了,再有三五年可以破关而出。”蒙一一很兴奋,粉脸娇艳如花,瞥一眼若有所思的黑大个,压低声音问道:“你家师父什么时候出关?”曾山郎笑着摇头:“应该是快了,前些日子我去无衍山拜访梅长老,他帮我起一卦,让我安心等着,说师父一切顺利。”“还是不知道徐道长去了何方化凡?”“大师兄让我别打听,师父有自己的考量,不想让别人找到时候,我们也找不着。”曾山郎突然附耳不知说了一句什么。羞得蒙一一脸色绯红,大发娇嗔,追着在院子前后捶打了几圈。姹紫嫣红,满园春色惹人醉。定洲之北,海外约六千里,有一座形如双驼峰岛屿。徐胜天从雪粒背上跳下,大大咧咧拱手叫道:“老爷子,胜天应约前来,有礼了。”有一层似水幕光华波动涟漪,显出驼峰山中间秀丽景色,曾望楼出现在半山腰的一座简陋木亭内,招手示意,问道:“你三叔还没出关吗?”徐胜天缓缓降落地面,再走进木亭,道:“还没有,不知跑哪里去了?您能掐会算,帮我算一算三叔什么时候出关?我出卦金。”曾望楼直接拒绝:“不算,不稀罕你小子的几个卦金。”随手丢给木亭外谄媚行礼的雪粒一个丹药瓶子。徐源长的事情,最多只能算一个大概,他老早以前便领教过,懒得费那个神。“我再多等你叔三年,他三年之内不出关,我便渡劫飞升上界,今后要想见面得去上界了。”“不是吧,山郎的婚礼您不参加?”“儿孙自有儿孙福,老夫已经管得够多,不能事事操心。”曾望楼口中说着不管,反手丢给徐胜天一个纳物袋,道:“里面有几样丹药,做了标记的,你转交山郎和蒙一一,剩余的东西都给你,老夫想趁着这三年空暇,去妖族地盘转一转。”徐胜天收起纳物袋,主动请缨叫道:“老爷子,带上我啊,我可以帮你跑腿摇旗呐喊,您和妖物打架,我可以背后打妖怪闷棍,再则路上多一个人能聊天解闷。”雪粒听得打闷棍,下意识缩脖颈,它就是妖怪。随后有点想念去了花界的柳姐姐,那位才是喜欢打闷棍的主儿。曾望楼毫不留情打击道:“带你?算了吧,你那点微末修为,带着累赘,到时别拖累老夫跑路的速度,要去你自个单独去。”徐胜天唉声叹气:“我哪有那胆子。”他猜测曾老是去寻玄介卿的晦气,不方便带他游历,转而打眼底下这座岛屿的主意,道:“您会挑选潜修地啊,山清水秀,别有洞天,等您飞升上界,这地儿送我如何?”“无主之地,你拿去就是,老夫不打算住了。”曾望楼说了一阵话,起身往东北方位大海飞去。徐胜天拱手相送,直到看不见曾老身影,与雪粒沿着约二十里大小的岛屿巡视。“雪粒,留你在岛上,当一个逍遥自在岛主,你觉得怎样?”吓得雪粒将脑袋摇晃得像拨浪鼓。不好不好,您想害我请直说,不用拐弯抹角。“哈,你胆子太小了,在岛上显眼位置,刻一块等闲观百林谷石牌匾,等若画地为王,谁想上岛都得掂量掂量。”……三年转眼过去。夕水观,右边偏殿内。董行身上更添两分沉稳儒雅气度,桌边斜靠着那根老主持传给他的不起眼木棍,与对面一位穿着浆洗干净打着补丁短衣的男子喝茶聊天。有两位年约十岁道童伺候茶水。“师弟,师傅外出云游之前有交代,下山之人不能再返回山上,非为兄不讲情面,实在是规矩不允许,还请见谅。”今日前来做客的正是当年下山的陈相,人生际遇不同,两人看似相差了不止十岁。陈相常年田间地头辛勤劳作,晒得黢黑,面上染了风霜沧桑,他听说邻村的师兄家新建了气派大宅庭院,特意去转过,趁着农闲上山来攀交情。若是老主持在山上,他不敢前来述旧。“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师兄你而今为夕水观主持,也需要有人跑腿帮衬……”“道友此言差矣,董某目前是代为打理夕水观,静候师傅云游回归,一应规矩照旧,道友请回吧,山上修行清静地,不宜接待外客。”董行起身送客,心底对于这位曾经的师弟,满身市侩、自私已经彻底失望。丝毫不关心云游在外的师傅只言片语,满脑子的算计,他生气了。他以前看不出这些人心鬼蜮,受师傅教导,潜移默化,早已今非昔比。原本还准备接济师弟一些钱财,现在他不会拿半个铜子。陈相不知自己哪句话说错了,竟然引得素来忠厚好说话的师兄如此决绝,见师兄面无表情,没有半点通融余地。他也觉着无趣,胡乱抱拳一礼,匆匆下山去了。董行柱着木棍在道观前庭缓缓走动,默念心经,平复被气恼搅动的心绪,突然一抬头,惊喜叫道:“师傅,您回来了。”一身青色道袍风尘仆仆的老主持,悠然从山口登顶,扶起扑上前激动难抑要行大礼的董行,笑道:“你功课没有耽搁,贫道留给你的字,也有好生坚持练习,很好。”他能看出以前不能修行的董行,已经生出一丝慧根。有些人的命格能够通过某些手段改变。徐源长颇为欣慰,他在夕水观入凡化凡,与此地结有善缘,能够还在董行身上,这叫不亏不欠。“董宣,石可,快来拜见主持祖师。”董行忙招呼偏殿门口探头张望的两个小道童,主持能够平安回归,他今日要多烧一次香,多添一回清油,感谢道祖保佑。“宣儿,可儿,拜见主持祖师。”“好,好,都起来吧。”随着主持的回来,山顶上充满了无形生机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