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2 / 2)

深牢大狱 海岩. 4795 字 9个月前

从刘川送押禁闭,到解除禁闭送到集训队严管,钟天水和冯瑞龙都没有找刘川谈话,也没有派监区其他民警找刘川谈过话。钟天水对冯瑞龙说,让他自己冷静一段时间吧。别惯着他,他这么大的人了,走什么路首先得自己考虑,别人不能强拉。

还是钟大更加了解刘川,刘川表面温和柔顺,内心实则暴烈冲动,但冲动一般保持不久。就像以前和季文竹吵架一样,吵的时候劝也没用,吵完之后又马上后悔,马上认错,马上服软认输。

按钟天水的分析,刘川思想品质的基础是不错的,只是人格个性方面有点缺陷,这个缺陷既是导致他犯罪的原因,也是造成他拒不认罪,思想固执,对抗管教的原因。在他情绪极度激动,态度极其对立的状态下,应避其锋芒,待其冷却安静后,再做工作为好。

没找刘川,钟天水却去找了刘川的奶奶。他和冯瑞龙一起去了位于昌平郊区的一所养老院,见到了刚刚搬过来的刘川的奶奶。他们本来想跟刘川的奶奶好好谈谈,关于保外就医的问题,向老人讲讲道理,只要老人思想一通,自然会配合去做刘川的工作。以亲情引路,施以感化,比用大道理和死规定正面和刘川冲突,更有效果。可他们没料到刘川奶奶刚来就患上了重感冒,情绪也非常不好。养老院的护士不让他们多呆,站在床前看了一眼,问候几声,护工就让他们出来了,结果什么也没有谈成。

钟天水给刘川的奶奶留下了一千块钱,交给了养老院。冯瑞龙见老钟送了钱,也把身上带着的三百多块钱连零带整地全都拿出来,留给了养老院。

那所养老院的条件并不太好,六个老人共住一屋。钟天水和冯瑞龙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感觉设施简陋,绿化不多,大概是养老院中收费最低的那种。

刘川在严管队集训了整整三个月,尽管他在这三个月当中表现沉闷,但毕竟没犯新的错误。当秋天就要到来的时候,刘川结束了集训,抱着铺盖回到了三分监区。

刘川重新回到四班,回来后根据分监区的要求,在全分监区服刑人员大会上,做了题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现身说法,以自己制造伪病妄图达到保外就医目的的行径,最终为此付出惨重代价的结局,教育警示其他服刑人员。这篇稿子是刘川在严管队写的,已经在严管队念过一次,这次再念,已念得相当熟练,当然,也相当无味。钟天水旁听了三分监区的这次大会,从刘川背书式的发言中,不难听出他已心如止水,但难以听出任何悔过的诚意。

这篇稿子后来我也看过,全是上纲上线的套话,看不出多少真实思想和悔悟过程,只有他交待的制造伪病的手段,让人听了“耳目一新”。刘川交待,他过去听人说吃洗衣粉可以导致发烧,所以他就利用洗衣服的机会,从储藏室取出他的碧浪牌洗衣粉,然后用一张纸片包了一包藏在身上,果然一吃就烧,烧一退就再吃。他也是豁出去了,一次一次的也不怕把自己吃死。

后来我知道,吃洗衣粉的招法,还是他在秦水那阵,从单鹃嘴里取来的邪经。

那天在分监区的大会上,刘川发完言后,冯瑞龙讲了话,最后请监区长钟天水讲话,钟天水没讲。

一周之后,钟天水终于找了刘川,两人单谈。

谈话的地点,没有安排在管教干部的办公室里,而是选在了分监区的心理咨询室进行。和办公室相比,心理咨询室阳光充足,阳光下还摆着两只单人沙发。沙发中间有一只木制的茶几,茶几上放了一盆朴素的兰草。这是四个多月以来,钟天水第一次找刘川谈话,他本想在刘川装病初期就找他谈的,只怕那时谈也无用。

钟天水让一位民警找了点茶叶,给他和刘川各泡了一杯清茶。他先喝了一口,再对刘川说:“喝吧,这茶还行。”

干警找犯人谈话,从没请喝茶的,钟天水的“客气”让刘川有点紧张,不知所措,连说两句:“不,我不渴,我不渴。”但钟天水还是不住劝饮:“喝吧喝吧,你以前不是喜欢喝茶吗?”

刘川端起杯子,抿了一口,一年多来,他第一次使用这种质地细滑的白瓷水杯,第一次喝到这么清香扑鼻的热茶,第一次和钟天水在沙发上这么平起平坐,第一次感受到阳光这么明媚温和。

钟天水的声音,在这样的氛围下,在刘川的感觉中,也就变得和过去一模一样了。过去,他是遣送大队的大队长,他是他手下的一名队员,他们常常在结束了一次长途押解的任务后,疲乏而又轻松地坐在阳光下,一边闲聊一边喝着一杯新泡的热茶。那时,钟大就是这样的声音,这样的口吻,这样的神态,亲切、家常,但有点絮叨。

现在,他就用了这样唠叨的腔调,问他:“怎么样啊,这几个月集训,有什么感想?”

刘川低头,说:“认识提高了。”

“都认识到什么了?”

“对抗改造,绝没有好下场。”

钟天水把目光靠近刘川,说:“哎,今天,咱俩是做心理咨询的对话,你就把我当成过去的老钟,可以说心里话的老钟。我今天想听听你的心里话。”

刘川没有抬头,没有答话。

钟天水重新问道:“关禁闭那十五天,有什么感想?”

刘川还是闷着声音。钟天水说:“是不是又想死啊?”

刘川肚子里,终于发出了应答:“啊。”

钟天水点了点头,又问:“怎么没死啊?”

刘川说:“反省队也不让我死啊。”

钟天水问:“那集训队呢,在集训队能找到机会死吗?”

刘川不明白老钟什么意思,没再接话。

钟天水说:“你呀,你是活着没信心,死又没决心,是不是?”

刘川沉默了一会儿,说:“现在不想死了。”

钟天水笑了一下,说:“好死不如赖活,对吗?”

刘川说:“活也没什么意思,我这辈子,就这样了。”

钟天水说:“就哪样了?你那么年轻,是不是现在就打算给今后几十年,定这么个调调?”见刘川不答,老钟淡淡地说:“你定了也没用,谁也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当初你刚从公安大学分过来的时候,你想到今天落到这步田地了吗,没有吧。所以你也不可能预料未来,说不定你未来的日子,好着呢。说不定你出去以后,到什么地方工作,又像你过去为国家找回那一千二百万似的,又成了英雄。行行出状元嘛!”

刘川没精打采地说:“在咱们国家,进过监狱的人,永远成不了英雄。”

钟天水说:“英雄有三种,一种是地位上的英雄,一种是能力上的英雄,一种是道德上的英雄。只有道德上的英雄,才最值得崇敬。任何一个健康的社会,都不该过分宣扬地位上的成功,过分推崇能力上的出众,而应该更尊敬道德上的完善。你说是不是啊?”

刘川低声说了句:“完善了又能怎么样呢。”

钟天水笑笑:“是啊,完善了很可能也不能怎么样,也不一定就有钱了,也不一定就有地位了,也不一定就改善自己的处境了。但我还是觉得,一个人,如果让我把他当成英雄,他不一定是个有钱有地位有本事的成功者,但他必须是个人格完善的人,一个具有修养的人,一个在荣誉和成功面前,在失败和灾难面前,都保持本色的人,都坦然如常的人,都该怎么着还怎么着的人。这种人,才真叫人!”

刘川低头听着,不说话。

钟天水说:“像你,就不像个人。你有钱的时候,太狂,弄一帮人上你们家的娱乐城又吃又喝又跳舞的,花起钱来眼皮从来不眨一下,别人的女朋友你说抢就抢过来……”

刘川突然抬了下头,放胆打断老钟:“我没有!”

“你听我说完。”钟天水显然并不想纠缠这件事情,他接着说道,“可你一旦倒霉了又怎么样呢,情绪也太失常了吧,你还不如那些没文化的犯人呢,你把你的失败感全都挂在脸上,整天愁眉苦脸的混日子,做出一副彻底垮掉的模样!你奶奶让你笑!让你有本事开心地笑!你有这本事吗?你进来才一年就进了两次反省号,又进了一次集训队,你一年了到现在还没拿到计分许可证,你真是……你真是还不如那些没有文化的犯人……”

刘川再次抬头,再次放胆打断老钟:“就因为他们没文化,他们才无所谓的,该吃吃该睡睡,没心没肺……”

“你有心有肺,有心有肺就是你那德行?”钟天水恨铁不成钢地截住刘川,皱着眉反问,“你有文化,有文化就你那德行?你跟我说说,文化倒是什么?”

刘川闷了声音,不答。

老钟提高了腔调:“文化就是文明,就是教化,就是劳动和智慧,就是精神,就是人和动物的区别!人和动物不一样就是因为人有精神!你有吗?”

刘川哑口无言。

钟天水今天本来一直是用聊天唠嗑的口吻神态,和刘川彼此交谈,说到后来不知自己怎么激动起来了。也许是刘川的闷声不响让他意识到自己过于厉害了,不由降下心气往回调整。

“刘川,咱们不说这个了,我今天也不想训你,今天咱俩谈点高兴的事吧。你跟我说说,你现在脑子空闲的时候都想什么?”

刘川还是闷了半天,原先那份热茶和阳光所带动出来的轻松,大概真让钟天水刚才那番喝问给堵回去了。他好半天才敷衍地低声说道:“不想什么。”

“那不可能,人总有思想,总有心思,你说不想,那我就认为你是不想跟我谈。你不想谈,对吧?”

刘川只好谈:“想自由。”

钟天水笑笑:“那太远了,人到了这儿,谁不想自由。不算这个,你还想什么,想你奶奶?”

刘川沉默了一刻,突然说:“我想我女朋友了。”

钟天水也沉默了一刻,缓缓问道:“想她什么?”

刘川眼圈突然红了,不知自己想她什么,他说:“我想知道……她,她还爱不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