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林处长他们估计的几乎一样,单成功脱逃后,很快由佟宝莲接应,一同潜回北京。数日之后,佟宝莲被人勒死在京郊一间小旅馆里,凶手基本锁定单成功。佟宝莲死后,单成功一直躲在他在北京的一个姘妇家中,从此闭门不出。尽管景科长带来的刑警分成两组,每天二十四小时轮班盯守,但一直没有再见单成功现身。
单成功的这个姘妇名叫芸姐,正式的名字我记不清了。林处长他们对刘川提到这个女人时,都是叫她芸姐。这位芸姐看上去三十出头,至少化完了妆给人的感觉就是这个年龄。她在城东一家名叫“美丽屋”的夜总会里做经理兼妈咪,带一帮三陪小姐和一帮三陪少爷坐台挣钱。那些歌厅夜总会里的妈咪,实际上都是做皮肉生意的鸡头鸭头。
单成功就藏在芸姐的家里,芸姐就住在夜总会后面的小院。按照侦察计划的设计,刘川将与单成功通过一场邂逅不期而遇,而这场邂逅又不能露出半点人为的痕迹。于是,这个做妈咪的芸姐和她的美丽屋夜总会,就成了寻找邂逅机会的一条必由之路。林处长他们的计划是,让刘川以一个失业青年的身份,到那家“美丽屋”应聘当服务生去。
尽管刘川由公大毕业,也算系出科班,但林处长和景科长还是用了一天半的时间,在他们住宿的北京市公安局招待所里,向刘川交待必须注意的事项,和他一起讨论可能出现的情况,可能横生的枝节,包括刘川为什么暂时不能到万和公司的总裁宝座上就位,也须编造出合情合理的说法,用以搪塞急于扶他登基执政的奶奶。
一切研究透彻之后,第三天晚上,刘川在北京市公安局招待所的食堂里,和林处长他们一同吃了晚饭。饭后,他们让他独自走出那栋小楼。按照他们的嘱咐,他没坐出租汽车,而是挤公共汽车又换乘地铁,到达了北京东郊城乡结合部的那家门脸花哨的夜总会门口。城市边缘的生活节奏比市中心总是晚半拍的,此时离夜生活开始的时间还早,美丽屋夜总会的散座和包房里,都还没有上客,但服务员和小姐少爷们看上去大多已经到齐,正在清理吧台和对镜化妆。几个打扮入时甚至有些怪异的男孩,聚在角落里抽烟闲聊,见刘川穿戴得一本正经地进来,全都侧目而视,不知这帅哥是来消费的客人,还是想参加进来抢生意的。刘川找了一个服务员模样的外地女孩,问她经理在吗?服务员说在里边呢你有事吗?刘川说你们这儿还招人吗?服务员说招啊你干过吗?刘川说没干过但服务生好学吧。服务员说你想干服务生呀,那可能不招了,人都满了。
正说着,一个女人从里边走出来了,大声吆喝着让小姐少爷们都到后面呆着去。在那帮娇艳的男孩女孩纷纷起身乱哄哄地向后面的包房走去的同时,那女人看到了站在吧台旁边的刘川。刘川当然也认出她了,他在公安局反复看过这个女人的相片,虽然都是远景偷拍,但那发式特征还是足以一眼辨识。
那女人向他走过来了。刘川一米八的个子,相貌清秀,身材匀称,让那女人看得目不转睛。刘川用故作生怯的询问,迎住了她直勾勾的目光。
“对不起我问一下,这儿的经理在吗?”
芸姐上下打量刘川,说:“我就是,你有什么事吗?”
刘川说:“我想问问你们这儿还招人吗?”
芸姐马上说:“招啊,你应聘呀,你在别处干过吗?”
刘川说:“没干过。”
芸姐说:“想干呀,是有人介绍你到这儿来的吗?”
刘川说:“我看你们登广告了,我想问问在这儿干一个月多少钱呀?”
芸姐说:“我们这儿少爷没底薪,客人喜欢你你就多挣,你不招人喜欢一分钱也挣不着。不过你条件不错,你来准能挣到钱的。”
刘川说:“少爷?少爷在这儿都干什么呀?”
芸姐说:“你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就是陪客人喝酒、聊天、玩骰子。客人玩高兴了就给你小费,客人要喜欢你就带你出去,带出去小费挣得更多。挣的小费你自己拿大头,夜总会抽小头,一个月下来不少挣……”
刘川说:“这个呀,这个我干不了。我想问一下在你们这儿干服务生一个月挣多少钱呀?”
芸姐说:“服务生呀,服务生我们现在不招了。再说服务生干一个月也就四五百,你条件不错,有白挣的钱干吗不挣啊。”
这个开局是刘川没想到的,也是林处长他们没想到的。刘川有点没主意了。他犹豫了一下,对芸姐说:“那我再到别处看看吧,实在不行我再过来。”
见刘川转身要走,芸姐连忙把他叫住:“哎,实在不行,你先干服务生也行吧,每月工资五百,行吗?按规定我们这儿还得先收你三百块押金,你要没钱可以先欠着。”
刘川说:“还要押金呀。”
芸姐说:“现在哪儿都要,要不然就把你身份证扣我这儿。其实你要想挣钱随时跟我说一声就行,三百块钱也就是一晚上的事儿。你现在要不习惯就先干服务生,你先看看别人怎么干再说行不行?”
刘川说:“那,也行吧。”
刘川当天晚上就留下来上班,这个晚上的客人并不太多,他送了几趟饮料之后便无事可干。看得出芸姐对刘川非常喜欢,一有空闲就过来找他问长问短:你家里都有谁呀,你原来都干过什么呀,谈女朋友了没有……诸如此类。刘川因为早有准备,所以一一对答如流:家里原有爸爸妈妈,现在爸爸过世,妈妈嫁人,家里就剩他和奶奶。他本来高中毕业想上大学的,因为奶奶生病缺钱才出来打工。芸姐频频点头,赞同道:就是,上大学其实没用,上四年大学出来找不着工作的多了。还不如早点出来挣点钱呢。像你这样的,找个有钱的女朋友应该不难吧。刘川说:有钱的女朋友哪有那么好找,女人都希望男的有钱养着她呢。芸姐说:那也不一定,没钱的女人图钱,有钱的女人图人。你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一个?刘川随口应付:好啊。芸姐眯眼一笑:有钱的女人年纪可都大。刘川装傻道:大呀,多大?芸姐说:起码得三四张了吧。刘川说:三四张?吓死我了,快成我妈了。芸姐说:大了才知道疼人呢。刘川笑笑,说:是吗。
第一天上班就是这样,无惊无险,无波无澜。
下班时已是夜里两点多了,刘川离开美丽屋以后,在路上用手机给景科长打了电话。林处长今天已经回东照去了,让景科长留下来专门负责和刘川联络。刘川向景科长汇报了第一天上班的情况,景科长问得很细,还特别关心地询问了他的心情,以及头一天上班干这种粗活儿是不是很累。
刘川说还行吧。可他这时才发觉他真的很累。也许是因为他从没干过服务生的工作,也许是头一天执行任务心情多少有点紧张。心情紧张,就容易疲劳,这是一般生理上的常规。
尽管公安们要求他这一段上下班尽量不要坐出租车,以免美丽屋的人看见疑心他怎么这么有钱。但这天晚上刘川下班走了半站地见街上无人,还是拦了一辆出租车回到家里。回到家时已是夜里三点,奶奶早就睡了,刘川洗完澡从三点半开始睡觉,一觉睡到奶奶过来砸门。
奶奶在门外叫:“刘川,几点了你还不起,几点了你还不赶快上班去!”
奶奶的口气已是极度不满,刘川又困又乏但迫于门外的压力,不得不应声回答:“啊,去。”
这时已是中午十一点钟了,刘川歪歪斜斜地起床洗漱,自己开车去公司上班,他家和他家的万和公司离城市最东面的美丽屋相隔甚远,所以不怕被那边的人看见。
刘川来到公司之后,先在万和城三楼的餐厅里大吃了一顿。上了半宿班,不仅体力消耗,而且胃口也好了起来,餐厅经理给他上了一份蟹肉鱼翅,一份红烧鲍鱼,连同一碗米饭,连同一份清炒芥兰,连同一份甜点和一盘水果,他几乎没有停顿,全部迅速地鲸吞进肚。
下午,他坐在万和公司的总裁办公室里,看看文件,翻翻报表,但除了娄大鹏过来简单和他聊了几句,给他看些难以看懂的财务数据之外,一下午再无其他事情。他百无聊赖地坐了一会儿,推门出去到走廊上转转,看见各个办公室都在忙忙碌碌,不知忙些什么。人们见到他无不恭敬地叫声老板,然后客气地侧身走过。刘川虽然对做生意办公司一向没有兴趣,但看别人都忙自己无事,心里也不大自在。他想找人过来汇报汇报工作,想找个事情尽快介入进去,但看看手表知道自己很快就该吃点东西赶到城东“上班”去了,只好作罢,心想还是等单成功这个案子完了再说。
从富丽堂皇规模宏大的万和城到简陋局促的美丽屋,刘川在路上辗转换车走了足足一个小时,还幸亏这一天恰逢周六,周六的街上不那么拥挤,但美丽屋的生意却好得出奇,生意好的标志就是十几个小姐差不多都坐上台了,七八个少爷也没剩几个。根据景科长的布置,刘川本来想找个借口到后院看看,也许可以看到单成功的藏身之处,但他一到美丽屋就忙着打扫卫生准备饮料,还要洗刷杯盘运走垃圾,等等杂务让他忙得四脚朝天,好容易忙到九点多钟告一段落,但这时夜总会里已开始上客,刘川和另外几个服务生往各台各屋传杯送酒,你来我往穿梭不停。快到十点钟的时候,预订了最大那间包房的客人来了,刘川从盯房的服务生口中听说,这位曹老板是美丽屋的头号客户,每逢六日必来,每来必是一掷千金。能在美丽屋这种档次不高的夜总会里一次光酒水消费就是一两千块,芸姐自然要当爷爷敬着。
刘川也进这间包房送过两次酒水小吃,进去看见沙发上男男女女不下十来个人,芸姐领着四五个小姐进去陪酒,又领进三个少爷陪女客聊天。刘川也忙着往里送了两趟杯子,芸姐就急急匆匆地找他来了。
“刘川,你来一下,你把东西交给小范,让他送去,我有个事要跟你说说。”
刘川满腹狐疑,将手中的冰筒交给另一位服务生小范,然后跟着芸姐走到角落。芸姐说:“刘川,你今天得帮芸姐一个忙,刚才曹老板的妹妹点了你的台,这曹老板可是咱美丽屋的大饭碗,他的客人点的台不给上,他可是说翻脸就翻脸。你就算帮芸姐这一次,无论如何你得进去照个面,陪那个女的坐一会儿,就算芸姐求你了行吗?”
刘川愣着,说:“怎么陪呀,我不会。”
芸姐说:“就是陪着聊聊天,喝喝酒,没别的。她要玩扑克,砸骰子你就陪她玩玩,嘴甜点就行。那女的我知道,人挺不错的,一般不怎么动手动脚。”
刘川说:“不行,我没干过这个,我也不会聊天,别再把客人给你得罪了。”
芸姐已经不由分说,拽着刘川向大包房走去:“不会的,这帮女客我都知道,见着你这种漂亮男孩一般先就晕了,你说什么她们都爱听。”
刘川还想推辞,但也知道如果坚辞不从就只有和芸姐闹翻。六神无主之际已被芸姐拽到包房门口,随着门开门闭的声音,转眼之间他已经坐在了那位曹老板妹妹的身边。
那女的大约三十左右,不难看,当然,也不好看,很文雅地喝着洋酒,纤细的手指上,还夹着一根纤细的烟。她眯着眼睛看刘川,看得刘川如芒在背,眼神躲闪。
“叫什么呀你?”
她问,同时涂了紫色指甲的手指很随意地在刘川尖尖的下巴上摸了一下。刘川还没来得及躲开,那只手已经飘然移开,有点沙哑的声音接着又响了一遍:
“你叫什么?”
“我叫刘川。”
“是北京人吗?”
“是。”
“干这个多久了?”
“我昨天才到这儿上班。”
“我说以前没见过你呢,你多大了?”
“二十二。”
“二十二?不像啊。我还以为你不到二十呢。”
刘川无话,两人都静了一会儿,听着屋里客人们和小姐少爷们野腔无调的笑闹和一个人断断续续的唱歌。刘川以为这女的不高兴了,便没话找话地说了句:“你喝什么酒,我给你倒。”那女的笑笑,举杯说:“这不有吗,你的杯子呢,你也得喝。”
那个晚上刘川一直陪着这位曹小姐喝到凌晨四点,曹小姐喝得醉了,吐了一地,刘川也吐了一地,还陪她唱歌。她挑的都是情歌,是那种歌词挑逗的情歌。刘川陪她喝,陪她唱,陪她笑,陪她聊。曹小姐即便醉了以后,话题也总围绕刘川,她总是说刘川长得真帅真好,她总是问刘川今天我要带你走你走还是不走?刘川一味装醉装傻:走,走,走哪儿去啊?曹小姐说:到我那儿去啊。刘川醉眼惺忪:那不行,我还得回家呢。曹小姐歪着身子想往他身上倒:那我跟你上你家去。刘川赶紧往另一边倒:上我家?上我家你住哪儿?曹小姐拽刘川胳膊,要把他拽起来:就住你那屋啊,你住哪儿我住哪儿。但她拽不动刘川,刘川歪在沙发上做昏昏欲睡状:我,我和我爸爸住一屋,你要去和我妈我姥姥住一屋好了……
凌晨四点,曹老板终于带着他那帮狐朋狗友,咋咋呼呼地走了。曹小姐让人扶着,也跟着走了,走的时候醉得连小费都忘给刘川了。他们走了以后,刘川又吐了一地。芸姐过来问他:没事吧,给你多少钱呀?刘川没劲回答,没劲解释,只是晕沉沉地摆手。芸姐皱眉:啊?没给你钱呀,这个妖精,真他妈的不是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