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煞七十二变 !
直面雷霆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风与火,雷与电,都作炽光与轰鸣,刹那间将人吞没。
不知多久。
“道士。”
“李道士!”
连声呼唤让李长安渐渐苏醒。
可随之醒来的,还有脑中的眩晕、身上的刺麻与眼里的酸痛。
他稍稍睁眼。
入目是昏暗狭窄的空间,以及一圈更加狭小的暗淡天空。
空中,有“雪花”纷纷洒洒。
灰色的,落在脸颊上,轻若无物又顷刻消融。
那飘洒模样,使人不由想起坟前被风扬起的纸灰。
而这“灰雪”又是什么的灰烬呢?
道士脑中眩晕不止,所以这念头才浮起丁点,便又沉入浑噩的脑海深处。
耳边的呼唤还在啰嗦个不停。
可现在的道士不仅头晕还耳鸣。
一个字儿听不清,只觉吵闹。
所以他只管楞楞躺那儿,往天上瞪了一会儿眼。
直到怀里出了些动静。
他又呆了呆反应过来。
这才将一直护在怀里的虞眉拎出来,左右翻看一阵。
此时的女剑客不复清丽,整个人灰头土脸,眉毛头发都卷曲蓬松,双眼紧闭泪流不止。
拎在手里,跟还没睁眼的奶猫一样,手脚瞎划拉,显然人还是懵的。
不过还好。
还活着。
没被神雷当做妖邪一并震杀啰。
李长安随手把她扔到墙根下,杵着剑摇摇晃晃站起来。
举目四顾。
周遭石壁环绕,排布着毁坏的栈道与齐整的石窟。
这是酒神窑底部?
道士往中央看去。
果不其然。
那里有一个由碎石、破砖等杂物拱起的小小矮丘,矮丘上卧着一尊神像……不,那是个好似炭渣粘连起的东西,焦黑扭曲,勉强维持着曾经的形状,但又遍布孔洞,仿佛随时随地都会溃散开来。
酒神像?
李长安讶异。
为何会……是了。
果真雷法无情,逢邪必辟。
虽然酒神不曾明言,但道士多少有所察觉。
试想,一介行将消散、魂归天地的神祗,哪儿有余力频繁送人出入幻境?又能在幻境剧变中护住神庙方寸之地呢?
无他。
只因取用了自己视为不洁的、幻境积累百年的妖魔信愿而已。
妖魔的香火又哪是这么好取用的,少不得被妖毒侵染,被怨恨缠身,而如今被雷火一烧,连神像都不成形状了。
但好在酒神是正神,雷火并未焚毁他的真灵。
细细看。
那千疮百孔的神像上蕴着一层朦朦的光,变幻不定,隐隐幻化出一张模糊的面容。
面容神色焦急,似在呼喊着什么。
可惜道士还在耳鸣,压根听不清。
只好上前凑近些,读他唇形。
他说:
当心!
…………
灰雪笼罩的昏暗井底。
道士霎时汗毛倒竖。
心有所觉,眼皮一抬。
余光中。
有东西破开灰雪急袭而至。
侧身,横剑。
锵!
道士只觉手腕一震。
眼睁睁就瞧见半截剑刃打着旋飞了出去。
这柄剑随他出生入死、历经苦战,早已伤痕累累,折断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但绝非是此时!绝非是此地!
要命了。
余光里再度瞥见,灰雪飞洒中,第二次袭击紧随而来。
李长安无可奈何,只得叉臂护在胸前,用血肉之躯赌这能打碎钢铁的攻击。
好在。
一股子熟悉气味突然贴近身后。
一只素手扣在肩头。
李长安顿时松了口气。
身子随即飞掠退后。
那道袭击也自然落空,徒劳在空气里打了个霹雳,扯烂漫天灰雪而已。
待落地站稳跟脚。
“又欠你一命。”
他由衷对虞眉谢道。
但虞眉只虚眯着一对泪眼,满脸茫然。
李长安哑然失笑。
想来对方和自己一样,是头也晕,眼也痛,耳也聋。
于是简单点头示谢。
旋即冷眼望向来处。
袭击者已然显出身形。
…………
那是一团烂肉,一团巨大的有意识的能动弹的几乎填塞了半个窑井的烂肉团,它的外部整个被烧焦,皲裂开无数裂口似无数张嘴在蠕动中不断张翕,喷吐出腐臭的血水以及一根根锋利的肉刺。
此时此地,除却尸孽还能是何物呢?
道士顿感头疼。
幻境都烧成灰了,这罪魁祸首怎么就没烧干净呢?
不过,这东西虽张牙舞爪,乍一看凶悍得很,但却只在原地与自己对持,并未扑过来追击,看来……
李长安正盘算间,虞眉却突然从身旁越出,气势汹汹要直奔对面而去。
道士吃了一惊,赶紧拉住她。
急道:“你还有法力吗?”
虞眉眨巴了下眼睛,把耳朵凑过来,吼道:
“你说什么?”
得,忘了她也是半个聋子。
于是道士也把脑袋凑过来,俩人梗着脖子,你一句我一句对吼起来。
“我说,你还有法力吗?!”
“没有!”
“符箓法器呢?!”
“用光了!”
“我也一样!”
道士还指了指手里的断剑。
虞眉多少明白了李长安的意思,但仍有不甘。
“难道放过它?!”
“不怕!”
道士放开嗓门,也不怕对面听着。
“尸孽靠的是怨气与尸体,但左近早被于枚搜刮空了,哪儿有这些东西?咱们先暂且退去,等明儿恢复些法力,再来与它了结,岂不胜过现在玩儿命?!”
道理是这道理,但虞眉性子倔强,盯着还在原地炸刺的尸孽,尤有不甘。
李长安还待再劝。
“小槐灵,李道人说得极是,这妖魔已是苟延残喘的一块烂肉,不值得你拿命来拼。”
话声并不入耳,而是直接在脑海中响起。
李长安不惊反喜。
“酒神?”
“正是区区小神。”
虞眉没有应答,但眉色也不由飞出欣喜。
她之前也瞧见了酒神状况,一道薄薄魂体缠在烂石像上,风一吹就得烟消云散的模样,端的是凄惨。
而现在能施展出传音之法,神魂状态应该好上了许多。
于是李长安促狭道:“挨雷劈的滋味儿如何?”
酒神哈哈大笑。
“恰如烈酒过喉,痛哉!快哉!”
说着,他话锋一转。
“不过道人你有句话可说差了。”
“哪句?”
“锄灭余孽何必再待来日?对不住两位,这最后一着我就却之不恭啦。”
虞眉蹙眉:“你想做什么?”
李长安也是诧异。
扫了扫原地张牙舞爪扮海胆的尸孽,又瞧了瞧石像上残魂似的酒神。
一句话没有出口:你能做什么?
酒神不急回答,反问李长安。
“道人可还记我曾说过一句话?”
没头没脑的,道士哪里明白。
但这个时候。
李长安的耳鸣已渐渐消退。
他突然听得周围传来些细微的隆隆声,地面也开始微微颤动,不知哪里的风涌进来,带着淡淡的醇香。
与之同时。
尸孽表现得也愈加躁动,肉刺频频挥舞着,好似昆虫的触角在捕捉着什么。
很快。
它所有的肉刺突兀一缩。
李长安一个激灵,立刻严阵以待。
下一秒。
但见肉刺猛地暴涨,却不是袭向道士和虞眉,反是撑起肉团往上跃去。
然而。
就在它跃起的一刹那。
细微的隆隆声忽然放大,石壁上某个本该废弃的窟口竟涌出琥珀色的磅礴水柱,将尸孽迎头拍落。
非但如此,尸孽被水沾染的部位,血肉竟点点溶解化作丝丝缕缕的烟气,
道士一愣。
地下水?
不。
有浓郁酒香蹿入鼻端。
是酒!
且是好酒!
“天下忧愁怨怼皆可以美酒销之。”
酒神痛快大笑。
“秋露白。”
“竹叶青。”
“昆仑酿。”
“凝月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