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秤恶量善(1 / 2)

地煞七十二变 祭酒 3540 字 8个月前

地煞七十二变 !

时间回溯到几个时辰以前。

暴雨滂沱。

李长安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眼前的书生。他对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印象颇深。毫无疑问,他是白莲教的敌人,但敌人的敌人却不一定是朋友。

但就是这么一个人,在今夜的危困之时,却伸出了援手。

他提出一个计划:在附近的一面湖泊下,掩藏着一座鬼城……

“如此明显的陷阱,怎么保证对方会乖乖入瓮?”

“鱼儿上不上钩,得看鱼饵香不香。”

“白莲教此番行动的领导者是白莲教的少主人,其人年少气盛,可用激将法。但又谨慎多疑,所以得反着来。”

“即便如此,只依靠城隍,怕是除不尽白莲教的高手。”

书生轻笑一声。

“两位,可曾听说过平冶城隍的传说?”

…………………………

成梁猛地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在他的记忆里,前一刻还在地动山摇,头顶上的梁柱伴着尘土与砖瓦轰然倒塌,他身处其下避无可避。

这一刻,一切都恍然梦幻,没有地震,没有客栈,甚至于没有吞噬活人的浓雾,身边只有古旧的废墟与茫然的同伴,而头上也没有倒塌的屋梁,而是一片……湖面?

暴雨早歇,夜风正重。

半轮残月印在湖面,被夜风卷起的波涛一搅,破碎开的冷光就慢慢往水下渗。

“我在湖下?”

成梁脑中升起个荒谬的念头。这念头驱使他举目张望,没错了,在废墟的幽深处是更幽深的湖水,湖底废墟上的水藻舒展开来,长长的丝缕伸向湖面,细密密像军队的枪林。

俄尔,暗流席卷。

藻林蠕动摇曳,藻底的沉积也被卷了上来,那是……

成梁汗毛倒立。

冷光下一张又一张惨白的脸,被水流随意拨弄的四肢,衣摆浮动中隐约可见的白莲。

是人!

是被浓雾吞没的几百个白莲教徒。

“法术能用了!”

耳边忽的响起几声欢呼。成梁循声看去,怪影手中缺了一角的铜灯上,又复发出灰蒙蒙的光。身边的众人有学有样,一时间各类小法术在团体中纷纷上演。

他们狂喜不已,有什么比身处诡境,自己依仗的本事再次归来更让人兴奋,更让人安心的呢?

但成梁反倒汗毛倒竖。

他很清楚,先前的法术失灵,在于鬼城,在于城隍。而现在法术能用了,鬼城也不见了,那么,城隍又在做什么?

他瞪大了双眼,望向记忆中城隍所在方向。

黑暗中好似有一个模糊的影子,他睁大眼睛想要看得更仔细些,却突然发现那影子身后冒出一点幽兰的鬼火,那鬼火迅速扩大,最后形成一个人的模样。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无数的魂魄在那影子身后一一浮现,汇集的光辉也照亮了他们生前伫立的影子。

笏头履、进贤冠,身披蟒袍,腰缠玉带,一如庙中城隍模样。

紧接着,成梁便见得那城隍引着众鬼,向前走了一步,然后抱手、躬身、俯首,竟是带着身后群鬼向着自己一行人的方向俯首叩拜。

这一拜让成梁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既是因为惊讶,也是因为恐惧。

城隍叩拜的对象自然不会是他,也不会是他身边的任何一个人,换而言之是他身后的某种东西。

而他的身后有什么?

他不敢看,他的本能拼命地提醒着他不要回头,

但很快他就感到背上寒气上涌,一股轻薄的雾气攀上他的肩头,丝丝缕缕像是幽深水波中的细藻,蠕动着附上了他的脸孔。

莫名的恐惧好似随着薄雾潜入了他的身体,死死攥住了他的心智,迫使他一点点扭头过去。这一刹那,他只感到自己的脖子前所未有的僵硬,好似每转动一点,骨头、经络乃至于血管皮肤都在咔咔作响。

最后,他最终扭过了头,放大的瞳孔中映出一片朦朦的雾。

雾中……什么也没有?

不。

“咚。”

水波、雾气与冷光交融处,忽的响起一阵鼓点。

每一鼓都好似敲在人的心头,强硬地摁住心脏随之跳动。

紧接着,一点翼角刺破薄雾,雕着嘲风,刷着朱漆,再是飞檐,再是斗拱……半座华贵建筑竟从雾中缓缓浮现。

宫殿?

这念头刚从人心头升起,那雾气便骤然沉降。

一点一点露出雾中种种。

先是无数招展的旗帜长幡,再是数百骑鲜衣怒马的骑士,再是手持锁链的兵卒,再是各式鼓吹,再是铠甲鲜亮的侍卫,再是持扇的宫娥,再是捧灯的仆役,以及……

成梁瞳孔紧缩。

……“宫殿”底下密密麻麻的人……不!那舌长三尺的是吊死鬼,浑身发白浮肿的是溺死鬼,骨瘦如柴而腹大如鼓的是饿死鬼,颈上空空如也的是断头鬼……那“宫殿”底下压着的竟然全是露出了厉像的恶鬼。

那里是什么宫殿?分明是一架以无数的恶鬼作牛马、作车轮,碾着恶鬼的哭嚎缓缓而行的銮舆!

这究竟是哪家神圣?!

冷光照得水波幽幽,队伍寂静无声。

没由来的,成梁想起书生说过的一句话:

可曾听闻平冶城隍的传说?

升起些许头绪,还没待理清。

“小神平冶城隍陈敬道,叩见上神。”

群鬼的呼喊如同山呼海啸,紧随其后。

“叩见泰山府君!”

…………………………

再愚钝的人也该发现自己的处境了。

前一刻还在欢呼的白莲教众人,此时如同一群被捏住脖子的鸭子,惶惶无言起来。

泰山府君,东岳大帝,治人间万物生死之神。

再如何乖张的恶徒在这尊神祗当前,也得提心吊胆,闭嘴无言唯恐招来祸事。

然而,就在这当头,一个让白莲教众人咬牙切齿的声音忽而响起。

“臣,龙虎山正一道十七代弟子,酆都北阴大帝座下速报司活人吏,韩知微请奏。”

书生手持一枚敕书,越众而出。

“今有白莲教以妖法乱世,残虐世人,其匪首率众啸聚于此,图谋不轨,谋害忠良。故臣请于此地开赏善罚恶司,令诸判官,秤量此间诸人罪业,厘定善恶。”

他躬身再拜,面上无悲无喜,但心中却难免忐忑。今夜一番辛勤,成与不成就看这一遭。

还在也没让他久等。

那銮舆里传来一个缥缈的回应。

“准!”

………………

成梁早已是手足酸软、心乱如麻。

城隍爷也就罢了,怎生连泰山府君也都冒出来了!

他倒不疑有他。

在鬼城的客栈中的种种诡异,众人就已经确定了城隍的身份。而又能让城隍爷率领百鬼跪拜的,又怎么会是冒名顶替之辈?

这个昔日军中猛将已被惊惧击倒,脑中一片空白,连带着书生说了些什么,他都一概没听进去。

直到耳边听得白莲左使一声断喝。

“走!”

身体便下意思行动起来,紧跟住新主子的步伐。

然而。

已经晚了。

他们的结局从踏入这城墟的那一刻起已然注定。

……………………

“泰山府君为天下城隍魁首,每隔数十年,都会巡视天下城隍,时而也会沿途奖励良善,惩罚罪恶。按理说,神明行踪难测,基本不可能撞见。但我好歹在阴间挂职,还是有些小道消息,譬如平冶的城隍收拢了许多枉死冤魂,府君无论如何都会走上一遭,而府君到访之日,也是这鬼城现世之时……”

书生慢吞吞为大胡子两人讲解其中关窍,倒也不担心白莲教那边的动作。果不其然,白莲教众人没跑开几步,便被府君麾下那些携带着铁索的鬼卒追上。

这些鬼卒手中锁链颇为奇异,并不用于捆人,而是直接从人体中穿过去,造不成伤害,却像长在了肉中,另一头却贯入大地,将人牢牢栓在原地。

白莲教众人都晓得已是大祸临头,都是拼了老命地攻击鬼卒、攻击锁链,然而无论是刀劈斧凿还是各类法术,都如同镜中花水中月,落个了无踪影。

而在对面,又有一行鬼神离开仪仗队伍,向着这边缓缓而来。

人数不多,只有四个。俱是宽袍大袖,头戴獬豸冠,冠下黑布覆面。这不同于女子用薄纱遮掩半张面孔,而是用厚实的黑布将面孔遮盖严实。李长安晓得那不是什么活人所用的面纱,那是“尸帘”,死人停尸时,遮盖遗容所用。

“是赏善罚恶司的判官。”

书生小声解释。

“他们常用天平称量判决,先从魂魄中取出罪业与善果作为砝码,分置天平两头。若恶的那头重,便予以惩罚;善的那头重,就给与奖赏。看……”

他示意两人审判已然开始。

第一个接受审判的就是那悲风和尚。

无论对方如何挣扎攻击,那判官都不为所动,他一手端着天平,一手径直探入和尚胸膛。再收回,手上多了一枚黑色的砝码。

他将砝码放在天平的一头,并用沙哑的声线说道:

“逆乱人伦。”

接着,他继续探手。这次,却是一枚代表“善果”的白码,搁置在了天平的另一头。

“放生禽兽。”

还没有结束。

“荒【淫】无度。”

“祸乱人心。”

……

最后理所当然的。

“恶。”

“罚抽其魂魄为屋瓦,风吹日晒四百年。”

然后便见得和尚身躯松软倒地,而判官手上却多了一枚青瓦。

他将瓦片递给了旁边的鬼卒,一转身,选中的下一个目标却是成梁。

……………………

成梁觉得自己快疯了,不,是已经疯了!

“不,不!老子还没有出人头地,还没得到荣华富贵,怎么能死在鬼地方?!”

他抽出重剑,疯狂地劈斩周身的铁索,然而这几条明明把他死死束缚在原地的铁索,剑刃砍上去就便成了幻影、成了空气。

“哐锵。”

又一次徒劳地挥剑,透过铁索的幻影落在旁边的条石上,碎裂的石块伴着脱手的重剑高高弹起。他呆滞了片刻,忽的一阵恶寒袭来,猛抬头,那判官已近在跟前。

“对,对了!”慌乱中成梁终于想起了自己的身份,“我是镇抚司的百户,我还有符箓,还有法器!”

他掷出了诛邪符,黄符软趴趴飘落在地。

他翻出了八卦镜,灰蒙蒙的镜面上什么也没有映照出来。

他又取出了一根金针,正是燕行烈甘冒风险寻求的,镇抚司看家利器,用佛门金身制成的“渡魔针”。

然而,电射而出的金针刺中判官,好似穿过一团空气,白白没入地上厚厚的苔藓里。

判官已是一手抬起了天平,一手抓向了成梁的胸膛。

成梁目眦尽裂,动用了最后的底牌—今夜中挽救他两次的金甲符。可惜金甲符也救不了他第三次。只见判官的手径直穿透金甲虚影,探入了他的身体中。

“损公肥私。”

“奸淫妇女。”

“通敌叛国。”

“阴谋害人。”

……

诸般垂死挣扎无用,成梁只有歇斯底里嚎叫着,眼睁睁看着判官从自己身体里掏出一个又一个黑码。渐渐的,天平上代表“善”的一头高高扬起,代表“恶”的一头死死沉下,直到判官掏出最后一个砝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