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锈剑(1 / 2)

时已深秋,天还未亮。

陈拴有一手提着灯笼,一手牵着家中老驴,走在田边小道上。

老驴脖中铃铛清脆,走的慢悠悠,不时低头拽一口枯草。

驴背上驮着一男童,这孩子也就五六岁年纪,面相有些憨傻,头一坠一坠的打着瞌睡,左边鼻孔流出长长的鼻涕,却悬而不落。

“愣子?别打瞌睡!”陈拴有提高灯笼,看向驴背上的孩子。

那名叫愣子的孩子一下子睁开眼,猛的哧溜一下鼻涕,尽数吸了回去,留下淡白印记,好似剑痕。

“来使劲儿。”陈拴有捏住愣子的鼻子,待狗儿狠狠擤下鼻涕,他便一甩,又抬腿在脚下一抹,叮嘱道:“仙师最喜欢干净伶俐的孩子,你可别在仙师跟前乱擤鼻涕,乱往身上抹。”

愣子得了教训,缩了缩身子,憨傻面上又显猥琐,怯怯的小声说怕,被陈拴有低声骂了几句。

此地归属铁剑门,乃是凡俗领地。

今日逢一年一度的登仙节,但凡年过六岁的孩童都要去请仙师验明是否开灵窍,怀本命。

半年前掌管凡俗的仙师奉行就已下了令,散于各处的村镇领主也早早做了准备,哪家哪户都得去。

若是侥幸身有灵窍,就能入铁剑门,到时先识文断字,参习道藏,而后修仙法,得长生。其凡俗亲族也能得利,是故陈拴有期待了许久。

“先吃个蛋垫垫。”陈拴有摸出一个鸡蛋塞给愣子,还不忘叮嘱道:“记得到时候别发楞,知道吗?”

“知道。”愣子茫然的点头,剥开鸡蛋,又弯腰把蛋黄递到陈拴有嘴边,“大兄吃。”

“你吃吧,我不饿。”陈拴有别开头,继续牵着驴往前。

愣子见大兄真不吃,他便三下两下把鸡蛋吞了,没曾想又噎着了,“大兄,渴……”

“不能喝水!别到了仙师跟前尿了裆,惹了仙师!”陈拴有干脆停下,拍愣子后背。

好不容易顺了气,陈拴有又嘟嘟囔囔说起礼仪问题。

其实登仙节前,村中孩童早就被村长耳提面命过,学了诸般礼仪,但愣子太呆笨,根本没学会。

来到村头,村长已在等着了,另还有十几个适龄孩童及其亲属。

又等了一会儿,人终于到齐,村长又高声说了些什么有眼力劲的废话,诸人这才出发。

沿着乡间道路向东,途中又有别家村落的人汇入,最后竟有数百人之多。

行了三十来里,来到一凡俗奉行驻地外。此间大人和小孩儿有上千,可没人敢说话,只有一些牲畜的响鼻声。

有凡俗着执法衣装,依着村落排好队,以待检验。

村长额头冒汗,挨个叮嘱,“给愣子擤干净鼻涕!”他又亲自上手,给愣子擤了鼻涕,又对陈拴有道:“咱虎头村人少,愣子要是能成事,你就不用当光棍了,我把我家大闺女许给你!”

陈拴有弯着腰陪着好话,心说你刚跟别家人说的是嫁小女儿,到我这儿怎么就要嫁大女儿?我是光棍,可她还是克夫的寡妇呢!

一群人战战兢兢的候着,没多久就听前方有欢呼之声,这必然是谁家孩子有修仙资质了。

不过大多数孩童都是来走个过场,百人中无有一人。

因怕在仙师跟前出丑,一众孩童从晨起就没吃东西,更没喝水,这会儿早就一个个饿的脸色发白了。

熬到过午,终于轮到了虎头村的一行人。

一背剑少年领着诸人来到一凉亭前。凉亭内坐一老者,身前桌上茶盏笔墨,还有一柄镜子。

少年唱名,一乖巧女童上前,稚声稚气的对那老者喊了声仙师爷爷。

老者面上严肃,并不回应,只用铜镜在女童头上一放,数息后才摇头。

女童见状,眼泪挡不住的流下,却不敢说什么,磕了个头就又退下。

少年接着唱名,可虎头村诸孩童并无仙家福运,一个个全都无功而返。

待到最后,终于轮到愣子上前。

老者手执铜镜一观,严肃面上终于有一分轻松,旋即又摇头,“本命是锈剑,只是两灵窍,到底是差了些。”

愣子呆愣愣的,茫然不知所措,回头看向大兄,却见大兄使劲儿的擦着泪,也不知是喜是悲。

“大兄……”愣子歪过身,左边鼻孔又流出鼻涕了。

“你叫什么名字?”老仙师问。

愣子回过头,哧溜一下鼻子,愣愣的不知怎么回答。

“老爷爷问你叫什么名字。”旁边少年笑着提醒。

愣子张了张嘴,眼见老者威议甚重,心下有些害怕,不敢答话,反吓的退后两步,俩鼻孔里窜出两行鼻涕。

“你叫什么名字?”老者皱眉又问。

愣子迟迟不能答,村长额头冒汗,陈拴有扑通跪下,“回仙师,他叫……”

“让他答!”老者低喝一声,登时将四周凡俗吓的一哆嗦,不少孩童更是哇哇大哭。

愣子畏畏缩缩的往后又退,眼中含着泪水,竟还是发不出一声。

“师叔,你吓到他了。”少年笑着道。

老者叹气,道:“他身怀锈剑本命,虽说资质差了些,可走剑修的路子是再合适不过。不过这胆色,这气度……哪有半分剑修模样?畏畏缩缩,不成器!”

“孩子还小,日后总能教好的。”少年笑道。

“顽石雕不成美玉。”老者冷冷看着愣子。

“这才多大,能看出是石是玉?咱们铁剑门虽是剑修为主,可也有教无类,总得试一试。”少年耐心的看着老者,见老者微微点头,他便走到愣子跟前,弯下腰为愣子擦去泪,可到底没敢去碰那鼻涕,只温和笑着问道:“我叫莫以今,小家伙,你叫什么?”

愣子俩手勾着,怯怯道:“我叫陈愣子。”

少年莫以今闻言笑笑,问道:“为何叫愣子?”

“别人都叫我愣子。”陈愣子回道。

“你父母亲人呢?”莫以今又问。

“死了,就剩大兄了。”陈愣子说。

“怕吃苦么?”莫以今笑着问。

愣子摇摇头。

莫以今不再多问,他直起身看向老者,躬身行了一礼,道:“师叔,这孩子内秀,收了吧。”

“现今这地方,其实为农倒还更好些。”老者叹了口气,终究还是卖了面子,抽出一枚竹筹,丢给少年。

“有一分机会,总不能断人求仙之路。”莫以今接过竹筹,拍了拍陈愣子的头,“你这名字不好,日后得改了!”

说着话,莫以今又把竹筹丢给陈拴有,道:“回去后你就有两百亩好田,让村里给你重修庭院,四时田中也有人帮衬。好好寻个媳妇,多生多养。不过你若仗势欺人,我少不得取你人头。”

陈拴有跪伏在地,大哭着扣头不止。

到得夕阳西落,登仙节纳新一事才算了结,总结收了一十九人。

“往年都是三四十人的。咱们上面乱,下面的凡俗也不敢生孩子了。”老者叹了口气。

“总会好起来的。”莫以今笑着道。

老者摇摇头,招来飞舟,带上一众孩童离开,莫以今却留了下来。

来到铁剑门,早有一白胡子老仙师在等着了,自称是沈教习。

那教习带着众孩童来到一旧院中,分派了男女住宿之地。然后待众孩童沐浴,换了门中制式新衣后,便来到后院。

后院堂中供奉着两个牌位。教习自豪的向诸孩童分说,说昔年愚夫山左近皆是道隐宗之地,后来散乱四处,成了如今格局,铁剑门是其中之一,以前还是金丹宗门。两个牌位分别是道隐宗开派祖师,和铁剑门开派祖师。

诸孩童听的懵懵懂懂,反正听话照做,跪下行了礼,已算是铁剑门子弟了。

到第二日,天未亮便响起钟声。

一众人连忙起了身,匆匆便赶往课堂。

“愣子别挡路!”陈愣子跑的慢,有个孩童从后面推了下,当即把陈愣子推倒。

陈愣子摔在地上,额头磕出了血痕,他也不敢哭,擦了擦鼻涕,赶紧朝人群追去。

待到了课堂,分明已迟到了。老教习板着脸,抽出荆条,使劲儿的朝陈愣子手心打了三下。

“闵秋肥!”老教习冷着脸,又喊出了推倒陈愣子的那孩童。“出来!伸出双手!”

那名叫闵秋肥的孩童茫然上前,伸出双手。

老教习使足了劲儿,照着闵秋肥双手各打了二十一下。

可怜闵秋肥才六岁,柔弱小手被打的血肉模糊,竟已见骨。

一众孩童目瞪口呆,闵秋肥哭的惊天动地,陈愣子却早已忘记哭了。

“既为同门,便要团结友爱,更该互帮互助。今日第一课,便是讲何为同门!”老教习十分生气,“闵秋肥,以后你照管陈愣子,莫让人再欺辱他!”

闵秋肥呜呜呜的哭着点头。

老教习收起荆条,取出丹瓶,把闵秋肥和陈愣子招来,给他二人手上涂上膏药,还一边教导:“咱们铁剑门身处乱战之地,同门之间更该如手足兄弟,唯有一力对外,才是生存之道。”

此后陈愣子便与闵秋肥吃住一起,学习一起。

陈愣子蠢笨,学什么都慢,挨了教习不少打,不过他到底记着大兄的话,知道教习是为自己好。

匆匆过去两个月,老教习召来诸人,说要去聆听前辈讲道。

到了地方才知道,原来是莫以今筑基功成,摆驾讲道。

大殿外广场上熙熙攘攘聚集了许多人,陈愣子和闵秋肥等人坐的最远,只能站起来看。

只见那莫以今高坐台上,缓缓说起天启筑基之事。

陈愣子听的懵懵懂懂,只大概听出莫以今先说他自己侥幸,别人天启都是难之又难,而他却无有凶险,只是在登仙节那日转了一圈,来到一凡俗村落,见一户人家新丧,可家中孙媳正好诞下一子。

继而又说什么闻死见生,什么病树什么春,还说些枯荣、更替的话语。

此事之后,日子便是平平淡淡,陈愣子学东西学不会,挨打却会哭,反正只浑浑噩噩的度日。

听师兄师姐说铁剑门与桥山和九遮山不同,人家入道前是养洒脱之气,坚韧之心,而铁剑门身处乱地,故而不求洒脱,只求坚韧不拔之志。

陈愣子每日辛勤学习,可学的太慢,挨打也能忍着不哭,倒是得了几分坚韧之气。

一晃数年过去,诸孩童都已变了模样,个个都能识文断字,熟背道经。

陈愣子虽说差了些,可闵秋肥是个聪慧的,倒是给他补了不少课,两人似亲兄弟一般。

入门中六年,也到了入道之时。因铁剑门是剑修立派,是故要在入道之前舞剑,观其是否灵动,是否与剑相契。

这日晨间,老教习将诸人聚在一处,还请来了莫以今,盼他能挑出几个好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