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在得意间,却听藩篱外有人接着吟道: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杜甫听那人吟诵的正是自己的诗句,咬字还带着些南方口音,听上去似曾相识,却一时反应不过来。
这时,宗武风风火火地一溜烟儿地蹿进院来,唤道:“阿爷!阿爷!那个高个子伯伯又来咯!还带来个矮个子老叔!”
柴扉“吱呀”一声被推开,外面走进一高、一矮两个人来。前面一人,个子略矮,头发也已花白,红黑色的圆脸上皱纹不多,笑起来还有一对儿酒窝……
杜甫“哎呀”一声从石凳上跳身,口中喊道:“岑三!是你吗?”原来那人正是即将赴任嘉州刺史的岑参。
他往岑参身后一看,见一人身材高大,头带赭色软角幞头,身穿土色绨袍,头发胡须多半花白,黝黑的皮肤上有不少皱纹,一对大耳十分引人注目,左腿微微有些跛,正是高适。
杜甫见了他,也客气的点了点头,却没有多说什么,似乎略显尴尬。
岑参喊道:“子美!”,他疾走几步,对杜甫一躬到地,杜甫也忙不迭的向岑参还礼。高适也上来与杜甫施礼,杜甫也终于将先前的一点尴尬抛在脑后,与高适躬身见礼。
原来,原任左拾遗的杜甫辞官之后,辗转来到巴蜀,而右拾遗岑参改任太子中允,不久后兼任殿中侍御史,充任关西节度判官。
后来,有军旅经验的岑参随天下兵马元帅雍王李适去陕州讨伐叛军,积功升为库部郎中。他性格耿直,喜欢仗义执言,因此得罪了程元振等宦官,被贬为嘉州刺史。
此番,他照例来成都拜见了川西节度使严武,之后便约了高适一同微服前来拜访杜甫。严武素来敬重杜甫,这些年来也屡屡周济杜甫一家,只是因节度府公务实在太忙抽不开身,只得让高、岑二人自行前来。二人也不愿意惊动四邻八乡的百姓,便都换了便装,带了不少实用的礼物前来探望老友。
许久不见的故友在他乡相逢,自是一番无比的欣喜。
贤惠的杨氏夫人早就忙里忙外地杀鸡、打酒、割韭、煮饭……三个大男人就在院中这青石桌凳上吃喝起来。
高适、岑参虽然都已官至刺史,但都是多少年军旅生活中打拼过来的,也早腻了官场中那套讲求排场的作风,他们看着眼前香喷喷的鸡肉,绿油油的韭菜,黄澄澄的黍米饭和还略飘着点浅绿色浮沫的村酿,都觉恣意畅快。
三人一边喝酒一边畅谈,聊起起当初三个青年人在洛阳一同落榜,一同在路边打架,一同在董家楼和诗等等往事,又是一番感叹世事境迁。
高适喝了一杯酒,眼中一红,问道:“子美,我前几番派人送来一点钱帛,你都不受,何故?”
杜甫低头沉吟,似乎有话却不好开口,只默默地陪着他饮了。
岑参是个爽朗的性格,他直接挑明说道:“子美,你莫非还是因为李太白的事情怨恨达夫吗?”
杜甫仍是苦笑了一下,只斟满了一杯酒,回敬高适。
高适拿起酒杯,口中长叹一声,面有愧色道:“子美,岑三,说起李太白之事我也颇为后悔。哎!都怪我那时自私自利,也的确害怕被他牵连,故此枉顾了朋友的一番义气,后来想起此节,也是常常懊悔不已。子美,你因此怨我,实是怨的理所应当,我不怪你……如我高达夫这等不仁不义之徒,实在愧对朋友啊!”说罢,他将满满一杯酒饮了,满脸都是无限的懊悔。
原来,当年永王李璘谋反,正是时任淮南节度使的高适参与了平叛。李璘兵败被杀之后,投效在他帐下的李白也由此获罪。其时,只要身为平叛功臣的高适为李白稍加开脱,当可保他无虞。只是当年高适因经历了多年的煎熬才终于获得了这番建功立业的机会,故此迈出的每一步都万份谨慎,为官的每一天都如履薄冰,终于他还是未敢将写好的为李白求情的奏疏递达天听……
后来李白虽然未获死罪,也被判了个流放三千里的重刑,一路吃尽了苦头。士林朋友中也多有人埋怨高适不仁不义见死不救的,杜甫也是其中之一。
故此,他抵达成都后,高适几次派人送钱送物来周济于他,他只是不受。高适也亲自来过一两次,杜甫也都是对他敬而远之,所以,两人方才初见时候略有点尴尬。
如今,三人都经历了更多的人世沧桑,这些恩怨情仇也渐渐看得淡了。
杜甫、岑参等人也能够反过来体谅高适当时的苦衷,二人见他如此难过,又觉得他自责“自私自利”、“不仁不义”也着实言重了一些,心中都着实不忍,只得好言劝慰。
此结一旦解开,横亘在朋友之间的最后一点芥蒂也随着几杯浊酒的下肚而从此散去。
大家彼此相互诉说了离别这些年来的经历,宗武瞪着大眼睛在杜甫怀里听高适和岑参讲述塞北和安西的各种惊险故事:什么张守珪扫北,高仙芝佂西了;什么奇袭连云堡,血战石堡城了,全都是真人真事……小宗武听得入迷,大眼睛中满是神往。
三人不知不觉已从日暮西斜喝到了晚月东升。
杨氏见宗武赖在客人那里不肯走,怕打扰了他们老哥仨说话,便招呼他进屋去。小宗武只得向父亲和两位长辈行了礼,不情愿地跟着杨氏进屋休息去了。
三人看着孩子稚嫩单薄的背影,又看了看彼此,却都已是头发斑白,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又想起过去的许多朋友都已不在人世,都有了些感伤,尤其当说到哥舒翰的时候,更是一阵唏嘘感慨。
杜甫自责道:“我当年书生意气太重,听说潼关大败,便写了‘请嘱防关将,慎莫学哥舒’的诗句来嘲讽他,实是不该!不该啊……”
岑、高二人当年颇受了哥舒翰不少恩惠,谈及他惨死在洛阳,也都落下泪来。
杜甫又问岑参道:“对了,三郎,那人怎么样了?”
三人目光一接,都立即明白杜甫所说的“那人”是谁了,高适似乎想起什么不愉快的事来,眉头也是一皱。
岑参一笑,道:“他是个极聪明伶俐,善于投机的,却过于奸邪,本来他投诚过来做了司农卿,也算是位列九卿了,可仍是上蹿下跳的折腾!后来被人参了个暗通史朝义的罪名,圣人仁厚,念他也算有些功劳,故此也没有杀他,只是判了个贬官流放,也算宽待了。我记得是贬到……哦,对!贬到难江,去做难江尉。他年纪还不到五十,头发就已全白了,还听说在路上又害了痨病,日子怕也已不多了!”
他们所说的“那人”正是严庄。
岑参说的不假,此时的严庄已经被贬到剑南道一个极为偏远的小城去做个从九品的小吏,这个一辈子钻营害人的小人曾经只手遮天,也曾风光无限,但到头来还是未逃了报应,被贬官治罪,又害了痨病不得医治,最终凄凄惨惨地客死异乡。
在流放的路上,严庄还遇到了哥舒翰的义子左车。原来,左车拜在少林俗家弟子“黄衫客”张凑的门下,学了不少武艺,跟着师父行侠仗义,浪迹江湖。
后来,他听说严庄被贬,便一路跟了上去想杀他给哥舒翰报仇,却发现他已身染重病,没几天活头了。
这几年来,左车也受到师父的教诲,得了些佛法的熏陶,胸中戾气已被化去了不少,便只当面将他杀害哥舒翰的经过讲了出来。严庄本以为那番龌龊勾当只有“天知,地知,自己知”,却不料被左车当面揭露得明明白白,心中无比惊惧惶恐,病情更重,当时就大口大口地咳出血块来。
左车见他已病入膏肓,也不想再取他性命,只身飘然而去,不知所终,一段恩怨也就此了结。
后来,岑参收到一封书信,提及此节,他知是左车所留,心中无限唏嘘。
高适想起当年严庄偷盗自己诗稿给安禄山去陷害张守珪的事来,本来心中郁郁,如今听说他的下场如此凄惨,又勾起当年两人同去幽州参军的一些回忆来,心中又有一点伤感。
三个年过半百的朋友喝一阵,聊一阵;哭一阵,笑一阵;唏嘘一阵,感慨一阵,在这座小小草堂的院子里一直坐到深夜。
时值九月小望,一轮明月已挂上了夜空,清亮的月光播撒在竹林山野之间,流连在茅屋藩篱之上,拂过三人花白的头发,最后落到他们的杯中。
三位好友举杯共饮,喝了这许久,都有了些醉意,他们在月光下彼此相望,既有五分的清楚,又有五分的模糊,仿佛看到了昔日风华正茂的对方,又从仿佛看到了当年满头青丝的自己……
明月悬在天际,把它温柔的清辉洒向人间,不管此刻的你是喜还是悲,它都静静地在天上陪着你。
皎洁的月光洒遍了花团锦簇的锦官城,洒满了整个巴蜀盆地;挥洒到萧森的巫山,飘洒到氤氲的巫峡;在南岳衡山的苍松翠柏间有一座宽敞而整洁的书院,一位身着霜色道服的中年道人端坐于窗边,静静地看着月光映出窗棂的影子——固然存在,但却触不可及,正似那些悄然逝去的韶华。
月光随着滚滚的长江顺流东下,洒上了崔巍的黄鹤楼,洒过了襄阳、洛阳,又洒在了庐山的五老峰间,落在了一片宁静的竹林之外,一位身着月白色道服的道姑焚上了一炉线香,低垂着眼帘默默地对月祭拜,她长长的睫毛在月光下既显得无比动人,又有些出离的冷漠,那袅袅的青烟宛如一缕难以捉摸的思绪,飘飘摇摇地升上空中,伴着明月的清辉,向远方飘去……
终于,月光落在了江南西道的当涂,这里有一条长江的小小支流,名曰“采石江”,江水舒缓而宁静,明月在江面上映出粼粼的波光来,像闪着银光的鱼群在缓缓游弋。
江心飘来一叶小舟,轻轻荡开了江面的波光,舟上只一人,他长发披散,正在独酌高咏,手中擎着一支犀角杯,邀月唱道:
“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
馀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石袂。
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歌声止时,水花一响,水面上的粼粼波光突然凌乱跳动了起来……许久,许久才终归于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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