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李泌归隐(1 / 2)

然而,从大唐朝廷的角度上来看,叛军被压缩在河北道以及河南、河东两道有限的空间之内,史思明、安庆绪都不敢轻举妄动,所有人都认为彻底剿平叛逆的日子已经不远了,天子李亨更是踌躇满志起来。

这一日,李泌入宫觐见天子。

还不及李泌开口,李亨便急忙说道:“长源,朕前日已经派人去成都上表,恭请太上皇东归长安,朕也要返回东宫继续尽一名皇子的本分了!”

李泌听了一惊,忙道:“陛下,这道表章还追的回来吗?”

李亨摇头,诧异道:“前日发出的,恐怕已经追不回来了。怎么?长源,朕这样做有什么问题吗?”

李泌道:“太上皇看到表章后必然不会前来。”

李亨奇道:“为什么?”

李泌道:“道理自然摆在那里啊!”他对这对父子的心思摸得透彻,知道这话无需点破。

李亨也明白李泌话中的意思,只得问道:“如之奈何?”

李泌沉吟了一会儿,谏道:“应该立即以群臣的名义再发一道贺表,说明自陛下马嵬请留,灵武劝进以来,历尽艰难终于成功,陛下日夜思念父亲,恭请太上皇速还长安以就孝养之意,就可以了。

李亨点头道:“如此甚好!”便令李泌亲自执笔拟表。

李泌洋洋洒洒,顷刻间一挥而就,李亨展开观瞧,叹道:“长源,朕本是诚心诚意地想将大政奉还太上皇,听了你的话,才意识到问题啊!”

李泌听了只微微一笑,表示理解。

李亨命人将贺表封了,派人火速送往成都,又在宫中摆下酒宴,君臣二人同榻对饮畅谈,亦如旧日时光。

李亨心情大为畅快,突然想起一事,问道:“长源,年初那个李白附逆永王治了罪,前番郭元帅曾上疏请朕特赦此人,说是愿意以官爵抵李白之罪,朕未及批复。你如何看?”

李泌一叹,回道:“陛下,李白之事,臣略知一二。此人虽是一介狂生,然诗才盖世无双,早年持才傲物,曾为太上皇宫中翰林待诏,因缺乏政治城府,不堪大用。故此被太上皇赐金还乡。据臣所知,李白是被裹挟从逆,当年永王打着平叛的幌子派人赴庐山拉拢于他,也不过是为了借助他的名气收拢人才而已。年初他已被判了长流之刑,怕是也将要到夜郎了。依臣所见,陛下大可特赦此人,以收天下士子之心,也算全了郭元帅的一点颜面!”

李亨点了点头,算是接受了李泌的建议。又道:“谈起诗作来,长源可有新作?”

李泌笑道:“臣诗才不比李太白,不过近来确有一首长歌行。”

李亨鼓掌大笑道:“好!好!长源速与朕歌来。”

李泌也不推辞,击箸歌曰:

“天覆吾,地载吾,天地生吾有意无。

不然绝粒升天衢,不然鸣珂游帝都。

焉能不贵复不去,空作昂藏一丈夫。

一丈夫兮一丈夫,千生气志是良图。

请君看取百年事,业就扁舟泛五湖。”

他声音清朗,吟诵亦十分悦耳,李亨开始时听得陶陶然,也击箸和之……听到后来,脸色却黯淡了下来,将手中的箸放回了桌上,他已经明白李泌入宫来的真正目的了。

“长源,你定要归隐吗?”李泌歌声方歇,李亨便沉重地问道。

李泌听了,将手中箸轻轻放下,调整身姿,对李亨深深拜伏下去,谦卑说道:“臣今报德足矣,复为闲人,何乐如之!”

李亨凄然道:“长源,朕与你累年同忧患,今方相同娱乐,奈何遽欲去乎!”说道这里,一种深深地孤独感再一次袭上李亨的心头,说这番话的时候,他的眼睛略有些湿润了。

李泌起身,诚恳奏道:“臣有五不可留,愿陛下听臣去,免臣于死。”

李亨奇道:“何谓也?”

李泌道:“臣遇陛下太早,陛下任臣太重,宠臣太深,臣功太高,迹太奇,此其所以不可留也。陛下如果不放臣去,是杀臣也!”

李亨听他言辞如此决绝,也不由得有些恼怒,略带愠色道:“不意卿疑朕如此,岂有如朕而办杀卿邪!是直以朕为勾践也!”勾践卧薪尝胆十年,终于吞灭吴国,却在功成之后杀害功臣伍子胥和大夫文种,逼走了范蠡,实为有道明君所不齿。李亨情急之下以之做比,足见对李泌的说法极度不悦。

李泌仍坦诚回道:“陛下不办杀臣,故臣求归;若其既办,臣安敢复言!且杀臣者,非陛下也,乃‘五不可’也。陛下向日待臣如此,臣于事犹有不敢言者,况天下既安,臣敢言乎!”

李亨沉默了良久,才缓缓问道:“卿以朕不从卿北伐之谋乎!”

“非也!”说道这里,李泌紧紧抿着嘴唇,许久才沉重的答道:“臣所不敢言者,乃建宁耳。”

听到“建宁”这两字,李亨心头一震,心中隐隐作痛,但仍故作平静地说道:“建宁,朕之爱子,性英果,艰难时有功,朕岂不知之!但因此为小人所教,欲害其兄,图继嗣,朕以社稷大计,不得已而除之,卿不细知其故邪?”

李泌听他如此说,心中犹然生出一股不平之气,觉得一位父亲能说出如此话来,也真是冷血无情。

但他又蓦然想起在正月里那个阴晦的日子里,躺在榻上昏迷不醒的李亨在梦呓中痛彻心扉的呼喊“建宁”名字的情景,不由心中一叹,暗道:“都说天家无情,果如是乎?”

那一点怨气也就随即散去了,只得耐心劝导他说:“若有此心,广平当怨之。广平每与臣言其冤,辄流涕呜咽。臣今必辞陛下去,始敢言之耳。”

李亨显然被他一连串的质问逼到了墙角,但口中仍自强辩道:“渠尝夜扪广平,意欲加害……”他声音慢慢放低,说到最后似乎也没了底气。

李泌见他堂堂九五之尊,竟然如小孩儿般抵赖,立即反问道:“此皆出谗人之口,岂有建宁之孝友聪明,肯为乎!且陛下昔欲用建宁为元帅,臣请用广平。建宁若有此心,当深憾于臣;而以臣为忠,益相亲善,陛下以此可察其心矣。”

说道这里,李亨终于哑口无言,眼中眼泪扑簌簌落下,四十多岁的人了,却如犯了错的孩子一般,喃喃道:“先生言是也。既往不咎,朕不欲闻之。”

李泌也不想让这位堂堂天子如此尴尬,见他终于再次表现出了悔意,便诚恳地说道:“臣所以言之者,非咎既往,乃欲陛下慎将来耳。昔天后有四子,长曰太子弘,天后方图称制,恶其聪明,鸩杀之,立次子雍王贤。贤内忧惧,作《黄台瓜辞》,冀以感悟天后。天后不听,贤卒死于黔中。其辞曰:

‘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

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

三摘犹为可,四摘抱蔓归!’

今陛下已一摘矣,慎无再摘!”

李泌这番话可谓苦口婆心,李亨听了之后良久无言,终于叹道:“安有是哉!卿录是辞,朕当书绅。”

李泌诚恳道:“陛下但识之于心,何必形于外也!”

李亨这才连连点头,表示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