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冬季,坐落于蓟北长城之外的平卢城总是最先落雪的。
一夜北风呼啸,直到第二天清晨才稍稍停歇,巍峨的城墙变成了白色,苍茫的原野变成了白色,连绵的山林变成了白色,连奔涌的土护真河也变成了白色!
以前,这里是大唐防御契丹与奚的最前沿,如今,这里却已经变成了安禄山叛军的大后方。
平卢城下,有人讨战!
当安禄山的党羽平卢节度副使吕知诲听到禀报后,急忙披挂整齐登上城头,他定睛看去,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城下的讨战者只有一人,真是亘古未有的奇事。
只见那人,头带镔铁兽头吞天盔,一尺半长的黑色簪缨随风飘散开来,犹如雄狮的鬃毛,身披乌金亮油明光铠,外罩的那件黑色织金战袍更是在凛冽的风中鼓荡摇曳,胯下骑一匹踏雪无痕乌骓马,手中提一杆玄铁丈八蛇矛枪,狮鼻阔口,须髯戟张,在这冰雪世界中犹如一尊黑色花岗岩雕成的执金刚一般昂昂矗立!
他不是别人,正是安东副大都护,曾任安西节度使的夫蒙灵察!
吕知诲手扶垛口,喊道:“来人可是夫蒙将军?我昨日派人去请您来参加圣人赏赐下来的酺宴,因何只有将军一人前来?去请您的那些侍卫呢?”他昨天刚派了他的妻弟亲自带一个骑兵小队去了安东都护府,准备以赴宴为名把夫蒙灵察诱至平卢城,好将他一举擒杀。
夫蒙灵察一阵仰天大笑,似乎连城楼上的冰凌都被他的笑声震断了几根,只听他说道:“吕知诲!你问的是他们吗?”说罢,他轻轻挥动手中的丈八蛇矛,向旁边那匹战马驮着的一个巨大的黑色包袱上一划!
“啊!”的一声惊呼!城头上的军士们一阵骚动。
只见那包袱中接连掉出了许多圆滚滚、毛绒绒的东西——那是人头!足有二十多颗血淋淋的人头。
吕知诲气得眼前一黑,几欲摔下城去。不用说,那是他派去的妻弟和护兵们的人头,看来,诱杀夫蒙灵察的圈套已经被识破了。
“既然这样,夫蒙将军,我就跟你实话实说吧”事到如今,吕知诲也知无需再有什么隐瞒了,他冷笑了几声,继续说道:“如今我们平卢城的兄弟,已经都从了安大帅的‘义军’了。我们要‘清君侧’,斩杀杨国忠那伙奸臣!夫蒙将军,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不如跟我们一起干,杀到长安去,强似在这冰天雪地里受这份活罪!”
“啖狗屎!”夫蒙灵察骂道,他挂上蛇矛,迅疾无伦地抬弓对着吕知诲就是一箭。
吕知诲只躲得稍微慢了点,“啪!”的一声,头盔上的簪缨已被射落,箭杆挂着簪缨钉在他身后的一根木柱上。
这一手,直唬得吕知诲面色苍白,惊惧不已,城头上不少将士,如侯希逸、董秦、田神功等人,都不由得暗暗称赞夫蒙灵察的胆气和箭法了得。
夫蒙灵察却似乎并不满意地摇了摇头,心想:“老子要是有高仙芝那小子般的箭法就好!”
他横矛立马,放开喉咙对城头喊道:“城上的弟兄们听了!吾乃夫蒙灵察是也!大唐安西羌族人,十岁随信安王从军,十四岁上阵杀敌。平生历二百五十九战,破城三十六座,斩敌将首级四百二十四颗!尔等都是大唐的好兵士,莫要跟随鼠辈造反,玷污了你们的声名!”
……
在这如狮吼般雄壮的喊声中,似乎连平卢城的城墙都在瑟瑟发抖,城上的将士们更是骚动起来。
其实,对于这场所谓“清君侧”的“举义”,很多将士并不认同,只是军令传了下来,只得服从而已,况且安禄山和他的死党们已经斩杀了不少不肯一同反叛的兵将,还声言对于有异议者,要“斩三族”,故此,他们也不得不一同上了贼船。军中如侯希逸、董秦、田神功等人心里更是不服这个吕知诲。如今见了夫蒙灵察大义凛然,一身正气,他们心中都暗暗对吕知诲和安禄山生出怨恨来。
眼看平卢城中一场哗变就要发生!
就在这时,城中冲出一支兵马,足有一千余人,为首的一员大将,金盔、金甲、绣罗袍,手持凤翅鎏金镗,正是安禄山的“四虎”上将中排在首位的“金翅大鹏”李归仁。他手下还有三员偏将,正是“八彪”中的安守忠、孙孝哲、田乾真三人……。原来安禄山担心吕知诲弹压不住平卢城,以至于后院失火误了大事,故此才派李归仁亲自带兵前来。
方才李归仁在城上见平卢军心已被撼动,故此立即引军杀出,直取夫蒙灵察。
夫蒙灵察见叛军杀出,又是一阵仰天大笑,再次对城头的军士们喊道:“弟兄们!今日是我夫蒙灵察最后一战!大唐将士,马革裹尸,战死沙场,死而无憾!”
说罢,他纵马挥矛冲入敌阵!
……
几乎就在夫蒙灵察单骑赴死的同时,河东节度府的住节地,大唐的北都太原,也遭遇到了一次出其不意的“袭击”。
由于安禄山后来才兼任河东节度使的职位,故此还无法如他的老巢范阳、平卢一样得心应手地掌控。且河东兵将、官吏中有许多是当年王忠嗣的旧部,安禄山想全部铲除也是很难做到,于是,他只得在几年中将河东的精兵、军械、马匹、辎重都慢慢抽调到了范阳,只在河东留下了一个“空架子”。
……
太原副留守使杨光翙接到安禄山的军报,说是派了两个心腹押送二十名契丹“射雕人”俘虏进长安陛见圣人,请他多多照顾,这是近些年里常有的事,故此他也不是很在意,只带了几个侍卫前去驿站接待。
往常,安禄山也都会派来人顺便给他送来一份礼物,他也会招待来使一顿答谢酒宴,这都是常来常往惯了的。
岂料,当他们刚到驿站内,负责“押送俘虏”的何千年和高邈就突然持刀将他挟持。而那二十位所谓的“俘虏”,也都立即松脱了手上的绑绳,将他的几个侍卫全部射死。
这下可把杨光翙吓了个半死!还没等他搞清楚怎么回事,何千年与高邈两人就嘻嘻一笑,令人将他捆得如粽角一般,又用麻袋装了搭上马背,再迅速将侍卫们的尸体掩埋掉,便一溜烟地往井陉口内飞驰而去,那是太行山脉中部的唯一缺口,也是从河东道返回河北道最短的通路。
堂堂的太原副留守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二十来个叛军绑架了……
河东道内乱成了一锅粥。
……
诱杀夫蒙灵察,安定平卢大后方;绑架杨光翙,搅乱河东道——这两条计策,都是史思明给安禄山出的。
当那天,安禄山告诉这位义弟决定起兵造反的时候,史思明似乎一点都不吃惊,他只是冷冷地盯着安禄山,似乎在等他把该说的话都说完。
安禄山当然明白这个与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义弟”的秉性,笑嘻嘻地解释道:“阿弟,我之前不告诉你,是怕万一出了岔子,连累了你,可不是不信任你哦!”
“那你现在怎么就不怕出岔子了?”史思明阴沉沉地问道。
“现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这么大的事,我还不得要让你第一个知道啊!”安禄山依旧笑嘻嘻的说。
“呵呵”,史思明冷笑了一声,说道:“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还用等你说?你就不怕我告发你吗?”
“怕?……嘻嘻……,你去哪里告发我?是去圣人那里,还是去找杨国忠?”安禄山笑道。
“……”,史思明没有说话。
“阿弟,你听我说。要说别人去告发,我信!说你去告发,我不信!再说,朝里有个杨国忠,你觉得告发了我,自己能有什么好处?他能让你取我而代之吗?”安禄山坦诚说道。
“可以啊!就像当年你搞掉了张守珪一样”史思明似乎不为所动。
“那可是咱俩一起搞的!”安禄山笑了起来,憨直的像个邻家的大哥,继续说道:“换成别人,估计那杨国忠不会怎地。可是偏偏是你,他能相信吗?谁不知道咱俩从小一起长大,一起偷羊,一起做捉生将,咱俩在一起几十年了,他能信你吗?最后怕是利用完了你,再一脚踢开。他利用我搞李林甫的时候,不就是这样吗?你凭什么觉得他能对你另眼相看?”
“那我可以不干啊,我调任别处或者回家抱孩子,都行啊!我为什么要跟你干这件诛九族的事?”史思明仍旧不紧不慢地问道。
“嘿嘿!咱们出生入死这么多年,就是为了调到别处从头开始吗?就是为了回家抱孩子吗?……阿弟,咱干这件事,第一,是不得不干!不干,早晚就得被杨国忠害死或者等太子登了基,再把咱俩满门抄斩;第二,干!干成的把握大的狠。这个我不说你也知道。当然,风险也是有的,可是咱们从来都是提着脑袋过活的,怕个球风险?第三,干成了!老规矩,一人一半,有我的,就有你的。今后,除了我之外,所有人都排在你后头,行不行?”安禄山信誓旦旦的说。
史思明淡淡地一笑,揶揄道:“说的轻巧!到头来,我还是在你下头!”
“哎呦,笑了!”安禄山了解史思明的习惯,只要他脸上露出了笑意就算是事情谈成了,便笑嘻嘻地打趣道:“那也行,我在你下头!行了吧?”
史思明长长叹了口气,说道:“算了!你那套我也来不了,让我领头干,我也没兴趣,还是你来吧!”
有了这句话,安禄山心中的石头这才落了地,他狂笑道:“哈哈,我就说你不会不管我嘛!这样,阿弟,你做咱这三军的元帅!庆宗、庆绪、李归仁他们都得听你的,谁要是不听,要杀要剐,你看着办,我绝不拦着。打仗,还是你行!将来真有了那天,咱俩一人一半。洛阳,归我!长安,归你!或者换一下也行,怎么样?”
“……”
两人就这样谈妥了条件!
史思明的军事天分的确很高,有了他的襄助,安禄山和他的死党们迅速制定了先取洛阳,再取长安的军事战略。
为此,安禄山擂鼓升帐,分兵派将!他一身戎装,居中而坐,史思明作为都元帅,在次位就坐,其余四虎、八彪、十三狈等文武幕僚都分列两厢站立。
在做了极具煽动性的动员后,安禄山开始发布命令:
“范阳节度副使贾循,平卢节度副使吕知诲,你们各带本部人马给我守好范阳、平卢,这是咱们的根据地,决不允许出现任何闪失!任何敢于动摇军心的,杀无赦!”
“末将遵命!”二人应命道。
他又传令道:“高秀岩!你率本部一万人马守大同,不得有误!”
“末将遵命!”别将高秀岩忙应命道。他当初曾在哥舒翰麾下,因攻打石堡城不力而被三军耻笑,他见自己在陇右呆不下去了,便另寻了个门路投在安禄山的麾下。
此次,安禄山令他守河东道大同府,就是看中了他了解朔方、河西、陇右等镇军队的作战特点,故此,专门派他构建北部防线,紧扼太行山北端要道,以防官军从朔方出兵,沿东受降城、云州一线从北部攻击他的范阳老巢。
随后,他宣布自己将与史思明亲统主力大军南下,先取常山,扼住井陉口,然后乘势直取东都洛阳。同时,他也派出几路精兵猛将,准备扫荡河北道、河南道各郡县,声称任何抵抗都必须要被毫不留情地清除。
就这样,穷凶极恶的二十万叛军铁骑扑向了大唐帝国的东都洛阳。
……
当太原副留守杨光翙被劫持,朔方的安思顺和东受降城方面同时传来“范阳已反”的军报的时候,天子李隆基仍固执地不肯相信安禄山能够造反。
于是,这位大唐帝国的圣人又生生地熬了两个月,直到他的御案上堆积的关于叛军的奏报越来越多,他才不情愿的承认了这个事实。
于是,他的情绪从怀疑转变为惊愕,又继而转变为出离的愤怒,与其说这种愤怒是一种对遭遇背叛的反应,倒不如说是因为自尊心被现实打碎的那种羞赧与懊恼的升级。
天子李隆基连降数道御旨,他发誓要让背叛了他,背叛了大唐的蟊贼们受到最无情的惩罚。
他立即将朔方节度使安思顺调回长安,由兵马使郭子仪继任;他又派出安西名将——金吾大将军程千里出镇河东道,就地募兵,组织防御——他盘算得很明白,东都洛阳将是两军争夺的关键,只要守住洛阳,叛军就几乎无法西进长安,而战争将被禁锢在河北、河南两道境内。
故此,他又一连派出了三路人马。
首先,由毕思琛先行奔赴洛阳组织布防;紧接着,他又命张介然出任河南节度使,组织起拱卫都畿道的防线;最后,是他手中的两张王牌,一位是征讨大勃律的名将,安西节度使封常清,另一位,则是封常清的老上司,唐军中赫赫有名的“第一神射手”,右金吾大将军,高仙芝!
在他的计划中,封常清将直接在洛阳、都畿道地区招募六万士兵拱卫东都,而高仙芝则在长安、京畿道地区招募十余万士兵组织东征,有了这两位当世名将和这十六七万大军,不仅足以守住洛阳,甚至可以一鼓作气地平息叛乱。
即便如此,天子李隆基仍不甘心,他看着舆图冷笑着。他要让那个忘恩负义的安禄山知道自己犯了一个愚蠢之极的错误。
他宣布,朔方、河西和陇右三镇兵马除了留下必要的守军之外,其余精锐步骑必须在二十天内全部赶到行营集结,而且哥舒翰和郭子仪两位节度使必须亲自统军前来,因为,他,大唐天子李隆基,要御驾亲征!
这是多么完美的计划!就像一篇毫无瑕疵的军事论文,又像一盘稳操胜券的黑白弈棋。
然而,真正的战争,却会像个顽童一样,将这文稿涂的乱七八糟;又会像头蛮牛一般,把那弈棋撞的七零八落。
可是,没有人敢质疑他的计划……。
因为他是天子,是圣人,是神!
神,是不会犯错的!
在范阳发生的叛乱,犯错的当然不是他李隆基,而毫无疑问是那贪婪、愚蠢的安禄山。
……
然而,就在刚刚集结完毕准备开拔的朔方、河西和陇右三镇兵马,就接到了天子御驾亲征的计划取消,各自原地待命的旨意,三军数万将士都被整得一头雾水。
而高仙芝与封常清这两位出征还不到一个月的名将的人头,就被圣人派去的特使,他们二人当年在安西时候的老搭档——边令诚带回了长安!
因为,洛阳,已遭陷落!都畿道,也已全部陷落!
……
在战争伊始,封常清对平叛的胜利还是满怀信心的。
因他自幼父母双亡,只得跟随犯了罪的外祖父被流放安西充军,在那段贫寒孤凄的日子里,读书成了他唯一的爱好。日光荏苒,那个每日躲在城门洞里读书的少年,长成了一个胸有丘壑的青年!虽然他身材瘦小,其貌不扬,还稍微有点残疾,但心中却有着巨大的抱负——他要凭自己的坚忍和努力成为受到所有人敬仰的英雄!
当那一年,一身单薄衣衫的封常清见到雄姿英发的高仙芝和他衣甲鲜明的卫队策马从身边飞驰而过的时候,他的眼中充满了艳羡和仰慕……。
他带着拜帖登门干谒高仙芝。
心高气傲的高仙芝怎么能看得上这个眼有点斜,腿还有点瘸的青年?自然是毫不留情地回绝了他。
可封常清身上就有那种百折不挠的韧劲,被拒绝!再来!又被拒绝!又再来!
锲而不舍,金石可镂,直到高仙芝被他的坚持所打动,将他破格录用为侍卫。
得到了这个机会的封常清犹如蛟龙入海般迅速脱颖而出,从侍卫,到书吏,到判官,然后到镇将、果毅、折冲……他屡立战功,便一路平步青云地升了上来,终于继高仙芝之后,成为大唐的封疆大吏——安西四镇的节度使。
回望走过的路,封常清意气风发!在他看来,世上所有的难事都有办法克服,所有的敌人,都会因为遇到他这个怎么也打不垮的对手而感到绝望。
然而,命运之神偏偏就是喜欢捉弄世间的人们!
安禄山叛乱爆发后,被宣入长安的他,平生第一次陛见天子,就明显地感觉到圣人内心并不是那么中意自己。
他早听说,这位当今的风流天子常常以貌取人,那些或英俊潇洒,或飘逸俊朗,或威武豪壮,或相貌雄奇的臣子,尤其会受到他的青睐和擢拔,比如老上司高仙芝,就是这样活生生的例子,还有哥舒翰,甚至安禄山等,无不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