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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兵马使邬知义醒来时,他已整整昏迷了两日,白真陀罗、赵堪回禀战报后呈上了那封缴获的军令,邬知义愤然从病榻上坐起,嘶哑着吼道:“吾等为国守边,十数年征战不敢卸甲,安能弃吾等之如敝履?好!好!好!张守珪!我若不上本弹劾你,便将这条命白赔给你!”言罢竟血气上涌,引得伤口迸裂,又昏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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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张守珪的病势已日渐好转。他的头发又白了许多,但精力却似乎比之前更加旺盛,不过他身边的将校幕僚惊奇的发现如今张令公突然旺盛起来的精力似乎已不用在军务上,而是在那些由胡商奉献的十八名妖媚的胡姬舞娘身上。
一开始人们还只是觉得张令公大病初愈,歌舞娱情一下会对这位老将的身体康复颇有好处,但几个月下来,张守珪身边始终围着那群体态风骚、神态妖媚的尤物,犹如身陷一群色彩斑斓的花蝴蝶的重围。
无论是在节度府内还是在行营大帐中,再也难以见到从前那些穿梭不断的传令兵,再也听不见将军们粗野而激烈的争吵,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群让人一见到就不由脸红心跳的美丽胡姬,似乎到处都是她们淫靡曼妙的歌声和放肆大胆的调笑。
张节度的心腹将校和大多数幕僚们在一开始的时候还非常矜持,甚至有人皱着眉头故作冷漠,但几碗燕山烈酒下肚后,便都不自觉的卸下了心头的甲胄。这些征战多年的汉子,从前在雷霆万钧的重骑兵部队的冲击下绝不肯后退半步,如今却都轻易的跌入了温香软玉的陷阱里。他们不时会略带歉意的望一眼主位上那位头发花白的节度使大人,他正被三个最妖艳的胡姬簇拥着,那双布满血丝的眸子中再也找不到以前那种犀利的光芒,反倒变得如劣质的村酿一般浑浊。
他时而与身旁的女人戏谑胡闹着,时而咕咚咚痛饮下一碗碗灼喉的烈酒,他嘶声笑责着那些已不胜酒力的家伙,也大度地毫不介意他们的失态,俨然就是这一切欢乐的恩赐者,只是没有人注意到这位醉醺醺的老将那皱纹堆起的眼角中倏忽闪现的一点晶莹的光。
掌书记高适手捧一份新拟就的奏报默默地从大帐中退了出来,身后是令人烦乱的喧嚣歌舞声,他仰望蓟北满是星斗的深邃夜空,重重地叹了口气。
一转眼,他来幽州从军已两年有余,虽然张节度尚且对自己不错,但他却总觉得眼下这所谓的军旅生活并非自己先前所想。他原本是想跟着一刀一枪地打几仗,好赚下些功名,岂料,却终日被留在幕府里做了刀笔吏,节度府每日的文书工作汗牛充栋,他和几个书记官终日忙碌,尤其是那些要字斟句酌的奏疏、公文和邸报最是让他心烦,明明事实就摆在那里,却不得不按照各方的需要去诠释和粉饰。
比如,对于功劳,必然要先歌颂圣人的英明,内阁的支持,再表彰手下将士的辛苦和勇敢,且多用虚词,文中更要铺陈任务的难度和条件的有限,最终是克服怎样的困难才得到圆满的结果。如此以来,任何人只要略作思考就能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张令公的幽州节度府才是那个真正殚精竭虑、任劳任怨的最大功臣,而任何读到奏报的人,都会觉得自己的贡献已经被节度府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更是都会由衷佩服张节度“有功不居”的高风亮节。
这些也都罢了,毕竟也是职责所在。但此次唐军明明是在老哈岭落入奚人的圈套而损失惨重,亦没有完成对奚人的进剿,实同战败,但在给朝廷的奏报中却鲜明地写成了“张节度在病体未愈的不利条件下,仍审时度势,及时派出安、史二将包抄接应,最终不仅解了老哈岭之围,还几乎将奚族叛逆一网打尽”,还有“假如不是平卢兵马使邬知义急躁冒进而身中毒箭不能指挥,此次唐军定然能一举消灭奚人叛逆……”。
如此一来,谁都会觉得失误的是前线作战的平卢兵马使邬知义,有功的是后方指挥的幽州节度使张守珪……
然而,以阵亡一千余名训练有素的唐军将士的代价换取歼灭三千五百余装备简陋的奚人的战绩,却怎么都难以让高适在内心深处认同这是一场“胜利”,即便非要说是,也不过是一场毫无光荣可言的“惨胜”。
可是,没有人会在乎他这个小小的掌书记怎么想。
很快,新的兵源就会补充进来,而那些牺牲在老哈岭的将士们的名字将不再会有人记得。
高适默默的回到了自己的军帐,帐外朔风呼啸,隐约还能听到随风刮来的歌舞和喧哗声,刁斗已响过了三声。
他和衣躺在军榻上,辗转反侧,胸中块垒难平,他陡然起身,把案头的公文案牍推在一边,抄笔在手,在一张粗粝的草纸上一气呵成写下一首《燕歌行》: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
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
摐金伐鼓下榆关,旌旆逶迤碣石间。
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
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
身当恩遇恒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
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后。
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
边庭飘飖那可度,绝域苍茫更何有。
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
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
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
长期以来的劳累和愤懑,终于到达了他身体的极限,当最后一个字写完,他将笔一掷,登时如虚脱般一头栽倒在那张狭窄的军榻上昏昏睡去。
“高大兄?”此时,帐外有个略带醉意的声音轻轻唤着。
帐帘一挑,满脸酒意的严庄溜了进来。
两年以来,他已经升做了安禄山帐下的营务掌事,今日节度使传令犒赏各军,他也在营中饮了半宿,喝到兴起,忽然想起许久不见的高适,便乘着酒兴来寻故人,他为人世故圆滑,善于逢迎,做了掌事后更是如他的主官安禄山一般慷慨大方,很快就在各营中下层官兵间混出了个好名声,故此深夜前来,连巡夜军士也不曾有一人盘诘。
军榻上的高适已鼾声如雷,一盏铁皮灯上豆大的灯火洒着点昏暗的光。
严庄有些嗫斜的目光落到那张写着《燕歌行》的草纸上,“嘻!大兄又写诗了?”
他一屁股坐下,随手抄过那张草纸,嘟囔着说:“好久不见你写诗了,咱先看看……!”
……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咝……”严庄轻轻嘬了一下牙花子,倒吸了口凉气;
高适的鼾声更响了,除此之外,帐内却寂静的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