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安禄山表情认真的说:“你不知道吗?奚人暗藏奸计,此番以求婚为名前来,实际上准备突袭平卢城!若不是张大帅识破了他们的奸计,恐怕你现在早被他们害了!”
“怎么可能?他们只有三百人”史思明说。
“怎么不可能?他们后面跟着大队人马呢!”安禄山盯着史思明,那表情似乎在说“这你都看不出来”?
“阿兄,奚人已经决意归降了,我出发前反复查探过,决计后面不可能有大队人马。”史思明说的是实情,以他多年行军的经验,奚人如有异动,绝不可能骗过他的眼睛。
“你个棒槌!张节度的部署还能有错?”安禄山似乎也不想再与他争辩,只敷衍了一句。
听到“张节度”三个字,史思明脑中似乎崩出一星火花,他在马上大叫一声:“糟了!王司马危险!”
他不顾安禄山的劝阻纵马向来路驰去。
“不怕死的,跟我去救王司马!”他向自己同来的一百骑兵扔下一句,那些骑兵闻言,立即拨转马头随他而去。
安禄山心念一闪,思忖道:“此番大费周折才斩杀了三百奚人,虽然擒杀了琐高,但战果毕竟有限,不如乘胜追击直扑奚族牙帐,岂不是一番大功劳?”
想到这里,他急忙催动手下五千轻骑跟着史思明他们追了上去。
史思明纵马狂奔,一路上他已大致琢磨清楚了此番变故的原委——张守珪急于“出将入相”,因此不惜挑动奚人叛乱,并非真心与奚议和。故此,他先以会盟为名引奚人上钩,再借刀杀人除去一向与自己貌合神离的王悔,至于自己,则是可以随时丢弃的小卒,死也好,活也好,张守珪并不在乎,若不是安禄山用一道假军令将自己调离虎口,后果不堪设想。
“张守珪你个老狐狸,你给我等着!”史思明心中暗骂。
这么多年来,自己一刀一枪的为张守珪卖命,却从不晓得看他的眼色,更不懂得遂长官心意,所以官职总是升不上去,至今还不过是个小小的折冲校尉,而与自己同岁的义兄安禄山却凭着圆滑机敏的官场智慧颇受张节度的重视,故而早早就当上了左骁卫将军,高着自己几级。
直到夜幕降临,史思明才率领着一百骑士奔到了奚族营地。
但是,此时整个营地却是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一座座尖顶的毛毡帐篷像一座座三角形的墓碑一样阴森森的矗立在那里,清亮的月光和扑朔的篝火让整个营地更显得诡异。
“啊……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随着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一个浑身是血,蓬头垢面的疯女人从他马前不远处的树丛中蹿了出来,手中好像还捧着一个什么东西,这情景可怖至极,纵然是史思明这种死人堆里滚出来的冷血家伙也吓得寒毛倒竖起来,他定睛一看,正是那个疯女人,再看她手中的物事,却着实吓了一跳——那是一颗毛烘烘、血淋淋的人头。
史思明一挥手,两名骑兵已经催马上前将那疯女人撞翻在地,一人跳下马来,捧起滚落在地的人头一看,惊叫道:“是王司马!”
史思明骇得几欲晕去!
正在这时,又有人高喊道:“什么人!出来!”
众人纷纷戒备,只道是发现了伏兵。
随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一个瘦削的身影站了出来,喊道:“是我!是我!”
“李猪儿!”众人都认出他是留在王悔身边的军仆李猪儿,只见他也是满身鲜血,面色铁青,哆哆嗦嗦地站在凄冷的月光下,宛如一位丧门吊客。
李猪儿向史思明讲述了他们遇到的事情:
史思明他们走后,他陪王悔留在奚族营地,奚王和世子李归国都以贵宾之礼相待,但心思缜密的李归国仍秘密派出了斥候远远跟着打探,王悔知道后也不气恼,只笑着揶揄世子多虑。
然而,就在当天下午,斥候哭着奔回来报告说琐高等人在平卢城外被唐军伏击,三百人恐怕凶多吉少!
听到这一噩耗,李归国怒发冲冠,冲上去就要找王悔拼命,王悔则犹如遭了五雷轰顶般愣在了当场。
李猪儿见势不妙,便偷偷躲了起来。
后来,若不是抱病的奚王李诗全力阻止了狂怒的儿子和族人复仇的冲动,王悔恐怕早已被剖肝挖心了;随后,奚人只好全族迁移到密林中去躲避,只将王悔和李猪儿扔在这里。
然而,就在李猪儿去取水和干粮准备赶回平卢城的时候,神志不清的王悔竟被那个疯女人刺杀,人头也被割下,李猪儿与那疯女人争抢王悔人头时也粘得满身鲜血。
闻听此言,史思明与诸位唐军将士心头火起,正巧看见那个被撞倒的疯女人晃悠悠地爬了起来,嘴里发出阴惨惨的哭声,更是令人觉得说不出的厌烦。血灌瞳仁的史思明催马上前,手中横刀一闪,便将那疯女人挥做了两段!
他令人将王悔的尸体找到,拿毛毡裹了驮在马上,准备连夜回营。
就在这时,负责后方警戒的哨探匆匆赶来禀报:“报史校尉,左骁卫将军在土护真河北岸被契丹人围了!”
史思明一挥马刀,对身边的百余人问道:“敢不敢跟我前去杀贼!”
这百人都是他和王悔精挑细选出来的勇士,如今王悔惨死,安禄山的队伍被围,大家早已按耐不住心头的仇恨,都咬牙切齿地喊道:“敢!”
“杀光他们,给王司马报仇!”史思明如头狼般高喊着,百余唐军发出一声震天怒吼,随着他向土护真河河岸杀去。
此刻,五千唐军被敌人围在河岸边一片不大的空地上,他们正是三位契丹长老率领的契丹骑士。
贪功心切的安禄山一头就钻进了契丹人的伏击圈,迎头遭到了一阵箭雨袭击,那些契丹射雕勇士们射出的箭矢上沾满了鬼毒草的毒汁,毒性极大,几乎是见血封喉,唐军毫无准备,一下子就损失了不少人。
安禄山大惊,一面迅速收拢兵力,一面令弓弩手立即回射,但却无论如何不能冲破契丹人的包围圈。
就在这时,史思明如鬼魅般带人杀了回来,他们悄无声息地斩杀了一位契丹长老,使得契丹人的指挥出现了短暂的混乱,从而让安禄山得以将敌人的包围圈生生撕开了一个豁口,然而,坚韧的契丹武士们仍紧紧咬住唐军不放,一场惨烈的肉搏,唐军且战且退,直到天蒙蒙亮时,人困马乏的唐军才狼狈逃回平卢城中,盘点人数,竟损失了五百余人马。
张守珪大为震怒,立即令人将安禄山绑至军前。
军帐内一片肃杀,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帅案后端坐的张守珪黑着脸不发一言,平卢兵马使邬知义在侧座相陪,脸上挂着轻蔑的冷笑,众将两厢站立,大气都不敢出一声,满头大汗的安禄山被五花大绑着跪在帅案前。
这一战先胜后败,虽然诱杀了奚族名将琐高,阵斩了一位契丹长老,前后斩杀敌人五百有余,但由于安禄山轻燥冒进,唐军也损失了五百余,加之行军司马王悔被人杀害,损失不可谓不小。
张守珪的心中是复杂的——牺牲了王悔,朝廷多少是要追究的,但作为军人上阵厮杀,不死人是不可能的,王悔殉职,善加抚恤便是;损失了五百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精兵,才换来杀敌五百的战果,看似个平手,实则吃了暗亏,也只能自己打碎了吞到肚里;最主要的是他张守珪才刚刚获得朝廷的嘉奖,幽州唐军的全胜战绩就被打破,而罪魁祸首竟然还是自己一直器重的“义子”安禄山,这叫他怎不气恼?
平卢兵马使邬知义素来与张守珪不和,总担心有朝一日颇受重用的安禄山会取代他的位置,此次更是咬住了他的罪过不放,坚持要将他军法从事。
张守珪虽有心偏袒,但也知邬知义说的是实情,心中也暗暗埋怨安禄山生生坏掉了自己布置的一盘好棋。
他盯着诚惶诚恐跪在眼前的安禄山,突然想起很多往事……。
当年,他刚调任幽州不久,手下缺乏得力干员,一时也是一筹莫展。有一日他见在刑场上处决几名偷羊贼,刚斩杀了数人,突听到刑场上中一声嘶喊,有人向他求救道:“令公不欲破契丹与奚焉,奈何杀禄山?”
本来精神怏怏的张守珪闻听此言颇感惊奇,忙命人将那名喊话的偷羊贼带来,他见这个叫安禄山的胡人身材胖大魁伟,天生异相,且有几分英雄胆色,便起了惜才之心,将其招入麾下。
谁知这个安禄山竟也没让他失望,很快带来史思明、白真陀罗、赵勘等一批胡汉亡命游民,各个身负绝艺,成为自己麾下“捉生将”中的骨干力量,更难能可贵的是,他做人做事都有一套,疏阔仗义,八面玲珑,对自己更是忠心耿耿。
不久以后,喜不自禁的张守珪便将安禄山收为义子,并多次表奏提拔他,仅两年时间安禄山就从一名“偷羊贼”摇身一变成为大唐幽州节度府的左骁卫将军。
当然,很明显,近年来安禄山也起了骄矜之心,有些不知道天高地厚,此次贪功冒进就是最好的证明。
难道真的要杀掉安禄山吗?
他当然明白邬知义是什么意思——杀了安禄山,就是借刀除掉有望冲击他平卢兵马使位置的潜在对手,顺便削掉了自己的一条臂膀;如果不杀安禄山,那他这位号称军法严明的张令公就是徇私枉法,邬知义就有权向朝廷直接上表弹劾,或许还想取代自己登上幽州节度使的宝座呢……。
想到这里,张守珪心中不禁一阵冷笑,表面不动声色,将帅案狠狠一拍,震得案上令旗令箭陡然一跳。
“安禄山,你可知罪!”
“大帅,末将冤枉!”安禄山喊道。
“你好大胆子,还敢喊冤?好,本帅给你个机会,说!”张守珪厉声道。
“大帅明鉴,末将遵将令于平卢城外设伏,诛杀奚族贼酋琐高等三百人,随后率军掩杀直捣奚人牙帐,本欲营救行军司马王悔,事出突然,不及请命。末将虽不慎中了贼人埋伏,但我军将士身处重围,仍以一当十,奋勇杀贼,更兼折冲校尉史思明斩杀契丹余孽长老一人,我军虽有损伤,亦杀敌甚众,并未玷污大唐军旗啊!”说这番话时,安禄山抬起头来,一双黄褐色大眼盯着帅案后的张守珪,晶莹莹的稍有点湿润,眼中满是委屈的神色。
“嘿嘿,左骁卫将军何其善辩也!”
还未等张守珪开口,邬知义便冷笑着揶揄道:“大帅明明只让你伏击琐高,并未传令让你进军,而你贪功冒进,说是营救王司马,实际上呢?敌情未明便孤军深入,若非折冲校尉史思明救你,怕是你此刻也早做了契丹人箭下之鬼了吧?一阵折了五百人马,还敢说自己冤枉吗?”
张守珪知邬知义说的是实情,但并未接口,转而问史思明道:“史思明,你可有话讲?”
此时的史思明已经从王悔遇害的悲痛中缓过神来,听张守珪发问,便用他嘶哑干涩的声音回禀:“回大帅,左骁卫将军恐末将人少有失,故引兵同去救王司马,无奈我等赶到时,王司马已经遇害,至于斩杀契丹长老,也是两军混战之中,如无左骁卫将军率大军与敌缠斗,怕也难以做到!”
他这一番对答模棱两可,自己是副使,本就有救护正使的职责,此番分一些功劳给安禄山,再将唐军被围说成两军混战,显是为他开脱,安禄山是自己儿时旧友,也曾救过自己,自然不能见死不救。
张守珪冷笑着“哼”了一声,言道:“史思明,你身为副使未能保护正使王悔,本也有罪,但军中士卒为你作证,王司马滞留奚人营地也实属他本人意愿,更兼你有诱杀琐高和诛杀契丹长老之功,故此本帅不治你罪也便罢了,你却还替他人开脱,当本帅不知吗?令你将王司马尸首收敛,送回原籍,不得有误!”
“末将领命!”史思明面无表情的回答,行了个军礼,只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安禄山,便转身出帐去了。
张守珪不满地盯了一眼史思明的背影,又对安禄山喝道:“安禄山,任你百般狡辩,无命进军就是死罪,来人,先打四十军棍,押入待决死牢,本战失利,本帅亲自上表向朝廷请罪,你的生死,就由天子圣断吧!”
邬知义见张守珪并不直接下令斩杀安禄山,而是上表请天子定夺,一方面显得执法如山,绝无徇私枉法之意,一方面将此战通报朝廷,也显得有担当、有气度,颇得众将之心,如此一来,自己也没有任何理由上表弹劾张守珪了。
“妈的!这老兵油子,果然狡猾!”邬知义心中暗骂道。
帐外行刑的兵卒是邬知义的手下,早知顶头上司看这个大胖子的胡人安禄山不惯,下手自然加了十二分的力气,纵使安禄山皮糙肉厚筋骨强健,这货真价实的四十军棍下去,也将他打了个皮开肉绽。
安禄山只死死咬住一根马鞭,忍受着皮肉上的剧痛,头上豆大的汗珠混着血水和泥污滚落,一声不哼,他心里骂道:“小娘养的邬知义,想看老子笑话,你给我等着!”
又暗暗怪起“义父”张守珪来:“老娘皮,老子跟你这么久,一天到晚卖命,事到临头却不肯容我!……”背上一阵剧痛传来,他眼前一黑,便晕死了过去。
幽州的战报和张守珪的请罪表章一起由八百里快马传驿进了东都洛阳。
张守珪在奏章中阐述了行军司马王悔深入奚人牙帐,希望劝降奚人归顺,但奚人仍对朝廷心存芥蒂,于是一方面将王悔扣留,一方面派琐高等人以和亲为名入平卢刺探军情,折冲校尉史思明有勇有谋,在我军识破奚人奸计后,将敌军引入伏击圈,因而会同左骁卫将军安禄山等将其斩杀。
然而安禄山、史思明等心系王悔安危,未得军令便引军深入敌后,故此在土护真河遭遇契丹余孽两万余人围攻,大唐勇士忠勇无惧,与敌鏖战一夜,斩杀契丹长老一名,杀敌数百,夺回已壮烈殉国的王悔尸身,并将杀害他的凶手——原契丹贼酋可突干的余孽乌真正法。
最后张守珪语气沉痛的请罪,认为自己作为主帅应该对本次战役未能全胜负责,并已经将轻燥冒进导致唐军付出一定伤亡的左骁卫将军安禄山收押,请天子明示是否按军法从事。
天子李隆基看完了奏疏,略一沉吟,侧头对李林甫问道:“这个立头功的史思明就是朕五凤楼上赐名的那个击鞠手吧?那个安禄山,便是与吐蕃武士争跤的那个胖大胡人“旗手”了吧。”
李林甫忙道:“陛下圣明,便是那两员胡将了。”
天子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又问宰相张九龄道:“中书令,你看对这安禄山该如何处置?”
张九龄敛容正色道:“昔穰苴诛庄贾,孙武斩宫嫔,军令若行,不宜免死。”
得到王悔的死讯之后,他已连续两晚失眠,为国家损失一员文武兼备的年轻官僚而感到心痛,更隐隐感觉道王悔的死似乎跟自己与张守珪之间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
天子将手中的奏折轻轻放下,俊朗的脸上露出宽容的微笑,说道:“朕以为,张守珪不忍诛此人,这才将其罪上奏朝廷定夺,此战虽由安禄山轻燥冒进而致兵马略有损伤,然毕竟亦有斩获,胜败乃兵家常事,因小败而诛猛将,恐伤了众人之心啊!”
张九龄恳切奏道:“陛下,安禄山此败主因是他不得军令而擅自深入,以致中敌埋伏,于法不可不诛啊!且臣观此人外憨厚而内狡诈,恐反复且非久居人下者,不杀必为后患!”
李隆基面露不悦之色,道:“中书令,我知你心痛王悔阵亡,故迁怒于安禄山。然卿勿以王夷甫识石勒,枉害忠良!”这番话毫不留情,如一把钢刀般直刺张九龄的心窝。
张九龄听了天子说出“枉害忠良”一词来,竟愣在当场,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天子李隆基又顿了顿,缓声说道:“王悔深入敌巢,为国捐躯,当厚加抚恤,勒石刻碑以纪。安禄山轻燥冒进,然亦念其有军功于前,特赦其死罪。免除一切官职,以白衣从军,戴罪立功。史思明有功,晋右骁卫将军,其余阵亡将士优加抚恤,着幽州节度使整顿军马,速献平贼方略!”
这番话语速缓慢,但语气异常坚定,不容丝毫的质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