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睁开眼睛看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刻起,就被套上了一层密不透风的诅咒,压得胸口生疼,脊骨欲断。
他们说,我是带着责任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的,或者该说,是带着责任而被大人创造出来的。
大家都说,等我长大,就会接过部族的领导权,成为一名真真正正的领导者,带领着部族继续发展。
但我明明什么都不会,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没有人领路,我的路下一步要怎么走,没有人告诉我。
好沉重,就像是所有人的期待都汇聚在我一个人身上,有很多双眼睛在明处暗处盯着我不放,所以我必须做得更好,好到无可挑剔,好到所有人都能满意。
因为我,是要成为大家口中的“奶奶”那个角色的。
......
“你在做什么呢?”
桑卓利亚趴在地上,手里攥着的树枝依旧漫无目的地划拉着面前的溪水,机械般扭过头,眼神空洞地望向身后说话的女孩。
虽然长着淡青色的皮肤,身材也羸弱不堪,但女孩长相甜美可人,眯缝着眼睛笑起来两颗虎牙一抖一抖的,在阳光下闪着熠熠的白光。
她好讨厌。
桑卓利亚下意识这么想。
毕竟是来之不易的外出时间,难得的清闲被打扰,心里始终是不太乐意的。
“画画。”
“画些什么?”
“不知道。”
“那能让我参与进来吗?”
桑卓利亚不再回头看她,拧着眉毛撇了撇嘴,慢吞吞地原地挪了一小步,看起来不太情愿地给女孩腾了个位置。
她好不容易才寻到这处僻静角落,远离喧闹的街道,又能不走出这被大人们视作禁忌的参天的围墙。虽然只是一处小到只能钻条狗进来的破洞,但好在它开在墙脚,趴下身子往外去看,能望见围墙外面郁郁葱葱的树,和那条安稳流淌的小溪。
女孩也不客气,抖了抖身上穿着的鹿皮衣,扑通一声趴在地上,嘟着嘴巴目不转睛地看桑卓利亚在水里乱七八糟地划拉。
“嘿嘿,挺有意思的嘛,你刚才画的是小狗吧,画得挺像的嘛!”
“是熊。”
“呃,熊有这么小嘛......啊啊不算不算。这次肯定是兔子!两只长耳朵,我都看你画出来了!”
“那是鸟喙,和兔子沾不上边。”
“鸟会?鸟会是啥啊?”
“就是鸟的嘴。”
“哦~说鸟嘴不就完了,什么鸟不鸟会的,好新奇的叫法。”
又是个呆货,呆到几乎能用蠢来形容了。
桑卓利亚不自在地又往旁边挪了挪身子,心里这样想着。她趴在这已经几乎一个钟头了,滴水未进,虽然面前就是溪水,但奈何洞口太小,她伸长脖子试了几次都无功而返。现在身边又多了个一直说话的瘟神,搞得她不自觉地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但这一下却把早就挂在嘴边的沙土吃进了嘴里,呸呸吐了好几口口水才刷掉嘴里土壤的腥味。
“哈哈哈哈哈哈,好蠢好蠢,我等着你舔这一下半天了,终于被我等到了。”
桑卓利亚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了,原来这孩子刚才做的一切都是在伪装,伪装成一个蠢货,好看一个自以为聪明的家伙出丑。
“好讨厌,我不喜欢你。”
她莫名其妙地生气,又莫名其妙地甩飞那根陪了她不知多少个日夜的树枝,那是她曾经视作珍宝的东西,她半夜缩在被窝里的时候经常默默发誓绝对不会抛弃的东西,现在却被她随手扔飞,不知去向。
“好巧,我也不喜欢我自己。”
女孩并没有表现出伤心或是愤怒的情绪,反而出人意料地冷静,仰躺着摇晃脚丫,笑嘻嘻地用脚趾在半空中画着她脑海里想的图画。
“你看,这是我,这是你,这是整片森林!”
她简简单单地在半空比划了两个火柴棍小人,又填了个大圈将两人围在中间。
“我没那么矮,比你高多了!还有,哪有这么画森林的,这样子,倒像是……这片围墙似的。”
女孩愣了片刻,突然眼里闪过一丝亮光,激动地握紧桑卓利亚的手。
“好稀奇欸,你竟然能看懂我的画!你是第一个,第一个能评价我的画的人!我画的漂不漂亮啊?”
“画得像我攒了三天没洗的臭袜子。”
“哈哈哈哈哈哈,什么鬼话啊,哪有这么形容别人的心血的啊,好搞笑。”
女孩笑得花枝招展,良久才微笑着撑着下巴,盯着桑卓利亚精致的小脸发呆。
“看……看什么。”
“没看什么,就是觉得,你是个很温柔的人呢。”
“哈?你脑子坏掉了吧,还是说,有什么被骂就会兴奋的奇怪癖好,好恶心。”
“对对对,就是这副尖酸刻薄的样子,明明刚才还是冷冰冰的,文文静静的漂亮女孩,居然一秒就能切换成蛇蝎心肠的恶毒女人,好可爱!真温柔。”
桑卓利亚面色古怪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实在无法理解对方的逻辑,干脆放弃了交流。
“随你怎么想,我要回去了。”
“诶?等等嘛,至少告诉我你的名字嘛。”
“不要。”
“那我用自己的名字跟你交换怎么样,我叫耶利米!”
“我管你叫什么。”
“好狡猾!别走别走,明天,明天我还在这等你好不好?”
桑卓利亚没说话,也没有回头,默默往前走,心里想着鬼才要来,自顾自地一步步走了。
被人发现的秘密基地,就不能叫做秘密基地了,不久之后,那里就会被其他孩子闹腾成个大集市,她才不要呆在那么吵闹的地方。
【我很忙的,要考虑很多很麻烦的事,和你们这群小屁孩完全不一样。所以,别指望和我交上朋友,连打招呼都不要。】
她以为自己标新立异,不愿意被世俗同化,高冷偏执也没什么不好。但其实,她只是不想自己抱有期待,期待别人把自己视作朋友,相反的,她又在害怕,害怕自己有一天回应不了这份期待,伤害了自己又伤害了别人,最后闹得不欢而散。
为了防止别人的离开,她拒绝一切的开始。
她就是这样的一个矛盾体,自卑又偏执,而且是透进骨子里的那份自卑。这和她成长至今的经历密切相关。
面对长辈的咄咄相逼,问出那些令人头疼的难题,她已经竭尽所能,但换来的往往不是称赞,而是言辞犀利的评判和教导,但在她听来,那不像是说教,倒像是幸灾乐祸的冷嘲热讽。
“你应该想到更多。”
“你本能做得更好。”
“考虑要高瞻远瞩,别只顾当下,不看未来。”
“如果只有这种目光,你怎么领导大家。”
“是我太高估你了,你还没准备好。”
“我们能想到的,你为什么想不到!”
这些话,语调不一,情感不同,但她品了又品,无非从中拼凑出个冰冷的锥子。
“你没资格。”
到底什么算有资格,她仅仅8岁的小脑袋想不明白,更不明白为什么大人要以他们百年来的学识和知识来评判自己的决策,既然自己做的不够好,那为什么不能由做的比自己好的他们来领导族群呢。
【为什么偏偏是我。】
她想不明白……
【到底哪里做得不够好,哪里又需要改进......是不是改了这里,又有别的地方会被挑出毛病。】
【要高瞻远瞩,要目光长远,要深谋远虑。这些词不是一个意思吗。】
她心不在焉地攥紧手里的羽毛笔,心思却早就飞到云边和小鸟作伴,还没等继续畅想,一张大网就拽住了她的躯壳,将她从天空拉了下来。
“啪!”
打磨的细腻光滑的戒尺抽在手背上,疼得她下意识缩手,那根羽毛笔也脱手而出,溅起的点点墨汁砸在地板上,也弄脏了她刚换上的干净裤子。
“胡思乱想心不在焉,你到底在搞什么!这已经是你这周第五次发呆了,看看你改的卷宗!”
几乎称得上是咆哮的斥责声压得她抬不起头,桌案上的卷宗被墨汁浸出个黑洞洞的污点,将原本的字样遮盖住了,显得突兀又醒目。
“再让我发现一次,明天的......不,你下一周的外出取消,老老实实留在屋里反省吧!”
“别打我了......”
“你说什么!”
“我说......我知道了。”
那双鞭笞了自己无数遍的粗糙大手这才像是心满意足地按在桑卓利亚的脑袋上,心满意足地宣扬着自己的胜利,又心满意足地给了不咸不淡的安抚。
“我都是为了你好,我对你,永远都是满怀爱意,所以,你怎么能辜负我呢。”
是真的为了自己好吗。
她不知道。
只知道肿胀的手背火辣辣的疼。
既然是为了自己好,为什么会疼呢。
原来爱是可以用疼痛来计量的。
她不说话,咬了咬牙嚼碎几乎要脱口而出的“疼”,又生硬地咽回肚子里,挤出个皱巴巴的微笑。
“我知道,大家......都最最喜欢我了,要是我能做得更好,就能让更多人依赖我了。”
“很好。”
......
桑卓利亚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眼睛干涩到挤不出眼泪,只能呆愣愣地盯着天花板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