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听他的声音,似乎有些熟悉,急忙让人拿灯过来。灯光亮起后,才发现原来是同邑的朱生,而朱生也是死于“于七之难”的人。书生大惊失色,吓得转身就跑。朱生拉住他说:“我和你曾是文字之交,你怎么如此薄情?我虽然是鬼,但对故人的思念,一直深深地刻在心里。如今我有一事相求,希望你不要因为我是鬼,就对我猜疑、疏远。”书生这才坐下,询问朱生有什么事。朱生说:“你的外甥女如今守寡,还没有改嫁,我想娶她为妻,主持家中的事务。我多次请媒人去说亲,她总是以没有尊长的命令为借口推辞。希望你能帮我美言几句。”
在此之前,书生有个外甥女,早年母亲去世,被书生收养,十五岁才回到自己家中。后来被俘虏到济南,听到父亲被处决的消息,悲痛过度,气绝身亡。书生说:“她自有父亲,为何要找我帮忙?”朱生说:“她的父亲为了给侄子迁葬棺木离开了这里,如今不在这里。”书生又问:“外甥女现在依靠谁生活?”朱生回答:“和邻居的老妇人住在一起。”书生担心自己作为活人,无法为鬼做媒。朱生说:“如果你答应了,还请你亲自走一趟。”说完就起身握住书生的手。书生坚决推辞,问道:“要去哪里?”朱生说:“你只管跟我走。”书生只好勉强跟着他离开。
他们向北走了一里多,看到一个很大的村落,大约有几十上百户人家。来到一处宅院前,朱生敲门,立刻有个老妇人出来,打开两扇门,问朱生有什么事。朱生说:“麻烦你通报娘子一声,她的舅舅来了。”老妇人转身进去,不一会儿又出来,邀请书生进去。她回头对朱生说:“我这两间茅草屋又小又简陋,劳烦公子在门外稍坐一会儿。”书生跟着老妇人进去,只见一个半亩大小的荒芜庭院,排列着两间小屋。外甥女在门口迎接着,哭泣着,书生也不禁流下了眼泪。屋内灯火闪烁,外甥女容貌秀丽整洁,如同生前一样,她凝视着书生,含着泪水,一一询问舅妈、姑姑等人的情况。书生说:“她们都安然无恙,只是你的舅母已经去世了。”外甥女又呜咽着说:“我从小受舅舅、舅母的抚育之恩,还没有来得及报答,没想到却先死了,被埋葬在荒沟里,实在是遗憾。去年伯伯家的大哥把父亲的灵柩迁走了,却把我丢在一边,不闻不问,我一个人在数百里外,像秋天的燕子一样孤单。舅舅没有因为我是亡魂就抛弃我,还赏赐我金银布帛,我已经收到了。”书生于是把朱生的话告诉了她,外甥女低下头,没有说话。老妇人说:“公子之前托杨姥来来回回说了好几次。我觉得这是门好亲事,可小娘子不肯草率行事,如今有舅舅做主,她才会满意。”
说话间,一个十七八岁的女郎,带着一个丫鬟,突然走进来,她瞥见书生,转身就想逃走。外甥女拉住她的衣襟说:“不用这样!这是舅舅,不是外人。”书生向她作揖,女郎也敛衽还礼。外甥女说:“这是九娘,是栖霞公孙家的女儿。她的父亲原本是世家子弟,如今也穷困潦倒,过得很不如意。她早晚都会和我来往。”书生仔细看她,只见她笑起来如同弯弯的秋月,羞涩的红晕如同天边的朝霞,实在是如同天仙一般美丽。书生说:“一看就知道是大家闺秀,普通人家的女子哪有如此娟秀美好。”外甥女笑着说:“而且她还是个女学士,诗词都非常出色。昨天我还得到了她的一些指点。”九娘微微一笑说:“小丫头无缘无故地吹捧我,让舅舅笑话了。”外甥女又笑着说:“舅舅的妻子去世后还没有续弦,你看这个小娘子,你可还满意?”九娘笑着跑出去,说:“这小丫头疯疯癫癫的!”就离开了。虽然这番话像是开玩笑,但书生却对九娘产生了浓厚的喜爱之情。外甥女似乎察觉到了这一点,便说:“九娘才貌无双,舅舅如果不嫌弃她是鬼,我去跟她的母亲说说。”书生非常高兴,但又担心人鬼难以匹配。外甥女说:“没关系,她和舅舅有前世的缘分。”书生于是告辞出来。外甥女送他,说:“五天后,月光明亮,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派人来接你。”
书生走到门外,不见了朱生。他抬头向西望去,月亮挂在天边,呈半圆形,在昏黄的夜色中,还能辨认出原来的小路。他看到南边有一处宅院,朱生正坐在门口的石头上,起身迎接他说:“我等你很久了。还请你到我家去坐坐。”于是两人携手走进屋内,朱生热情地表达了感谢。他拿出一个金爵和百枚晋珠,说:“我没有别的贵重物品,这些就当作聘礼吧。”接着又说:“我家里有一些浊酒,只是这阴间的东西,不足以款待嘉宾,该怎么办呢?”书生表示感谢后离开了。朱生送他到半路,才与他分别。书生回到住处,僧人、仆人都围过来询问。书生隐瞒了实情,说:“说有鬼的人太荒谬了,我刚才只是去赴友人的酒宴了。”
五天后,果然看到朱生来了,他整理着鞋子,摇着扇子,看起来心情非常愉悦。他刚到门口,远远地就向书生行礼。过了一会儿,笑着说:“你的婚礼已经准备好了,就在今晚举行,还请你移步前往。”书生说:“因为没有得到回音,我还没有下聘礼,怎么就举行婚礼了呢?”朱生说:“我已经代你送去了。”书生非常感激,跟着他一起前往。
他们直接来到了外甥女的卧室,只见外甥女穿着华丽的妆容,微笑着迎接。书生问:“你什么时候出嫁的?”朱生说:“已经三天了。”书生于是拿出之前朱生送的珠子,为外甥女增添嫁妆,外甥女推辞了三次才接受。她对书生说:“我把舅舅的意思告诉了公孙老夫人,老夫人非常高兴。只是说她年老体衰,没有其他骨肉亲人,不想让九娘远嫁,希望今晚舅舅能到她家入赘。她家没有男子,你可以和朱郎一起去。”朱生于是带着书生前往。
快到村子尽头时,看到一处宅院的门开着,两人走进厅堂。不一会儿,有人禀报:“老夫人到。”有两个丫鬟搀扶着老妇人走上台阶。书生想要行礼,老夫人说:“我年老体衰,不能行礼了,就不拘泥于礼数了。”她指挥着丫鬟,摆上酒席,举行宴会。朱生叫来家人,另外拿出菜肴,摆放在书生面前,还单独准备了一壶酒,为书生斟酒。宴席上的菜肴,和人间的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主人自己吃喝,并不劝书生多吃。
不久,宴席结束,朱生回家。丫鬟引导书生离开,走进一间屋子,只见九娘在华丽的烛光下静静地等待着。两人相遇,情意绵绵,尽情享受着欢乐与亲昵。
原来,九娘和她的母亲,原本是被押解到都城的。到了郡里,母亲不堪困苦而死,九娘也自杀身亡。两人在枕上追述往事,九娘哽咽着,难以入眠。她随口吟诵了两首绝句:
“昔日罗裳化作尘,空将业果恨前身。十年露冷枫林月,此夜初逢画阁春。”
“白杨风雨绕孤坟,谁想阳台更作云?忽启缕金箱里看,血腥犹染旧罗裙。”
天快亮的时候,九娘催促书生说:“你应该赶紧离开,不要惊动了仆人。”从这以后,书生白天来,晚上走,对九娘非常宠爱。
一天晚上,书生问九娘:“这个村子叫什么名字?”九娘说:“莱霞里。村里大多是栖霞、莱阳两地的新鬼,所以取了这个名字。”书生听后,不禁叹息。九娘悲伤地说:“我这千里漂泊的柔弱魂魄,如同蓬草一般四处游荡,没有归宿,母子二人孤苦伶仃,说起来实在是令人悲痛。希望你念在我们一夜的恩义,把我的尸骨收回去,葬在你家墓地旁边,让我百世都能有所依靠,这样我死了也能安息。”书生答应了她。九娘说:“人鬼殊途,你也不适合在这里久留。”于是把一双罗袜赠送给书生,流着泪催促他离开。书生悲伤地走出来,心情悲痛,若有所失,心中惆怅,不忍心回去,于是顺路去敲朱生家的门。朱生光着脚出来迎接,外甥女也起身,她的头发蓬松,惊讶地前来询问情况。书生惆怅了很久,才说出九娘的话。外甥女说:“舅妈没说,我也日夜想着这件事。这里不是人间,长久居住确实不合适。”于是两人相对而泣。书生也含着眼泪告别。他回到住处,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天亮。
书生想要寻找九娘的坟墓,却忘了问坟墓的标志。等到晚上再去的时候,只见千万座坟墓密密麻麻,迷失在一片荒草丛生的地方,四处都是鬼火闪烁,狐狸鸣叫,景象令人心惊胆战。书生惊恐地回到住处,心情沮丧,漫无目的地游荡着,然后掉转马头向东走去。
走了一里多,远远地看见一个女郎,独自在坟墓间行走,她的神情姿态,非常像九娘。书生挥鞭靠近一看,果然是九娘。他下马想要和她说话,九娘却径直跑开,好像不认识他一样。书生再逼近,九娘满脸怒气,举起袖子遮住自己的脸。书生急忙呼喊九娘,九娘却突然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