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契此赶了一二天的路,此时真觉得有些累了,一到僧房,倒头一睡,便进入了梦乡,“咕咕”地打起了呼噜。
睡梦中,契此哪里知道,当天夜里,天华寺一带的海况、地脉、天象,都发生了颇为出奇的特异现象:
那天,时逢当地人所说的“小潮水”——潮位低平。但是,令人奇怪的是,那天夜间的海潮一反常态,潮声嗡嗡作响,从大洋深处咆哮而来,如同千军万马一齐奔腾,潮高涌大,浪花翻飞,其壮观,可与每年一度的八月十八天文大潮相媲美;
一字潮,如同一堵海水砌成的高墙,齐唰唰向前推进,它高速拍打到海边的岩石上,可谓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
人字潮,两条相互独立的浪潮成斜线突进,在中央交汇,好像双掌相拍,不但击出数丈高的浪花,同时发出雷鸣般的声响……
与此同时,天华寺左近的田螺山上烟气升腾,一团水雾从一个深深的岩穴之中喷涌而出,直冲云霄。
伴随着烟雾升腾,山体内部发出隆隆的轰鸣,恰如地脉运行,岩浆奔腾……
此后,田螺山上的那个岩穴深处出现了五个岔洞——人称五通洞。
佛教圣人有“五通”之说。即:天眼通、天耳通、他心通、宿命通、如意通。
有了天眼通的人,不论远近内外昼夜,都能得见;
有了天耳通的人,一切声音都可以听得到;
有了他心通的人,时时刻刻都能看清他人的心意;
有了宿命通的人,过去历生、历劫的事都能回忆起来,了如指掌;
有了如意通的人,凡事都能随心所欲,诸如上天入地,移山倒海,撒豆成兵,呼风唤雨,腾云驾雾……
此五通与彼五通,仅仅是名称巧合,还是有着某种象征意义?
到子夜时分,天华寺上方晴空万里。突然,一道极其明亮的闪电掠过夜空,照彻山河大地、海洋港湾,紧接着一声霹雳轰然炸响,回声久久荡漾……
隆冬时节,出现电闪雷鸣,并非正常,何况晴天霹雳,更是前所未有,闻所未闻。
如此众多的奇异现象,当然引发了全寺僧众与附近百姓的好奇,然而,人们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唯有天华寺方丈云清和尚心中莫名其妙地生出一念:“佛经云,圣人出世,天地震动。岳林寺闲旷师兄在信中说,契此是有来历的人,莫非昨夜的海啸山鸣、霹雳闪电,与他的到来有关?”
那个时期,正处在唐朝末年的动乱时期,军阀割据,兵匪四起,烽火连天,战乱不断。于是,许多人被迫躲进相对安全、平静的佛门安身立命。
这些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的人们,只好祈求佛菩萨保佑,所以,各地的寺庙异常繁荣起来。
天华寺傍山面海,紧临着一个古老的渡口,门前一条宽阔的驿道,北通浙东最为繁华的大邑明州,向南渡海,经象山可达台州、永嘉等物产富饶的州县。
地处海、路交通要冲,物流贸易畅通,人员来往便利,为天华寺带来了大批香客施主。
因此,这里香火旺盛,游人如织,十分热闹。信徒多年布施,为天华寺积累了大量水田、旱地、山林、海涂。
食粮丰富,生活安静,大批云游僧慕名而来,寺里常住僧人多达四五百人。
若逢佛菩萨圣诞之类的佛教节日,便会出现“千僧过堂、万指围绕”的宏大场面。
契此是新剃度的沙弥,又初来乍到,所以,尚不具备进禅堂专事打坐修行的资格,只能作务打杂。当家师大手一挥,“砍柴去吧!”
于是,契此被打发到了柴头(寺院中,于典座之下管理柴薪的职役。其主要职责为入山采薪,以供大众使用)手下,从此,契此一把斧头,一条扁担,每天与山上的樵柴没完没了。他出家之前经常打柴,出家之后还是打柴,早知如此,契此还用出家吗?
然而,事情的微妙之处就在于,虽然同样是打柴,因为发心不同,结果也就会大大不同。
与契此一同负责供应全寺五百僧众用柴的行单僧,还有三个人。柴头的法号叫“影清”,他与影净、影空三位师兄,都已经是成年人了。
半年前,他们三人结伴从山西行脚来到了天华寺。据说,他们在半路上遭到了劫匪,度牒(唐宋时期官方颁发的出家证明文书)遗失了。
那年月,兵荒马乱,盗匪四起,路人遭劫是常有之事,所以,方丈云清和尚大慈大悲,依旧收留了他们。
他们说为了供养大众,成就他人修行,就负责起全寺的薪柴供应。
或许是因为山高路远,砍柴不易,他们三个人很难供上全寺用度,所以契此也就被派遣了过来。
佛教僧众,不以年龄论大小,而以僧腊(出家的年龄)排次序。他们四人同吃同住同劳动,因三位师兄先入山门,年龄也比契此大得多,契此将他们奉为尊长,对他们极为恭敬,事事听教诲。
第一天上山砍柴,师兄们将契此带到了一片薪炭林旁边。影清说:“小契此,这片山林属于我们天华寺所有,你就在这里打柴吧。我们不在身边,你可不能偷懒呀!”
契此对这样的安排不太明白,询问道:“师兄,就我一个人独自在这里打柴吗?你们呢?”
影清与另两个人相视一笑,指着漫山遍野、郁郁莽莽的丛林说:“我们要到远处的深山老林去。”
契此颇为天真地说:“师兄,我从来没有进过山林深处,那里一定有许多奇花异草,以及平常难得一见的小鸟。请你们带上我好不好?”
“不行!”脾气暴躁的影净一挥手说:“带上你,岂不就坏了我们的事!”
契此感到很委屈,小声咕哝道:“不就是打柴么,我怎么会坏你们的事呢?”
影清狠狠瞪了影净一眼,然后拍了拍契此的肩膀,笑道说:“小师弟,影净的意思是说,我们要去打柴的地方山高路远,你年纪还小,力气尚未长全,怕是跟不上我们的脚步,会累着你。”
影空也说:“契此,我们是来打柴的,而不是为了好玩。我们出家人,应该念念在道,心里不能光想着好奇、贪耍。再说,山林深处经常有老虎、豹子出没,十分危险,我们若是分心照顾你,会耽误砍柴的。”
契此说:“既然密林深处那么危险,师兄们何不就在这里打柴呢?”
影清说:“这片林子太小了,若是我们四个都在这里砍柴,几天就砍光了。再说,远方那属于寺里的山林中的柴薪,如果我们不去采伐,也就白白浪费了。所以,我们虽然多费一些力气,却能保证寺里永远不缺柴烧。”
原来,师兄们之所以这样安排,一是为了契此好,二是为了寺院的长久之计。
听了师兄们的一番教导,契此感到十分惭愧。比起师兄们时时刻刻、事事为他人着想、处处为常住(特指寺院、僧团。因寺院是僧人常住的道场,所以“常住”一词成为出家人常住寺院、僧团的代名词)着想的高尚情操,他很为自己心中的杂念与放逸而脸红。
师兄们走后,他一刻也不敢懈怠,挥舞着斧头,砍柴不止。到下午师兄们从山林深处归来的时候,他已经砍了两大捆上好的樵柴。
影清见状,很是赞扬了他一番。
得到师兄的夸奖,契此当然很兴奋,连那颤颤悠悠的扁担,都欢快得像跳舞一样了。
而契此砍的柴也太多了,两大捆足有一百多斤重的柴,不一会儿,他就被肩上挑着的两大捆柴压得有点受不了,加上山路坎坷,直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而他的两条腿,更是沉重得像是灌了铅一样,越来越沉,很难迈开脚步……
难怪师兄们说他年岁尚小,力气不全呢,瞧,同是挑着一担柴,人家走的多轻松,不一会儿就将他远远甩在了身后。
这时,他才发现,师兄们挑着的那两捆柴加起来,还不如他的一捆多。
难怪他们走得格外轻松呢!他转而又想,师兄们去的地方路途遥远,打柴的时间短,当然也就打的少了。
契此的肩膀被扁担压得又红又肿,火烧一样钻心的疼痛;走在前面的师兄们,早已没了踪影。
尽管契此咬紧牙关,在离寺院还有一里路程的时候,他无论如何再也挑不动那担柴了。
就在他完全绝望,直想放声大哭的时候,他发现三位师兄们正在前面山路转弯的地方等着他。
远远地,看到他被重担压得摇摇摆摆,步履蹒跚,痛苦不堪的模样,影清对其他二人说:“你们两个将我的柴分开挑上,我去接契此。”
影清快步返回来,二话没说,接过契此的那担柴,向寺里走去。
契此望着影清师兄的背影,不禁感动得热泪盈眶……
谁说僧人冰冷无情?
从这第一天起,每当契此在离寺院还有一里路程的时候,总有一位师兄及时来代替他担柴,让他空着手走回寺院。
有一天,他们像往常那样回来的时候,监院赫然站立在他们上山打柴出入的天华寺后门。
监院一脸的浓云,阴沉得几乎能拧出水来。不知为什么,影清、影净、影空三人竟然吓得变脸变色,脚步都有些不自然了。
唯有走在最后的契此懵懵懂懂,快快乐乐,手里舞动着空扁担,脚下更是又蹦又跳。
监院对影清等人巴结、讨好的笑脸视而不见,单单用手指着契此喝道:“你是怎么回事?”
契此冷不丁被他吓了一跳,茫然无措,结结巴巴说:“我……我……我,没……没怎么回事啊!”
看着他一脸无辜的样子,监院更加生气了,斥责说:“让你去打柴,你怎么空手而归?”
契此脸一红,嗫嚅道:“我……我……”
监院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我什么我,难怪有人说你天天偷懒,将打柴的责任都推给了师兄们。今天是我亲眼所见,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契此赶紧解释说:“当家师,我不是故意耍滑偷懒,而是因为我的力气不够,所以……”
“力气不够,岂能是你逃避劳作的理由?百丈禅师说过的话,你可记得?”
契此虽然刚刚出家,但他从小到岳林寺玩耍,经常听禅僧们讲述祖师公案、丛林(禅宗寺院的别称)掌故,因此,他明白,监院指的是百丈怀海祖师“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故事。
百丈怀海,是马祖道一的弟子。
唐朝贞元四年(公元788),在马祖道一圆寂之后,百丈怀海掬一把清泪,开始外出行脚。他行行复行行,不一日来了了江西新吴(今奉新县)大雄山下。
这大雄山真是个好去处,满山古木森森,沟壑流水潺潺,荒径人迹寂寂,空谷花香幽幽。最奇特的是,山上一列雄奇的岩壁拔地而起,横空出世。它孤高峻峭,兀立千仞,将一种雄赳赳的伟丈夫所独具的神韵尽情展示在天地之间。
面对雄奇景象,怀海禁不住欢呼雀跃,倒地叩首:感谢造物主给了他这么一个得天独厚,号称“百丈”山峦,最适宜弘扬禅法之处。
百丈怀海将行囊高高挂在一个树杈上,举起镢头,在荒草丛中开拓出一片新天地。
百丈山壁立千尺,鬼斧神工,天地造化,雄伟壮观;百丈禅杖流布四方,灵明奇妙,堂皇大气,引人入胜。
在百丈怀海住持大雄山不久,天下僧人闻风而来,百丈岩下禅客云集,庵庐环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