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蜂腰桥设言传心事 潇湘馆春困发幽情(2 / 2)

宝玉听了,心里顿时痒痒的,再仔细一看,只见黛玉正躺在床上伸懒腰。宝玉在窗外笑着说道:“为什么‘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呀?”一边说着,一边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林黛玉意识到自己刚才忘情地吐露心声,不禁脸红了起来,连忙用袖子遮住脸,翻身朝里装作睡着了。宝玉走上前去,想要扳过她的身子,这时,黛玉的奶娘和两个婆子跟着进来说:“妹妹在睡觉呢,等她醒了再请二爷过来吧。”

刚说完,黛玉就翻身坐了起来,笑着说:“谁在睡觉呀。”那两三个婆子见黛玉起来了,便笑着说:“我们还以为姑娘睡着了呢。”说着,就叫紫鹃:“姑娘醒了,进来伺候。”说完,便都出去了。 黛玉坐在床上,一边抬手整理鬓发,一边笑着对宝玉说:“人家在睡觉,你进来干什么?”宝玉看着她,只见她星眸微微迷蒙,香腮泛起红晕,顿时心神荡漾,一歪身坐在椅子上,笑着问:“你刚才说什么呢?”

黛玉说:“我没说什么。”宝玉笑道:“给你个脑瓜崩儿!我都听见了。” 两人正说着话,只见紫鹃走了进来。宝玉笑着说:“紫鹃,把你们的好茶倒一碗给我喝。”紫鹃说:“哪有什么好茶呀?要好的,得等袭人来才行。”黛玉说:“别理他,你先给我舀水去。”紫鹃笑着说:“他是客人,自然得先倒了茶再去舀水。”说着就去倒茶了。宝玉笑道:“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

林黛玉一听,立刻沉下脸来,说道:“二哥哥,你说什么?”宝玉忙笑着说:“我可没说什么呀。”黛玉顿时哭了起来,说:“现在流行什么,从外面听了些粗俗的话,也说给我听;看了些乱七八糟的书,就来拿我取笑。我成了你们爷们解闷的对象了。”一边哭着,一边下床就往外走。宝玉一下子慌了神,不知道如何是好,赶忙追上去说:“好妹妹,我一时该死,你可别告诉别人。我要是再敢这样,嘴上就长个疔,烂了舌头。”

正说着,只见袭人过来说:“快回去穿衣服,老爷叫你呢。”宝玉听了,感觉就像被晴天霹雳击中了一般,也顾不上其他了,急忙跑回去穿衣服。出了园子,只见焙茗在二门前等着,宝玉忙问道:“你知道老爷叫我是为什么事吗?”焙茗说:“爷,您快出来吧,反正去了就知道了,横竖是要去见老爷的。”一边说着,一边催促宝玉。 转过大厅,宝玉心里还在犯嘀咕,突然听到墙角边传来一阵哈哈大笑声。他回头一看,只见薛蟠拍着手走了出来,笑着说:“要不是说姨父叫你,你哪能出来得这么快。”焙茗也笑着说:“爷,您别怪我。”

说完赶忙跪下了。宝玉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薛蟠哄他出来的。薛蟠连忙作揖赔不是,又央求道:“您可别为难这小子,都是我逼他去的。”宝玉也没办法,只好笑着问:“你哄我也就算了,怎么能拿我父亲来骗我呢?我去告诉姨娘,让她评评这个理,看这样行不行?”薛蟠急忙说:“好兄弟,我就是为了让你快点出来,一着急就忘了忌讳这话了。改日你也哄我,说我父亲的事就行了。”

宝玉说:“哎呀,哎呀,你这话越发该死了。”又对焙茗说:“你这个反叛的,还跪着干什么!”焙茗连忙磕头站了起来。 薛蟠说:“要不是有好事,我也不敢惊动你。因为明天五月初三是我的生日,谁知古董行的程日兴,也不知从哪儿弄来了这么粗这么长、粉粉脆脆的鲜藕,这么大的大西瓜,这么长一尾新鲜的鲟鱼,还有这么大一个用暹罗国进贡的灵柏香熏过的暹猪。你说说,他这四样礼物难得不难得?

那鱼和猪不过是贵了点、难得些,可这藕和瓜,真不知道他是怎么种出来的。我赶紧孝敬了母亲,又赶着给你们老太太、姨父、姨母送了一些。现在还留了些,我想自己吃吧,又怕折福,左思右想,除了我之外,也就只有你配吃这些了,所以特地请你来。碰巧唱曲儿的小戏子们又刚到,我陪你开心一天怎么样?” 一边说着,一边他们就来到了薛蟠的书房。只见詹光、程日兴、胡斯来、单聘仁等人,还有唱曲儿的都在这儿。

他们见宝玉进来,有的请安,有的问好,彼此都打过了招呼。喝了茶后,薛蟠立刻让人摆酒上菜。话还没说完,众小厮就七手八脚地忙开了,摆弄了好一会儿,才把一切安排妥当,大家各自归座。宝玉果然看到桌上的瓜和藕都十分新鲜奇特,便笑着说:“我的寿礼还没送来呢,倒先打扰你了。”

薛蟠说:“可不是嘛,明天你打算送我什么呀?”宝玉说:“我能有什么可送的?要说银钱、吃的、穿的东西,说到底都不是我的,只有我写张字、画张画,那才算是我自己的东西。”

薛蟠满脸笑意地说道:“你一提画儿,我才突然想起来。昨天我看到人家有一张春宫画,画得那叫一个好。画上还有好多字,我也没仔细看,就只瞅了瞅落款,写的是‘庚黄’画的。那画真的是好得不得了!”宝玉听了,心里暗自犯起了嘀咕:“古今的字画我也见过不少了,怎么从来没听说过有个叫‘庚黄’的画家呢?”他琢磨了好半天,突然忍不住笑了起来,让人取来笔,在自己手心里写了两个字,然后问薛蟠:“你可看清楚了,真的是‘庚黄’吗?”薛蟠十分肯定地说:“怎么会看错呢!”宝玉把手一摊开,给薛蟠看,说道:“会不会是这两个字呀?

其实跟‘庚黄’看起来也挺像的。”众人都凑过去一看,原来写的是“唐寅”两个字,大家都笑着说:“想必就是这两个字,薛大爷一时看走眼了也说不定。”薛蟠觉得有点尴尬,便笑着掩饰道:“谁知道他什么‘糖银’‘果银’的。” 正说着呢,小厮进来禀报:“冯大爷来了。”宝玉一听就知道是神武将军冯唐的儿子冯紫英到了。薛蟠他们都连忙喊道:“快请进来!”话还没说完,就看见冯紫英一路说笑着走进来了。众人赶紧起身离座,招呼他坐下。冯紫英笑着说:“好啊!你们都不出门了,在家里过得挺开心嘛。”宝玉和薛蟠也笑着回应:“好久没见了,老世伯身体还好吧?”冯紫英回答道:“我父亲倒也托大家的福,身体还算健康。只是最近我母亲不小心着了点风寒,病了两天。”

薛蟠看到冯紫英脸上有一些青肿的伤痕,便打趣道:“你这脸上又是跟谁打架了?都挂彩了。”冯紫英笑着解释说:“自从上次把仇都尉的儿子打伤了之后,我就记住了,再也不随便跟人怄气打架了,怎么还会动手呢?我脸上这伤,是前几天去打猎的时候,在铁网山被兔鹘的翅膀给扫了一下。”

宝玉好奇地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啊?”冯紫英说:“三月二十八日去的,前几天才回来。”宝玉恍然大悟道:“怪不得前几天初三初四,我在沈世兄家赴宴的时候没见到你。我当时还想问呢,不知怎么就给忘了。是你自己去的,还是老世伯也一起去了?”冯紫英说:“可不是我父亲要去,我没办法,才跟着去的。我又不是闲得发疯了,咱们几个人一起吃酒听唱戏多开心,干嘛要去自找苦吃呢?不过这次去,虽然有大不幸,但也有大幸。”

薛蟠和众人见他喝完了茶,便都说道:“先入席吧,有什么话咱们慢慢说。”冯紫英听了,站起身来说:“按理说,我是应该陪大家喝几杯的,只是今天有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情,回去之后还要向我父亲当面禀报,实在不敢多留。”薛蟠、宝玉他们哪里肯答应,死死地拉着他不让走。冯紫英笑着说:“这可就奇怪了,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道理?我真的不能遵命。要是你们一定要我喝,那就拿大杯来,我喝两杯就是了。”众人听他这么说,也没办法,只好作罢。薛蟠拿起酒壶,宝玉端着酒杯,给冯紫英斟了两大杯酒。

冯紫英站着,一口气就把两杯酒都喝完了。 宝玉说道:“你好歹把这个‘不幸之幸’的事儿说完再走啊。”冯紫英笑着说:“今天说得也不尽兴。我为了这个事儿,还要专门摆一桌酒席,请你们去好好地聊一聊;二来我还有点事情想求你们帮忙。”说完,他就拉着众人的手准备告辞。薛蟠说:“你这话说得让人心里痒痒的,放不下。到底什么时候请我们啊,告诉我们,也免得我们心里犯嘀咕。”冯紫英说:“多则十天,少则八天吧。”

说着,他就出门上马离开了。众人回到座位上,又接着喝了一会儿酒,才各自散去。 宝玉回到园子里,袭人一直惦记着他去见贾政的事儿,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是祸是福。看到宝玉醉醺醺地回来,便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宝玉就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袭人埋怨道:“人家在家里牵肠挂肚地等着你,你倒在外面玩得开心,好歹也打发个人回来送个信儿呀。”宝玉解释道:“我哪是不想送信儿,只是冯世兄来了,一高兴就给忘了。”

正说着话,只见宝钗笑容满面地走进来,说道:“你们倒先享用起新鲜东西来了,可把我们落下了。”宝玉也笑着回应:“姐姐家的好东西,自然是先紧着我们了。”宝钗轻轻摇了摇头,微笑着说:“昨天哥哥还特地请我吃,我没吃,让他留着请别人或者送人。我心里清楚,我命薄福浅,可配不上吃那些好东西。”

说话间,丫鬟端上了茶,大家便一边喝茶,一边闲聊起来,暂且按下不表。 再说林黛玉,她听说贾政把宝玉叫走了,一整天都没回来,心里不免为宝玉担忧起来。到了晚饭后,听说宝玉回来了,她就想去找他问问情况到底怎么样。她一步一步慢慢地朝着宝玉的住处走去,看到宝钗进了宝玉的院子,自己也就跟着走了过去。刚走到沁芳桥,就看到各种各样的水鸟在池塘里嬉戏玩水,她也认不出这些水鸟的名字,只看到它们一个个羽毛色彩斑斓,绚丽夺目,好看极了,于是便停下来看了一会儿。

等她再往怡红院走去时,发现院门已经关上了,于是黛玉便伸手敲门。可巧的是,晴雯和碧痕刚刚拌了嘴,心里正窝着火呢。忽然看到宝钗来了,晴雯便把这股子气撒在了宝钗身上,在院子里抱怨道:“一天到晚,有事没事就跑来坐着,害得我们三更半夜都不能好好睡觉!”

正抱怨着,又听到有人敲门,晴雯心里的火气更大了,也不问是谁,就大声说道:“都已经睡下了,明天再来吧!” 林黛玉向来了解这些丫头们的脾气,知道她们平日里玩闹惯了,担心院子里的丫头没听出是她的声音,还以为是别的丫头来了,所以才不开门。于是她又提高了声音说:“是我呀,还不开门吗?”可晴雯偏偏还是没听出来,耍起了小性子,说道:“管你是谁,二爷吩咐了,一概不许放人进来!”

林黛玉听了这话,又气又惊,一时竟怔在门外。她本想高声质问晴雯,但又怕真的吵起来,自己冷静下来后又暗自思忖:“虽说舅母家就像自己家一样,但到底还是寄人篱下。如今父母双亡,无依无靠,只能在他们家栖身。要是真的在这里耍性子闹起来,也实在没意思。”她一边想着,一边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此时的她,进也不是,回也不是,正不知所措时,只听到院子里传来一阵欢声笑语,仔细一听,竟然是宝玉和宝钗的声音。

林黛玉心里的气更不打一处来,左思右想,突然想起了早上发生的事情,心想:“肯定是宝玉恼我要告他的缘故。可我什么时候告他了,他也不打听打听,就恼我到这个地步。今天他不让我进去,难道明天就不见面了不成!”越想越觉得伤心难过,也顾不上青苔上露水冰冷,花径上风寒料峭,独自站在墙角边的花阴之下,悲悲切切地低声哭泣起来。 要知道,这林黛玉生得姿容绝代,美丽举世无双。

没想到她这一哭,附近柳枝花朵上栖息的宿鸟和乌鸦,听到她的哭声,都“扑棱棱”地飞了起来,远远地避开了,似乎不忍心再听这悲伤的声音。真可谓是“花魂默默无情绪,鸟梦痴痴何处惊”。有一首诗这样写道:“颦儿才貌世应希,独抱幽芳出绣闺;呜咽一声犹未了,落花满地鸟惊飞。” 林黛玉正独自哭泣着,忽然听到“吱喽”一声,院门打开了,也不知道是哪一个人走了出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