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子说:“这种人贩子专门偷拐五六岁的孩子,养在偏僻的地方,到十一二岁的时候,看孩子的容貌,带到别的地方去转卖。当年这英莲,我们天天哄着她玩耍。虽说隔了七八年,现在她十二三岁了,模样出落得更加齐整漂亮了,但大致的相貌还是没怎么变,熟人很容易认出来。况且她眉心原本就有米粒大小的一点胭脂,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所以我能认得。偏偏这人贩子又租了我的房子住。有一天,人贩子不在家,我还问过英莲。她被人贩子打怕了,根本不敢说,只说人贩子是她亲爹,因为没钱还债,所以才卖了她。我再三哄她,她就哭了,只说‘我不记得小时候的事了!’这就肯定是她没错了。那天冯公子去相看,付了银子,人贩子喝醉了,英莲自己叹气说:‘我今天罪孽可算是到头了!’后来又听说冯公子要等三天之后才来接她过门,她又显出忧愁的样子。我看她那样子实在不忍心,等人贩子出去后,就让我妻子去劝她:‘这冯公子一定要选个好日子来接你,可见肯定不会把你当丫鬟看待。况且他是个风流倜傥的人,家里条件也不错,向来又最讨厌女人。现在竟然花大价钱买你,以后的事可想而知。你只要忍耐这两三天,何必这么忧愁烦闷呢!’她听了这些话,才稍微解了些忧愁,觉得自己从此有了好归宿。谁能想到天下竟有这么不如意的事,第二天,人贩子就把她又卖给了薛家。要是卖给别人还好,可这薛公子外号叫‘呆霸王’,是天底下最任性、最暴躁的人,而且花钱如流水。他把事情闹得一团糟,生拉硬拽,把英莲拖走了,现在也不知道英莲是死是活。这冯公子白白欢喜一场,心愿没能实现,反倒花了钱,还丢了性命,真是太可惜了!”
贾雨村听了,也感叹道:“这也是他们前世的孽障,才遭遇到这样的事,也不是偶然的。不然这冯渊怎么就偏偏看上了英莲呢?英莲被人贩子折磨了这几年,好不容易有了个好出路,而且她又是个重感情的人,要是能和冯渊在一起,倒也是件好事,偏偏又出了这么一档子事。这薛家就算比冯家富贵,可想来他家里姬妾肯定众多,生活荒淫无度,未必能像冯渊那样对一个人专心。这真是一段梦幻般的情缘,偏偏遇上了这一对薄命的儿女。咱们先别议论这些了,就说眼下这官司,到底该怎么判才好呢?” 门子笑着说:“老爷当年是多么英明果断,怎么今天反倒没了主意呢!我听说老爷能补升这个官职,也是靠了贾府和王府的帮忙。这薛蟠就是贾府的亲戚,老爷您何不顺水推舟,做个人情,把这案子了结了,日后也好去见贾府和王府的人。” 贾雨村说:“你说的也有道理。但这案子事关人命,承蒙皇上的隆恩,重新起用我,这对我来说如同重生再造。我正应该尽心尽力地报答皇恩,怎么能因为私情而不遵守法律呢?这是我实在不忍心去做的。” 门子听了,冷笑着说:“老爷说的何尝不是大道理,可在如今这个世道,根本就行不通。难道没听说古人说过:‘大丈夫要根据形势行事’,又说:‘能趋吉避凶的才是君子’。依老爷您这么说,不但不能报效朝廷,连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您还是要再三考虑啊。”
贾雨村低着头沉思了许久,才开口问道:“那依你之见,该怎么办?” 门子说:“小人我已经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老爷您明天坐堂审案的时候,只管大张旗鼓,动用文书、发签去抓人。那真正的凶犯肯定是抓不来的,原告那边肯定是想让您抓几个薛家族人以及奴仆来拷问。到时候我在暗中从中周旋,让他们上报说薛蟠暴病身亡,再让族里人和地方上一起递上一份保呈。老爷您就说自己擅长扶鸾请仙,在堂上设下乩坛,让军民百姓都来观看。您就说:‘乩仙批示了,死者冯渊和薛蟠是因为前世的孽缘相遇,如今狭路相逢,本就该了断。薛蟠现在得了无名之病,被冯渊的魂魄追索,已经死了。这祸事都是因为那个拐子,这拐子是某乡某姓的人,按照法律处置,其他人就不再追究了’等等这样的话。我会在暗中嘱咐拐子,让他如实招供。众人看到乩仙的批语和拐子的招供相符,其他的事情自然也就没人怀疑了。薛家有的是钱,老爷您判一千两银子也行,五百两银子也行,给冯家当作烧埋的费用。冯家也没什么特别有势力的人,他们打官司不过就是为了钱,看到有了这笔银子,想来也就不会再说什么了。老爷您仔细想想,这个计策怎么样?” 贾雨村笑着说:“不妥,不妥。让我再仔细考虑考虑,看看怎么能平息众人的议论。” 两人商议着,不知不觉天色已晚,便没再继续说下去。
到了第二天,贾雨村坐堂审案,传唤了所有相关的人犯。他详细审问后,果然发现冯家人口稀少,不过是想借此多要点烧埋的费用;而薛家倚仗权势和人情,坚决不肯让步,所以案子一直僵持不下,无法决断。贾雨村于是徇私枉法,胡乱地把这个案子给判了。冯家得到了不少烧埋银子,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贾雨村断了这个案子后,急忙写了两封信,一封给贾政,一封给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信里不过是说 “令甥的事情已经处理完毕,不必过于担心” 之类的话。这件事的主意都是葫芦庙里的那个小沙弥,也就是现在的门子出的。贾雨村又担心他会对别人说出自己过去贫贱时的事情,所以心里很不痛快。后来,贾雨村到底找了个借口,把他远远地发配充军了才罢休 。
暂且不说贾雨村这边的事。再说那个买了英莲、打死冯渊的薛公子,他也是金陵人,原本出生在一个书香世家。只是如今这薛公子幼年时父亲就去世了,寡母又怜惜他是独子,对他过于溺爱纵容,以至于他长大成人却一事无成。而且他家有百万家财,现在还领着内帑钱粮,负责采办各种杂料。
这个薛公子学名薛蟠,表字文起,今年才十五岁,性情奢侈,说话傲慢无礼。他虽然也上过学,但不过是认识几个字而已,整天就知道斗鸡、跑马,游山玩水。虽然身为皇商,可对于一应经济事务、人情世故,他全然不懂,只不过靠着祖父以前的老关系,在户部挂个虚名,支取钱粮,其他的事情,自有伙计和老家人去操办。他的母亲王氏,是现任京营节度使王子腾的妹妹,和荣国府贾政的夫人王氏是同胞姐妹,今年四十岁左右,只有薛蟠这么一个儿子。还有一个女儿,比薛蟠小两岁,乳名叫宝钗,生得肌肤如雪般莹润,举止文雅大方。当年她父亲在世的时候,非常疼爱这个女儿,让她读书识字,她的学识比起哥哥薛蟠来,要高出十倍。自从父亲去世后,宝钗见哥哥不能体谅母亲,便不再把心思放在读书识字上,而是专心留意针线活和家中事务,好为母亲分忧解难。
近来因为当今皇上崇尚诗词礼仪,征召选拔有才能的人,降下了罕见的隆恩。除了选妃嫔之外,凡是仕宦名家的女子,都要亲自把名字报到礼部,以备挑选去给公主、郡主做陪读,充任才人、赞善之类的官职。二来自从薛蟠的父亲去世后,各省中薛家生意的买卖承局、总管、伙计等人,见薛蟠年轻不懂世事,便趁机拐骗钱财,京都里的几处生意,也逐渐亏损。薛蟠一直听说京城是天下最繁华的地方,正想去游玩一番,便趁着这个机会,一是送妹妹去备选,二是去京城探望亲戚,三是亲自到户部去结算旧账,再计划新的开支 —— 实际上就是想去见识一下京城的风光。因此,他早就准备好了行李细软,还有要馈赠亲友的各色土特产和礼品,已经选好了出发的日子,正打算启程,没想到偏偏遇到了人贩子重新贩卖英莲。薛蟠见英莲长得清秀脱俗,就想买下她,又碰上冯家来抢人,他便仗着自己的势力,喝令手下的恶奴把冯渊给打死了。之后,他把家里的事务一一嘱托给族里人和几个老家人,就带着母亲和妹妹出发上路了。对于人命官司这件事,他根本没当回事,觉得花上几个钱,就没有摆不平的事。
一路上也不知道走了多少天。那天快要进入京城的时候,薛蟠又听说母舅王子腾升任了九省统制,奉旨离京去巡查边境。薛蟠心里暗自高兴,想着:“我正发愁进京后有个嫡亲的母舅管着我,不能随心所欲地花钱玩乐;偏偏现在他升官离开了,可见真是天从人愿。” 于是他和母亲商量说:“咱们在京城虽然有几处房子,可这十几年都没人去住,那些看守的人说不定偷偷租给别人了,得先派几个人去打扫收拾一下才行。” 他母亲说:“何必这么大张旗鼓呢!咱们这次进京,本就应该先去拜望亲友,要么去你舅舅家,要么去你姨夫家。他们两家的房子都很方便,咱们先将就着住下,再慢慢派人去收拾,这样不是更稳妥些吗?” 薛蟠说:“现在舅舅刚升了官要去外地,家里肯定忙乱成一团,咱们这时候一窝蜂地跑过去,岂不是太不懂事了。” 他母亲说:“你舅舅家虽然要搬家,但还有你姨夫家啊。况且这几年,你舅舅和姨娘两家,经常带信来让咱们过去。如今咱们既然来了,你舅舅虽然忙着出发,但你贾家姨娘未必不会苦苦挽留咱们。咱们要是急着去收拾房子,岂不让人觉得奇怪?我知道你的心思,住在舅舅、姨夫家,你会觉得拘束,不如自己住,可以随心所欲。既然你这么想,那你就自己去挑所宅子住吧。我和你姨娘,这姐妹俩好几年没见了,正好想在一起住几天。我带着你妹妹去你姨娘家,你觉得怎么样?” 薛蟠见母亲这么说,知道拗不过她,只好吩咐人夫,一行人朝着荣国府的方向走去。
那时候,王夫人已经知道了薛蟠打死人命官司的事情,幸好有贾雨村从中运作,把案子给了结了,她这才放下心来。可又赶上哥哥王子腾被派到边境任职,她正发愁娘家少了亲戚走动,以后会有些寂寞。
过了几天,家里的仆人突然来通报:“姨太太带着哥儿姐儿,全家都进京了,这会儿正在门外下车呢。” 王夫人一听,高兴得不得了,赶忙带着儿媳等人,到大厅外面去迎接。她把薛姨妈等人接进府里。姐妹俩到了晚年才得以重逢,那场面,自然是悲喜交加。她们一边哭,一边笑,互相倾诉着这些年的离别之情。
一番寒暄过后,王夫人急忙带着薛姨妈等人去拜见贾母。薛姨妈把从家乡带来的各种土特产和礼品都献上。薛家的人也都和贾府的人一一见过面。之后,贾府赶忙摆下宴席,为薛家接风洗尘。
薛蟠已经去拜见了贾政,贾琏又带着他去拜见了贾赦、贾珍等人。贾政知道后,就派人来跟王夫人说:“姨太太年纪也大了,外甥年轻不懂人情世故,要是住在外面,恐怕会有人故意找他麻烦。咱们东北角上的梨香院,有十来间房,一直空着,把那里打扫干净,让姨太太和哥儿姐儿住进去,不是挺好的嘛。” 王夫人还没来得及挽留,贾母那边也派人来说:“请姨太太就在这儿住下吧,大家住得近些,也能更亲近。” 薛姨妈本来就想和王夫人住在一起,这样就能管束住儿子;要是让薛蟠另住在外面,她又怕儿子任性惹出祸事来。于是,她连忙道谢,答应了下来。之后,薛姨妈又私下跟王夫人说:“日常的花费开销,都不用贾府出,咱们自己承担,这才是长久相处的办法。” 王夫人知道薛家不缺这点钱,也就同意了她的想法。从那以后,薛家母子就住进了梨香院。
这梨香院原本是当年荣公晚年用来修身养性的地方,房子小巧精致,大概有十几间,前厅后舍样样俱全。另外还有一个门直通大街,薛家的人平时就从这个门进出。梨香院的西南角有个角门,通着一条夹道,穿过夹道,就到了王夫人正房的东边。每天饭后或者晚上,薛姨妈就会过来,有时和贾母闲聊家常,有时和王夫人叙叙姐妹情。宝钗每天和黛玉、迎春等姐妹们在一起,她们有时看书下棋,有时做针线活,日子过得十分惬意。
不过,薛蟠一开始并不想住在贾府,他担心姨父会管束他,让他不自在。但无奈母亲坚持要留在这儿,而且贾府的人又热情地苦苦挽留,他只好暂且住下。他一边住在这里,一边派人去打扫自己在京城的房子,打算收拾好了就搬过去。
可谁能想到,他在贾府住了还不到一个月,贾府家族里的那些子侄,他就已经认识了一半。那些有着纨绔子弟习气的人,都喜欢和他来往。今天一起喝酒,明天一起赏花,甚至还聚在一起赌博、嫖娼,渐渐地,什么坏事都干。在他们的引诱下,薛蟠变得比以前坏了十倍。
虽说贾政教育儿子很有一套,治理家庭也很有办法,可贾府家族庞大、人口众多,他实在照管不过来每一个人。而且,现在的族长是贾珍,他是宁府的长孙,又世袭了官职,族里的事情都由他掌管。再加上贾政公事私事一大堆,他平日里又生性洒脱,不把这些琐事放在心上,空闲的时候,不过看看书、下下棋,其他的事情大多都不太在意。况且梨香院和贾府其他地方隔着两层房舍,又有单独的街门可以随意出入,所以这些子弟们就更加肆无忌惮地胡闹。慢慢地,薛蟠也就打消了搬出去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