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还乡拍拍无月明的肩膀,安慰道:“我们早晚都会死的,只是死在哪里的区别罢了,不早一点告诉你,就是怕你伤心。”
这实在不是什么安慰人的好话,无月明也确实没有觉得有被安慰到。
“不过也不怪你,你还只是个孩子,看得到生死和接受生死并不是一码事。”孟还乡叹了一口气,他早就知道无月明知道真相会怎么样,可真的见到了还是有些于心不忍,“夜色还早,机会难得,你还有什么想问我的?”
“孟道长,你为什么会留在剑门关?”无月明抬起头来,从地上捡了一块石头丢向了前面的湖水,石头撞在不会动的湖水上弹了弹,滚在了一旁。
“那说起来,故事可就长了。”孟还乡正了正身子,竟然真地讲起了自己的故事,“我出生在一个没有名字的小村里,跟着爹娘日出而做日落而息,七岁那年被一个游历至我们小村的道士看上,带上了山。我天份还算不错,很快就小有所成,当时在道观的同龄人里,没有一个是我的对手,每个人见到我,都会向我投来羡慕的目光。”
“这是我第一次有了优越感,是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落永远都给不到我的。你没有在宗门里长大过,不知道这种名利对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有多么大的吸引力,我忘了家乡,也忘了爹娘,在山上一呆就是十八年。”
“直到我那个没有见过面的妹妹找上了山门。”孟还乡正襟危坐,双手放于膝上,眺望着前方,“爹娘在我走后一直没有等到我回来,也没有我的消息,不知道我的生死,二老就权当我死了,又生下了我妹妹,可没过几年,二老就相继患病罹难,妹妹便独自一人来道观找我。”
“我没见过她,她也没见过我,但我见她第一眼就知道她是我妹妹,脏兮兮的小脸,瘦小的身子,可她的眉眼和我是那么的像,冷漠的眼神里藏着坚强,可那时候她才十几岁出头,我不知道她是怎么一个人找过来的。”
“她跟我说爹娘去世了的时候,我根本不相信,可她若是撒了谎,又怎么会那么冷静。我再三确认,甚至不惜用上大推演术,得到的答案确是那么地令人悲伤,这个时候我才想起来,爹娘只是凡人,遇到野兽会死,大风大雨会死,就连染上风寒都会死。”
“我问妹妹为什么要来找我这个不孝子,她说我是长子,爹娘死了,总要来告知一声的。我问她将来有什么打算,她说她只是来告诉我一声,现在我知晓了,她就该回去了,爹娘留下了地,没有人种就会荒。”
“我想让她留在我身边,但道观不收女弟子,让她待在山下我又不放心,于是我便离开了道观,带着妹妹入了江湖。”
“兜兜转转,妹妹长大了,我们也遇到了黎满堂和慕临安,就是向晚和晨曦的爷爷。他们两个可是大家族的子弟,可惜败于父辈的家族争斗,被赶出了家门,郁郁而不得志,还成天被自己家里的人追杀,机缘巧合之下,我们一行四个便结伴而行。”
“我本是不愿意和他们一路的,黎满堂太傲,慕临安太独,这种氏族子弟我们这些素民出身的玩不起,可我妹妹喜欢上了黎满堂,黎满堂对我妹妹也不错,我也就跟着他们了。”
“再后来,我们就到了华胥西苑,见到了还是半个戏班子的素梨人和不成气候的不凉城。在华胥西苑里再也没有追杀的人,黎满堂和慕临安的仇也就断了源头,我本以为可以消停些日子,睚眦君王又参了一脚。”
“初来乍到,我们对华胥西苑的一切都非常好奇,有事没事就在华胥西苑的各处游荡,直到我们逛到了巨木林,遇到了算不上年轻的睚眦君王。那个时候还没怎么见过人的睚眦君王像发了疯一样地攻击我们,黎满堂在生和我妹妹之间选择了前者。”
“那之后,他们二人去了不凉城,我留在了剑门关,睚眦君王杀了我妹妹,这世上唯一一个和我留着同样血的人,我没有理由不留下。”
孟还乡扭过头来对着听得入迷的无月明笑笑,说道:“我的故事讲完了。”
回过神来的无月明学着孟还乡的样子坐直了身子,一本正经地说道:“孟道长你是个好人。”
没想到孟还乡大声笑了起来,过了好久才停下来,又像是呐呐自语,又像是在对无月明说话,“你不该说这个话,你该狠狠地骂我才是。”
“我为什么要骂你?”无月明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知道我精通道术,占星卜卦,看相算命,样样精通。”
无月明点点头。
“你知道我很早就有月魄苍瞳,能看见生死。”
无月明察觉到了不对劲。
孟还乡自嘲地笑笑,“我知道小武会死,我知道玉娘会死,我知道把他们派出去会死,但还是让他们去了,没有阻止,也没有救他们。”
“你为什么这么做,既然看得到,为什么不救?”无月明皱起了眉头。
“因为复仇需要付出代价。不止我一个人想要杀了睚眦君王,他们既然终究要死,为什么不让他们死得更有价值一点。”孟还乡说话越来越慢,慈祥的老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久经沙场的将军,“李秀才应该教过你‘慈不掌兵’的道理。”
无月明垂下了头,在陆义的熏陶之下,他已经明白了一味的善良做不成任何事情。
“一开始确实是这样的,也一直是这么做的,死的人都是想死的,我们已经烂掉了,无非是烂得多烂得少的区别,不去打扰那些想要活下去的人是我的底线,但是直到我见到了你,月明,直到我见到了你,我才看到了另一条路。”
无月明心里乱糟糟的,他想到小武,想到了朱玉娘,想到了每一个死去的人。
“在你出现之前,我能算到的尽头,就是和睚眦势均力敌,它们过不了剑门关,我也只需要用那些自愿来到剑门关——无所谓生,无所谓死——的人,不会伤及到无辜,不会让些想要好好活下去的人白白丢了性命。可是你出现了,我算不到你的命,却能看到其他人的命数在遇到你之后发生了变化,看到了将睚眦赶尽杀绝的希望。”
“有希望并非在所有的时候都是好事,希望可以带人走出低谷,也会让人疯狂。你第一次掉进紫水里,被玉娘救回来的时候,我感到了害怕,我不怕死,也不怕让别人去死,我怕的是你不留下来,帮我杀光所有的睚眦。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在想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你本可以全身而退,带着你一身的天赋离开这个烂地方,轻轻松松就可以过上所有人都羡慕的生活的时候,你还会不会选择留下来。”
“好在你还是个孩子,是个只吃过苦,没有享过福的孩子,想让你留下来并不难,我只需要给你想要的,再将这些东西毁掉就行了。”
孟还乡也低下了头,一老一少并肩坐在一起,一个白发,一个黑发,本来都很宽的肩膀此刻看起来却都有些佝偻。
“所以明知道小武去不凉城拿药会死,我还是默许让他去了,明知道玉娘和你去不凉城的路上会死,我还是让你们去了,就像是我之前做过很多次的那样,不同的是,小武想要的是娶媳妇,跟着沈掌柜做生意,玉娘想要的则是陪着你长大,他们都不想死。”
无月明紧握着双拳,嘴唇煞白,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该做什么,身子和脑子没有一样是属于他的。
“现在你没了牵挂,没了活下去的理由,你会把睚眦杀光的对吧?”孟还乡几近哀求,“若你办成了,我便对得起剑门关死去的每一个人,除了你,除了你。”
无月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向孟还乡,两双灰色的眼瞳再一次交会在一起,孟还乡的眼角连着两串鲜红的泪水。
月魄苍瞳流不出眼泪,只能流出血水,这是他在玉娘死后才知道的。
无月明缓缓张开了嘴,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想如果他们知道的话,也一定会和你做同样决定的。我要去找季丁讨个说法,若有睚眦拦我,杀了便是。”
“好!”孟还乡激动地站了起来,踱了几步,又坐了回来,“关于你的身世,我有些事情想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