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朝律法,父母在不有私财。虽说是分家了,但那些田地实际还是谢老头、白氏的财产。这与后世律法可是大大不同。
在以孝治天下的古代,对另立门户的子孙,实际是不允许的。只不过到了本朝分家之事普遍,民不举官即不究罢了。
谢老头既然告了谢荣轩,那知县又与他有怨,自然是按律行事。先是杖刑一百,后是将三十亩田仍判归谢老头。
谢荣轩本就有风疾后遗之症,赖以为生的田地没了,本人又被打了一百大板。又羞又恼又寒心,自县衙回去没几日便一命呜呼。
然而谢老头和两个儿子也没高兴几天,谢荣轩那两名忠仆在料理了他的后事之后,竟趁夜潜入谢宅杀了谢老头、白氏、谢二、谢三满门!
只有谢老三的儿子谢明海因事去了县城,才躲过一劫。
谢明海经此一事也有些精神失常,料理过谢家丧事,他便不知所踪。
如此灭门大案,轰动全县。不过半年也传到江氏的耳朵里,除了感慨,她也没多余的想法。
人的命运,都是自己作出的选择。怪得谁呢?
除了谢荣轩,当初卷了银子与人私奔的茹姨娘,也没得了好。她那位沾些远亲的表兄姓钟名白茫,实际当年也是她的追求者之一。
此人不学无术,除了口才便给,哪里都不如谢荣轩。因此,茹姨娘当初选择了和他在一起,哪怕是做妾。
只不过,随着谢荣轩做官日久,应酬得多了,身子骨渐渐不如从前。这茹姨娘不免有些不足。
钟白茫后来行商亏了银子,求告到茹姨娘门上,多年不见勾起了往昔情分,她便帮了三百两银子。
不久后谢荣轩与江氏和离,茹姨娘便拉扯他入了谢府做管家。
直到后来谢荣轩被夺职,府上银子不足,官场又失意,他便越发的力不从心。反倒钟管家在谢府如鱼得水,渐渐和茹姨娘厮混到一起。
谢荣轩去了趟安澜县,败兴而归发现了两人的丑事,当场气得吐血。这茹姨娘见事不妙,又被钟白茫言语所惑,两人便卷了银子逃跑。
谢荣轩得知府中仅有的一点银子也没了,终被气成了风疾,也无力追究两人。再说这是家中丑事,谢荣轩也不愿报官,他们因此顺利逃了。
两人倒是没逃太远,不过在不远的高阳山躲了两三个月。两人过惯了府城日子,哪里受得了山中的清苦,后来便返回了府城。
这两人本还有些战战兢兢,但回到府城才知谢荣轩已经回了合东县老家,也没有报官捉拿两人,他们这才算放下心来。
之所以他们还回府城,却是因为当初逃得匆忙,茹姨娘跟钟白茫逃到山中,才想起了谢明志这个儿子。
只不过谢明志此时已经不知所终,两人租个宅院先安顿下来,然后慢慢查访。只是找了一年多,也没有谢明志半点消息,茹姨娘也只得罢了。
儿子丢便丢了,跟表兄再生个就是。
只不过两人没什么营生,一年下来虽然靠当初卷走的三千两银子,还支撑得住,但坐吃山空终不是个事。
茹姨娘便让钟白茫去找事做。可巧城中有富贵人家正招账房杂役,他便去试试。毕竟从过商,又在谢府做过一任管事,钟白茫最终被挑中了。
到了东家上工钟白茫才知,这是王通判四子王凌的宅院。
因王凌嫌弃府衙内的宅院太小,在得了王通判首肯后便搬了出来,买了处三进的院子。
王凌这个小家,人可不少,他有正妻刘氏以及九房妾室。家中的丫鬟、仆妇、婆子更是有二十二人,其他男仆小厮十六人。
王凌新搬宅院,没了王通判拘束,自然是欢喜不已,只是过了没几日他才发现宅里缺少个账房先生。
如今的账房却是他的第九房小妾的哥哥冯敞。只不过他又兼着管家之责,到底一个人有些忙不过来,这才想招个打下手的账房杂役。
若是干得不错,再聘为账房先生不晚。
富贵人家就是奢侈。这王凌不过是王通判的儿子,却娶得起九房妻妾,实在是让人眼羡的齐人之福了。
不过美中不足,那正妻刘氏却在回娘家时出事了。据说那刘氏本是青松县财主家的女儿,虽然出身不高却有些银钱。
然而,就在刘氏回去之后不久,青松县居然闹了民变,刘氏娘家因囤积粮食不售竟被灾民哄抢,闹了个家破人亡。
那刘氏和其母柳氏,竟分别被两伙乱民劫持。最终越闹越大,听说知县和家小都死于民变。
那些乱民开始还好,抢足了钱粮消停了十几日。只是待这些粮食消耗殆尽,这些人分成了十余伙,慢慢的却又火并了起来。
有些青壮之人趁乱逃出城去,然而老弱妇孺终究难逃。两万余人拼到最后只剩下不到万人,结果又起了瘟疫。
好在不久后,安澜县传出了治疫良方,府衙才敢派人下去收拾乱局。最终那万余人活下来的不足两成,其中王凌妻子刘氏以及其母,已经死于瘟疫。
青松县虽然不大,原本却也有三万多人,没想到经过旱灾、蝗灾、兵灾、瘟灾轮流磋磨,竟只剩下了两千多人。听说还有三千多人已经逃到安澜落户。
兴亡之下,百姓皆苦。
王家没了正妻,自然要续弦或者从九房妾室中抬一房。只不过没了刘家的银钱支撑,王凌也不敢乱花银子另娶。他是想从小妾中扶正一人。
只是扶谁为正室,这却是个问题了。九房呢。
按理应该扶二房为正,但是奈何王凌的九房小妾有七房都是娼伶出身。要不然也轮不到那刘财主的闺女上门做正妻。
倒是八房小妾是个从事药材生意的商女,虽然出身不高好歹是良家女子,且其兄也投了王家为随从,如今又为宅中管事。
若论出身,还是九房姨娘出身最好,却是个秀才家的女孩,据说和前任知州谢老爷有亲。倒是她被抬举的机会更大些。
钟白茫听得心中一动。他可听茹姨娘说过,虽然谢家倒了,但她娘家也有亲戚在府城,莫非就是主家的九姨娘?
钟白茫回去一问,果然便是茹姨娘的外甥女卢兰。
既然是亲戚,那别说杂役了,请他当账房先生都可以吧?钟白茫高兴极了。
倒是茹姨娘却有些期期艾艾,最后见钟白茫太过心切,怕搞出事来才道出了实情。
原来茹姨娘回了府城一年多,并没有去找卢兰,除了要找儿子谢明志,主要的原因却是她不敢去找。
这里面却有三层原因。首先,卢兰当初是被王凌抢亲的。当时茹姨娘也在场,却是为了自保没敢出声。
等她跑回府中找到谢知州说这事,卢兰已经被生米煮成熟饭!
谢老爷因此事找上了王通判,最终王家却拿当年王凌被谢承安,打断脚踝之事相抵。
再说了,卢兰已经不是黄花闺女了,也没别的奈何,只能捏着鼻子嫁给王凌作妾室了。
王通判那也是正六品官,又和谢知州不相统属,拿他没有办法。茹姨娘无奈之下,便想多要点彩礼。
最终王家给了千两聘银,谢老爷和茹姨娘也只能罢了。
纳妾而已,人家能出千两银子,也确实够意思了。好在卢兰爹娘并不在意,得知是嫁入了通判府,倒还生了欢喜。
何况还有二百两银子的彩礼。
没错,王家出的千两彩礼,被茹姨娘扣了八百两。这也是茹姨娘没脸去找卢兰的原因之一。
另外为了这八百两银子落袋为安,茹姨娘还将卢兰的贴身丫头小红发卖了。只因当初卢兰被抢,以及王家千两银子彩礼之事,这丫头都看在眼里。
茹姨娘先是见危不救,后是密下了彩礼,又卖了人家的丫头。有这三桩事,她哪里有脸去投奔卢兰?
何况毕竟是给人做妾,比丫鬟也没强太多去。再说开始之时,她手里有三千两银子,也不到投身那一步。
直到过了一年多,钟白茫两次行商亏了银子,加上两人大手大脚花用。三千两银子折腾得只余百两了,他们才有些急了起来。
钟白茫得知内情后却道无妨,反正自从被那王凌抢去,卢兰再没出过王宅,这些事情她本人未必知道。
在他的分析之下,茹姨娘才反过味来。
也是啊。
因为卢秀才离得远,又不太在意这个女儿,又是给人做妾,因此当初卢家并没来人。
那千两银子的聘礼也是茹姨娘这个姨母收的,她说是二百两银子,她妹妹和妹夫也并没怀疑,毕竟这也是笔大银子了。
想明白这事,过了两日,茹姨娘便也去了王凌宅上,去见卢兰。姨甥两许久未见,少不得抱头痛哭一场。
说起家常,果然自被抢到王家,卢兰一直没出去过。当初王凌因强抢卢兰之事,被王通判行了家法,赶出了府衙的宅院。
原来,并不是王凌嫌弃王家宅院小,才自己出来买宅子。而是他爹实在见他烂泥扶不上墙,放他出来任其自生自灭罢了。
这东西,娶了妻子不说,还收了九房小妾。这也无所谓了,毕竟王通判自己小老婆也十来房。可关键这王凌折腾了多年,蛋都没折腾出一枚来。
一个老婆生不出来,十个都生不出孩子来?
都不用问,肯定是王凌废了。因此,王通判对他是完全放弃了。以前王凌胡闹,不过是抢几个娼伶,那也就算了。
后来干脆抢起了良家女,甚至又抢了谢知州的亲戚,王通判实在是忍无可忍。虽然以旧事逼退了谢知州,但他越想越气,到底打了王凌一顿好的,又赶出家门。
不过因着王凌正妻刘氏娘家有点银子,所以王凌也没受苦,花了二千两银子买了个宅子带着家小住了进去,倒也自在。
卢兰孤身入王宅,这两年免不了受了些苦楚。这下算是见到亲人了。她也从茹姨娘口中得知谢家之变,便求王凌收留钟白茫和茹姨娘两人。
王凌在这些妻妾中,却是最为宠爱卢兰。只因她不光貌美,还娇怯惹人怜爱,为人更是有些八面玲珑,深得家中上下之心。
虽然宅中银钱渐渐有些入不敷出,王凌还是留下了两人。钟白茫与茹姨娘便高高兴兴的告辞离去,准备来日住进王凌宅院。
望着茹姨娘的背影,卢兰脸上笑容渐止,慢慢露出恨意,冷哼了一声又轻唾了一口才回了屋。
对于卢兰来说,她正在和八姨娘争正妻之位,忽然有亲人前来相助,她自然是求之不得。有些不愉快的事,她便暂作不知,并不与茹姨娘深究。
反正谢家已倒,这茹姨娘都沦落到来投奔她,以后的日子还长,等她做了王家大奶奶,自然有得是办法整治这个好姨母!
果然,有了茹姨娘和钟白茫的支持,卢兰终于势成。
卢兰本就擅长做戏,除了八姨娘和她兄长,王凌宅中上下人等没有不夸她的。
钟白茫更是极擅结交三教九流,才入了王宅没到一旬便获得王凌认可,直接做上了账房先生之位,更是与众人打成一片。
茹姨娘长得美,嘴巴甜,还做过知州夫人,又是九姨娘的姨母,于是便成了宅中管事娘子。
甚至王凌都被她的风情吸引,视线落在她这个半老徐娘身上的时间越来越长。
最终毫无悬念,卢兰被王凌扶正,做了王家大奶奶。八姨娘输得彻底,甚至连他兄长的管事之位也被钟白茫架空,有取而代之的势头。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何况八姨娘兄妹。
眼见着卢兰当了大奶奶,每每针对自己,这八姨娘也来了个绝地大反击。
因着八姨娘家里世代做药材生意,她懂些药理,恼怒这下不计后果,竟然找了个机会在家中井里投毒!
王凌、卢兰、茹姨娘、钟白茫,还有两名姨娘都被毒死。
其他人没死却是因为卢兰上位后,为了彰显自己的地位,立下规矩:家中饮食要她和王凌吃过后,才轮到其他姨娘吃。最后是下人再吃。
在王凌、卢兰这对男女主人就食之时,其他人只能站在边上伺候着。
偏巧事发之时卢兰心喜茹姨娘和钟白茫,以及另外两个姨娘帮衬她夺得正妻大位,一时高兴便赏了四人与她一起吃饭。
结果可好,六个人一起上路了。
那八姨娘也没跑,眼看着这六人吃了有毒的饭食,眼看着他们临死前大口吐血,满地打滚的哀嚎,她满意了。
家中其他下人看得惊心,赶紧去报官。
可巧这事报到府衙,王通判得知竟是自己那逆子家中出事,赶紧带人前去。等他到了王宅,六人已经毙命。
凶手就在宅院当中,自然是很快就弄清楚了投毒之人和动机。
王通判又惊又怒。他倒不怎么心疼王凌之死。只是这逆子死便死了,却给他留了大麻烦。
府城出了这么大的事,他想捂盖子都捂不住。若是被上头知道死这么多人是因后宅妇人内斗,且是他王通判之子,这官可还有脸当得下去吗?
最终,凶手八姨娘冯氏芝芝被判绞刑处死。其兄冯敞因不知情,但也被牵连判了流放边关。
王通判的担心果然不是多余,此事过后不到三个月,他便被布政使叫去斥责。知府大人本还想保他,奈何布政使都知道了,知府也无法可想。
最终王通判只得引咎辞官,带着家小回了祖籍为民。
这些事情,因为牵扯到命案,自然瞒不住人。因此传到了安澜县,被江氏得知。
江氏自然也在闲谈中,当做故事和家人提过一嘴。江睿彦对别人自然并不关心,然而在知道卢兰被王凌强抢,后来竟在内宅争斗中丧命,自是不胜感慨。
怎么说,卢兰也是他的初恋。尽管如今他心里眼里只有自己娘子宁思思,但知道了她的死讯,也少不得凭吊了片刻。
唉呀,我说命运啊!
值得一提的是,谢明志也被江氏无意中发现。
原来苏木兰在安澜县的宅院,已经给了于氏让他养老所用。江氏因苏喜儿的关系,也偶尔会去找于氏串门。
有次忽然见到苏家附近有个年轻乞丐,无意中多看了眼,发现竟然有三分像谢明志。不过江氏本就不喜茹姨娘,自然也不喜谢明志,便没放心上。
后来得到谢荣轩、茹姨娘、卢兰三人死讯,江氏心中郁结散了,这才想起谢明志来。
等她特意去苏宅附近寻找那乞丐,却是找了大半个月才找到,果然就是谢明志。
虽然江氏与谢荣轩、茹姨娘恩怨不小,但终究是上一辈的事,人死债消。谢明志怎么说也是谢家的骨血,江氏便动了恻隐之心。
如今谢家的血脉,除了江睿彦,再就是不知去向的谢明海。谢明志却是第三人。
当初茹姨娘撇下他逃走,谢老爷虽然没有把气撒在他身上,却也吓得他连日不敢回家。
在外游荡了些日子,回府后谢老爷见到他便是冷哼。待了几日后,谢明志实在不安,又外出鬼混,直到手中没了银钱才回府。
结果等他回去,谢老爷已经散了府中众人归乡。谢明志遭逢大变,无处可去便想也回合东县。
奈何他以往来回都有仆从跟着领路,这回他自己孤身回去,又没得银钱,哪里有那么容易?
无奈之下,谢明志当了浑身衣裳、饰物等,得了二十两银子做盘缠,这才踏上回乡之途。然而,才走到高阳山,竟然遇到劫匪!
得了,银子没了不说,连他身上的棉布衣裳都被扒了去。还因为他略做反抗,被打了顿好的,疼得晕死了过去。
等谢明志醒来,浑身赤条条的,动也动不得,浑身无一处不疼。
又休息了个把时辰,他才有力气坐起。好在那些人也没下死手,除了腿上有一处骨折,其他地方虽疼却不严重。
都这样子了,谢明志也断了回合东县的念头。茹姨娘跟人私奔,想来就算他回去,谢老爷也大概率会赶他走,干脆别回了。
幸运的是当时天时尚暖,山中总有些野果野菜果腹,谢明志倒没饿死。
只不过因他不辨哪些东西能吃,哪些东西有毒,有日无意中却是吃了毒菌子,差点死了。所幸晕迷了两日,他又捡回条命,只是头脑时不时便疼痛欲裂。
挣扎了一个多月,头疼病好了些,身上伤势也慢慢好了,他才出了山。
茫然四顾,何以为家?
谢明志心灰意冷,直感觉这十几年活得如同做梦般。什么嫡庶之争,什么知州知县,什么正妻小妾,都是那浮云。
自那以后,谢明志一路乞讨度日,活得浑浑噩噩便来到了安澜县。
他一个叫化子,自然是被嫌弃来嫌弃去。不说三天饿九顿也差不多了。直到路过个食铺子,那女掌柜倒是心善,给了他半块沾了水的糕饼。
谢明志心中呐喊,他从没吃过这般好吃的糕饼。
那女掌柜见他不走,便知道半块糕饼有些少了。但是铺子生意太好,也没什么剩余的食物,她只好给了谢明志两文钱。
在他眼里,那女掌柜便是救命的菩萨。饿了几日的谢明志心中大暖。眼见她又施舍两文钱,他忽然心中生出了报恩之念。
待那女掌柜关了铺子后,谢明志便远远的跟在她身后,直到她入了苏宅。谢明志便在附近找个背风地方睡下。
如此月余下来,他得知这女掌柜叫杨静,却是替苏宅管理吃食铺子。自此之后,谢明志常常暗中护送杨静往返铺子和家宅之间。
谢明志在这期间也试图找些活计,但奈何以前他养尊处优惯了,除了花银子,还真是什么事都不会做。
一文钱憋倒英雄汉,何况谢明志这个曾经的纨绔子。折腾了两三个月,他一文钱都没赚到。四处碰壁之后,他也只能继续做乞儿。
后来木兰斋并入木兰茶楼,谢明志便也跟着在茶楼和苏宅两地之间厮混。直到被江氏找到。
眼见谢明志如此潦倒,自己的两个儿子却那般出息,江氏感叹之余便收留了谢明志。
谢明志经得这些年的磋磨,早改了性子,身上再无一丝纨绔之气。他知道江氏才是他真正的救命稻草,哪能不紧紧抓住?
江氏见他不似从前,便将他收入江宅充为仆从。谢明志知道自己身份,小心谨慎做人,勤奋做事,渐渐得了江氏认可。
江氏和江睿彦、谢承安自然也提过谢家之事。谢承安和苏木兰两口子自然不理这些,他们差点都忘记有谢明志这么个人了。
倒是江睿彦知道谢明志也是谢家血脉,也还看顾一二,甚至后来将这个同父异母的兄弟要了过去做管家。
谢明志有了些许银钱,便买了礼物去找杨静,述说这些年的往事。杨静没想到当年随手施舍的乞儿竟然是谢家子,更惊讶于谢明志记了这么多年的恩。
她爹可是苏宅的管家,自然识得江氏和江睿彦。杨静将此事与她父兄母亲一讲,杨宾倒没什么想法,杨父杨母相互看了看,却有了默契。
杨父却是以前大正村的杨里正。当初庆汉府遭灾,青松县最为严重,大正村更是成为无人区。杨里正带着老婆儿子逃到安澜,遇到了女儿杨静。
也正是那时起,杨里正做了苏宅管家,儿子杨宾跟了苏小柏做伴读。老婆则去帮衬女儿管理木兰茶楼。
虽说寄人篱下,日子却是比从前更觉安稳些。女儿杨静跟苏木兰的第一年便赚到了银钱,回家过年时竟带回来了二百八十两银子。
如今她已经是茶楼掌柜,每年有三百两以上的银子入账。别说她一个女孩子,便是杨里正从前也没这个收入哩。
儿子杨宾给苏小柏做伴读,虽然没什么收入,但免费跟他在高阳书院旁听,学问也是大进,转过年便考上了童生,也起了上进之心。
就是杨里正自己,虽然做个管家,却是也有百两银子的正经收入。还有东家逢年过节的赏赐,其他仆人的孝敬,每年说不得也赚个二三百两银子。
这不比从前当里正的日子还舒服?
加上苏家人都不是颐指气使,动不动责罚下人的性子,别说杨里正,便是那些丫鬟、仆妇、婆子存够了银子都不肯自赎其身,仍然要赖在苏宅。
等得苏木兰嫁给了谢承安,苏宅由于氏当家做主,稍稍有了些变化。于氏当家别的倒没什么,只是和苏木兰相比,赏赐下人银钱显得就有些少了。
不过这才是正常主家。杨里正仍然很是满意。但有一件事让他有些犯愁,那就是女儿杨静的婚事。
自从来了安澜县,杨静见识大增,自然是看不上村汉。要说也有县城里的富户之子,上门提亲,但她似乎眼光有些高,总是挑挑捡捡,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家。
杨里正两口子本来有些着急,但苏木兰却是支持杨静慢慢相看,还说她年轻还小,不慌着就成亲。
儿子杨宾也让两口子犯愁。这小子如今确实有了上进心,但却是为了一个女子,却是曾经服侍过苏小柏两年的叶冰。
只不过却被那叶冰委婉拒绝了。杨宾以为叶冰嫌弃他文不成,武不就,因此发誓要考个秀才,再去找叶冰求亲。
杨静回家说了谢明志的事,这两口子却是上了心。他们自然不知道谢家的实情,却是知道谢明志与谢承安、江睿彦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若是这谢家子相中了杨静,女儿也不反感,那倒是门好亲。江、苏两家本就经常来往,下人们也多相熟,一来二去,杨里正的意思便传到了江氏耳朵之中。
江氏倒无所谓,想想谢明志也是老大不小,便将他叫过来询问了一番。谢明志自然是千肯万肯,他本就想着先报答杨静的恩情,也存了日后娶她的心思。
只是他自己如今没什么银钱,不敢贸然行事罢了。
杨里正两口子得了准信,欣喜的找杨静说了这事,杨静本对谢明志不忘一饭之恩的事有些动容,再想想自己挑三捡四总遇不到合意的男子,便应了。
既然男女双方都有意,这事便由江氏和里正娘子商定,不过半年两家便结了亲。
杨静能赚银子,谢明志没什么其他本事,便一心一意好好相待,哪怕杨静偶尔耍些小性,谢明志也不生气,反是更加小意哄劝。由此,两人倒是相处融洽。
女儿有了好归宿,儿子杨宾的事却不太顺利。虽然杨宾后来真考中了秀才,可那时候谢承安、苏木兰两口子已经去了辽东上任,叶冰也跟了去。
杨宾本也想去,奈何那是边关,他权衡再三终究放弃了。最后却是与苏宅的丫鬟九儿成了亲。
九儿,杨里正做为苏宅管家,自然是知道得清清楚楚。九儿的娘洪氏掌控苏宅三处大小厨房和那劳什子烤炉,倒是有些本事。
九儿原本负责东厢房的洒扫,自叶冰离了苏宅后,便由九儿伺候苏小柏起居。说起来也算得上苏宅有头脸的下人。
关键这丫头渐渐长开了,却是容貌更胜她娘洪氏,也难怪杨宾退而求其次娶了她。
对九儿来说,杨宾怎也是读书人,能看上她自然是愿意的。只是她娘洪氏有些担心杨宾以后中了举,怕是会嫌弃九儿出身,有些不愿,但也拧不过女儿。
好在杨宾婚后,对待九儿还是不错。而且他举业上的潜力已尽,连着三年科考排名不佳,连参加乡试的机会都没,也渐渐息了科举的心思。
因苏宅原来的账房先生李凡考中秀才后,一心科举辞了账房的差事,便由杨宾接掌了起来。
直到苏小柏中了进士留在京城任职,于氏、苏喜儿也迁去了京城。
杨里正夫妇年纪渐老,不愿意去京城,便留在安澜县苏宅看家。这宅子于氏没有变卖,做为别业三两年也回来住些时日。
杨静仍然替苏家掌管茶楼和新开的几个商铺子,便仍和谢明志留在安澜县。
倒是杨宾、九儿夫妻跟着于氏去了京城。还有十几个丫头、仆妇跟了去。只留下了几个不愿意出远门的婆子。
苏老大、苏老二两家,以前于氏原来的娘家兄弟情况也有些类似,上了年纪的留在安澜,年轻辈的都跟着去了京城。
当年跟苏木兰有些交道的刘雨柔一家,倒是出息了她兄长刘宇逸。他后来中了举人,虽然没能再进一步,却也做了安澜县丞。
几年之后更是接了知县任,直到升了青阳知府卷入官场争斗被罢官。可怜刘宇逸之所以收受贿赂起因却是其妻陈氏贪婪而起。
听说也与其妹刘雨柔有些关联。因此,案发之时,刘雨柔和陈氏双双自杀。刘宇逸带着家小回了青松县。
江氏与刘家兄妹并不熟识,因此这些消息听过便算,也没放在心上。
宁藩台做了几年布政使,却忽然又被朝廷以政绩不佳为由,遣钦差喝斥。宁藩台一时还有些摸不着头脑。
直到后来得知京城大变太上皇复辟,才明白过来。
他当年本就不是太上皇的宠臣,又是新皇上位后外放的布政使,太上皇重掌大权,自然会拿些不忠的臣子开刀。
朝中大臣都在眼皮子底下,没必要着急收拾。倒是地方大员需要收拢忠心之人或者敲打下不忠之臣。
很不幸,宁藩台在地方为政,品级也不低,且不是嫡系忠臣,正是太上皇立威,杀鸡给猴看的上好靶子。
既然太上皇容不下他,宁藩台知道他的仕途也就到此为止,便主动上奏请求致仕。果然朝廷很快准允了。
京城是呆不了了,老家也不想回去,毕竟当年因为宁思思母亲的事,宁藩台和宁老太爷之间起了隔阂。
宁藩台权衡之下,却是投奔女婿江睿彦,也跑到安澜县置了田产庄园落户。日常逗弄三个外孙,也算是乐事。
江家这边,江睿彦辞了师爷差事后,便全面接掌了江氏的生意,常驻安澜县城。宁思思夫唱妇随,也不眼气别人高官得坐,骏马得骑,一心相夫教子倒也安分。
只不过让江家上下颇有些难受的却是江睿彦的长子江子城,不知怎么的打小便对仙道之事兴趣颇浓。
尤其婚后夫妻有些龃龉,竟至生了出家修道的心思。江氏、江睿彦、宁思思轮番上阵劝说,也终究没挡住。
江子城最后仍是抛家弃子,跟了个野道士隐居高阳山修玄。还将名字改成了江城子。
谢承安夫妇长期戍边,自赶赴辽东之后再未回安澜。倒是其子谢铎任职安澜知县、青阳知府那些年与江家常来常往,毕竟江氏也算是谢铎的阿奶。
然而,有人来便有人去。
先是谢承安因多年争战,伤病累积之下于弘治十年旧伤复发而逝,再是苏木兰次年无疾而终。中间江氏、于氏也先后病故。
那两年却是江睿彦两口子最为悲痛的日子。
不想天妒英才,八年后,谢承安与苏木兰嫡子谢铎战死,嫡孙谢晋袭安澜侯爵回乡丁忧。
再过了六年,当朝阁老苏小柏、其妹夫吏部尚书刑九郎、其好友工部侍郎李凡同年致仕,三家一起回了安澜县。
当年的几家旧人才算再得相见。
只不过朝廷之中,自谢承安崛起生发的青阳系官员势力终于风流云散。自有新的派系填充了权力真空。
只不过青阳系官员之后,陆续定居安澜县,却是成为地方豪族势力。
谢家自不必说,有着安澜侯、青松伯两个世袭爵位。安澜侯却是谢承安一世军功挣下。青松伯则是其子谢铎军功赚到。
谢铎长子谢晋袭了侯爵,次子谢秦袭了伯爵。只不过谢秦后来因争优伶得罪了宗室,他这一脉的爵位最终被朝廷收回。
谢晋文武兼备,却不愿出仕,安稳守着安澜侯爵位传了十数代,直到改朝换代隐退。
苏家则出了苏小柏,却是执掌朝中大权二十余载。然而,苏家后人多属平庸,勉强出了几个举子,也没做到六品以上的官位。渐渐泯然众人矣。
不过后世苏家血脉传承颇久,苏氏诸族皆引苏小柏,这个曾经的族中杰出人物为老祖。
江家没走仕途,却是凭着江睿彦的才干富甲一方,号称江半城。就是在整个江北行省,江家的财富也足以排入前十。
另有江城子一脉求仙问道。江城子本人更是不少朝廷高官座上客,在江南江北数百州县也享有玄门宗师大名。这一脉虽然多出修道之人,却也传承久远。
这江城子似乎果然修道有成,直活了百二十岁,才于高阳山兰若寺附近的道观坐化。其后人习得江城子所传道业,渐为道门大族。
刑家本是辽东耕读世家,但终究边地苦寒,且边境各方势力蠢蠢欲动,局势渐渐不利,在刑九郎致仕后便携苏喜儿定居安澜。
刑家后人却有一支又迁回了辽东之地。
李、杨两家相比前面五家却是弱了些。李家因着工部侍郎李凡倒还渐渐兴旺起来,族中也出了几名举子。只是如苏家一样,再没出过四品以上高官。
宁家在安澜县这一支人丁不旺,宁老爷虽然做过侍郎、布政使这样的高官,却因并不贪财,没有积下什么余财。
反倒是宁家小姐嫁入江家,因着姻亲关系倒也在官商两道颇有些实力,至少在安澜县无人敢小觑罢了。
杨家则是因为依附于谢、苏两家而起,又因与江家、谢家联姻倒是在安澜县也算得上大族。
尤其杨家虽然没有太出色的人物,却胜在族中人丁兴旺,与其他六家仆从多有交好。
因此若是那普通士庶想找人办事,杨家往往是第一选择。毕竟其他六家高不可攀,反是杨家承上启下,在中间作为中人最是适合。
谢、苏、江、刑、李、宁、杨七家渐渐成为安澜县乃至青阳府大族,相互通婚引为奥援,兴旺二百年之久。
这正是:识于微时,莫逆倾心。阔别甲子,物是人非。再聚安澜,恍如隔世。